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嘁嘁簇簇的,还有自己的呼吸声,叮咚叮叮咚咚的心跳声。杂乱无章胡乱地混在一起。地上的影子也开始零碎地晃动了起来,重叠了起来。他的心底不自觉地发出惊叫,却又尖叫不出声,由弱而强,一会儿又由强至弱,终究是永远地消沉了下去。他还是站立在那里,也明白自己根本未曾移动一步,不动一下就发出了奇怪的脚步声。
记得先前有一次,他给学生讲鬼的故事。一提到“鬼”,学生便不寒而栗。有的学生蜷缩成一团,有的学生瞪着眼,有的学生还吐出舌头——“哇”!
有一个好像不怕事的学生硬撑着头皮说:“大白天的,有什么鬼?看把你们吓成这个样子!”
鬼意味着什么?他想象着那鬼魔鬼样,提前想象着自己将来死后的鬼模样,一定比自己现在还帅,还酷;思索着鬼的存在,鬼在何处?为什么会存在?他怎样存在?为什么它能够对人产生害怕,深入人心,让人提心吊胆,如此恐惧?
他也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人,还是神,还是鬼,还是活死人。他记得,从小就有人叫他小鬼,叫鬼东西,长大了就自然是大活鬼。鬼也分死活的,有死鬼,有活鬼;人也有死活,有活人,有死人;还有要死不得活的人,也就有要死不得活的鬼,死活都不能。他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反倒觉得自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求生不易,求死不得。饭饱生余事,他终于也不管死活。终究是人鬼之间情未了。
他还是站立在窗户边,眼睛向窗外看。他在想,“鬼东西”可能是活在人们头脑中的概念,是先辈们的言传口授,而且,看样子是会长传下去,是一种图腾崇拜物,是意识形态。特别是鬼才蒲松林,在《聊斋志异》中讲了很多鬼的故事——吊死鬼,厉鬼,鬼精,就是鬼的一盘大汇萃,鬼的面目很丰富,很精彩。鬼像无形的咒语,空头的,据说,当你知道了这个咒语,你就已经挨了咒,幽灵就出现,鬼魂就附体,你就难以脱身。大概只要知道人的生命是脆弱的,一个人要结束生命,是如此简单。一死了之,死了当睡着。只需要从高楼顶上跳下,从悬崖顶上飞下去,吃一大包耗子药,喝一大瓶安眠药,割腕,上吊,卧轨,撞车,饥饿,渴死,……被谋杀,得不治之绝症,一不小心出了事故——还有不记其数的不明不白的死。不明原由的死,糊涂到死。让你蒙羞而死,含恨而死。想起来,每一个人都会受到死亡的威胁。为了生存,就连其它动物都在挣扎,弱肉强食,不惜吃掉其它的种族,还有同类,甚至是同伴。他也经常看《动物世界》,并且从中悟出很多自己独特的道理。他便精心设计着很有创意的各种死法,各种死亡的姿态。他认为,死亡只是一种态度。
一提到鬼,就不由得让人想到永远地消失,永远地伤悲。到另外一个黑暗的世界,没有人间烟火,没有温情;可怕得很,黑暗得很,压抑得很,痛苦得很。就像坐牢,失去永远的自由。除了恐怖,还是恐惧。
他也知道,孤单的女人怕夜晚,单身的女人怕黑暗。似乎黑夜就是女人才拥有的神秘。
他还是呆立在窗户边,眼睛向窗外看。窗外一片黑暗。他的目光却又开始明亮。黑暗是存在的,身在夜晚,内心也有黑暗。死亡是真实的,面对死亡,心地也就坦然。仿佛他已经由死而生,先死而后生。又一次脱胎换骨。
他又听见有是是而非的声音传来,七嘴八舌的,由远及近,而且越来越响,又由近至远,慢慢地消失,永远地消失——
……
“……。”
“……不做亏心事,哪怕鬼敲门?”
“那也要看是遇到什么鬼。”
“还要看是什么门。”
“好死不如好活。”
“你又没有死过,怎么知道死了不好?”
“也说不定那边的世界更精彩。”
“宁肯在世上磨,也不在地下过。”
“死人只是守住四块板子。”
“纠正。现在是火葬。”
“人死如灯灭。”
“心里有鬼就有鬼。”
“死了就下地狱。”
“是的。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鬼把戏。”
“鬼话连篇。……”
“……。”
……
2006年于俊子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