●起 兴
全都横在深秋的山野
生育过的羊群肥美多汁
慢条斯里,吃草或吹风
有的寻欢做爱。你漫不经心
高坐在色彩斑澜的山腰
与秋风,枯叶,与羊羔
高谈阔论,或是鸡毛蒜皮。黄土松软
下面是深睡的煤碳。
●老乞丐
这路灯之下的风物
有声响,但很细微;有一丝光,但没有远方。
双手按住裤裆,他终于不再动弹。
一只弯曲的虾米面朝大地,慈祥地笑着
斗形的胸,漏下沙、青草和星光
黑漆漆的深海里
他有一只鸟,无比的大,像夜那么大。
●秋声赋
坝子上的枯黄呜呜作响
收稻穗的人一直在那里
远远看过去,像在割秋风
自从年轻的人们有了婚嫁
他们就越来越像父辈
荒草中的栖居者
其碑文尚还清晰可辩
稻穗之后
有些花儿还在开,有人
捧着它们上了山
仰头看上去,那人越来越轻巧,如浮云
顺从不同的路径
疾风会在秋天的弯刀上
获得人类并不知道的梦境
●春天从来不曾嘲笑我的野
春天里我说疯话,而且是
说着说着就再也说不下去。
春天里我常把古人们的事
搞成我的第一现场——
春天里呀白花香
你总是,你总是静静地看着一个游子
从远方回来
所以我就坐在栅栏以内,搓草绳,挖地窖
不时对远处的野马打一声唿哨
慢条斯里,对你讲述起英雄身上的刀疤
还有美人小蛮腰,她的乳房温热而坚挺
要不就是站在山岗,看更开阔的山河
说可能的先天下之忧而忧
说远处的男耕女织,说得
满天的白云与更高处的湛蓝野合
说得飞鸟和电线、公路,还有我自己
一起消失。
●忽然遭遇
他们绝对忘了祈请——
死前神态安祥,不会插满氧气管
否则我祝福过的小马
不会忽地丧心狂奔。
我不停地哭泣,忘了在这人世间
得到的一切鼓励与祝福
我的小马奔得更快了
迎面砸来更多的黑,我以泪水交换
所谓生死,都有追尾与传染的功能
我对小马说不,我闭上了眼,把心儿拽出来
使劲往远处掼,我甚至忘了他,我发疯地掼
掼给谁看呢?一个人?一家人?一群人?一代人?
在无人区,无论谁,我都掼出了我的一部分
我哭得如此伤心,我经历了他们。
●屋 檐
想起一生中过往的赞美
或者厌倦。一生中不曾后悔的事
想起遥远的风
夜色就占据了我的屋檐。我慢慢
别过脸去
悄无声息地跟随它,无心而本能
我只是跟随它
仿佛一只进入了陌生果核的虫子
●风婆婆
我的屋像一馒头
开满小碎花和芦苇
年轻时的我在方框里
对着你笑,讪笑
我不是猴,X光下的地包天
进化很彻底。而你满嘴的泥
众多芦苇、原子、电子和夸克的尽头
发出细微而含混的声音
吃我骨灰,秋日的骨灰
斜着身子
●我亲爱的叫春猫
带着铁钩,立在蓝光里哭
黑乎乎的,哭啊哭啊,终于
你成了我不相干的物什
那什么才是拯救你的事物呢?
一份古代的祝福?野史之前?
都知道真正的大森林
下弦月,只放光不照人
支点、节点上的等呵
这时间之外,谁又饲养过你的春?
现在,我正借用你的声响
莫名惶惑地,拖拽人类的夜色
●秋色赋
我们最浓的这一滴釉
一直无声无息
妖精的肚皮上,跳舞的
跳到十根手指都向下
垮塔的。这遗忘的代价
最后你不得不承受丧失
我最衰弱的野兽
●以 为
风一寸一寸,吹热我
吹热这树林光亮的
那一面。黄昏将至
他在远处看见我
以为我孤单
以为我自在。而风
吹过这树林,吹过我
只当我也是一种树的“习惯”
而树也无知:我体外有夕照
体内还有。众多无序的影子
以隐身术,寻找未名的主人。
●白云过顶
正午,落叶在地上腐烂
我俩正在吃它的果,细嚼慢咽
一会海阔天空,一会找不着话说
我们离开渠埂时,一朵闲云飘向远处
好象忽然听见地下的蚯蚓叫
我们以为是自己已上天入地。
●海 命
……,
各有各的大海;
海的技艺无休无止,
喉节发痒的,随之极目远眺。
脚趾边,一只小蟹无比安静,哪怕它
高高举起一双尖利的小臂
那矮胖的笑脸
尤如我们乘下的傍晚的余凉。
在它现身之前
我就有足够的腥气和柔软。
大海式的伤感
会忘记真实的命运和文字
甚至忘记脚下的细沙
刹那就散落一地的恍惚。
大海是多么快速的事物
被你原谅的恍惚,渺小而具体
因为我只是从中发现了海水
对我的一种思念
不外乎是在异乡看到这一幕
这样的生物,应如醉汉行路。
●登瓦子山
为什么叫瓦子山?
找不到片瓦,也没有窑子
瓦子山在雾中
更像一只朴素的乳房
许多野生的草
野生的树,刺蓬,奶浆花
都喜欢长在这罕有人迹的高处。
哦,我们垂直于乳晕之上
接受着极细的雨丝
扑面的微风泥腥气十足
两个越界的野物,忽然喉头发黑
大声震落许多树叶。
●自古春天多歧路
你信任的油菜花没有杂念
顺着十八弯的河床
一路开过去
一些字眼眯缝着眼
任由三月亵玩。这周而复始的
仿佛从来就不是现实主义
仿佛长出羽毛和尖喙。
白云已然飘了向远处
万缕的阳光满地乱跑
你埋葬好自己的喉咙
油菜花、春衫与河风尽情欢聚
露珠越来越细小,适合匍匐
待河床更为直立时,冷不丁
临近产籽的鱼儿唰地跃出水面
通体黑黝,发出光,弯曲的光
哦,这刹那,春天之鱼的刹那
四野云样的碎裂,无边无际。
●春天,无非这样
小到不起眼
不慎被风吹飞
文雅地,合理地,吹飞
那些路线
只有你自个才记得住
也就一盆炭火熄灭后
春天就来到跟前。你的春天
我祝福你许多的渴求
可以满足百分之一?
而她不洁的或天经地义的
走走停停,有时在身体里悠游
有时卡在臆想或郊游中
总之都是那个写诗的人
她此刻正在车上向远处张望:
一个乡下的少年
山坡上守着几只羊。白云蓝天的
他在坡上咧嘴笑着,还对她打了声唿哨
如果少年一直守着几只羊
是的,如果他一直守着几只羊
他就是一个有憧憬的人。
●春天之猫
一束,又一束,喉咙里下着沙
出声缓慢。它果然只顾向前
只顾看着对门的池塘
那样子,还有那些沙
就像是要去扑灭一场春风。
哦,我的小傻猫
扭着小蛮腰走了很久
我们遥遥相对,在毫不相干的节点上
连成一体。
其实它只要被舔舐
它的春天就有了快乐。
它的同伴早走了
剩几行春光在湖水上奔突。
哦,我的小傻猫,不是我的
是偷生者心里的一汪碎玻璃
还有观望者的小动作:撩起缺口
以足够的粗暴和平整。
●曾经红楼梦
那书我读过若干回,那时的我
成天哼着风流的小调
从黔北到筑城,无论走到何处
梅花和梨花跟在身后,反复凋零
那时的我忽略肉身,食量极小
却面若桃花心地良善。一切正如
17岁式的虚荣和善感。体腔里
塞满无边的乌鸦。它们与一阵风
至今做着最为热烈的交谈。
●夜半小站
人生如惊飞的鸟
得到的一种缓慢。
我却总是怕,一再地怕
怕一切都来不及。
就此别过的人们哪
也许是去安睡
也许是去忙碌
也许一去不复返
小站的故事从没有例外
包括早年的民工潮和南下的你
而此刻
我只是看到那天的一幕
你走过这个站台时
真不应该回头看我
真的不应该
我还想朝你挥一挥手
人群中你的面孔一晃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