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镶嵌在翠玉上的一对阴阳鱼儿,是俺爹的一件拿手绝活儿。
一根金丝左盘右绕,缠绕出一对首尾相衔接的鱼儿,那盘绕的起点就是落点。然后再把它镶嵌在质地纯正的翠玉上。那翠玉好似一汪清水,那鱼儿好似在水中角逐嬉戏。外行人拿在手里,就是端详七个早上、八个晚上,也断难寻找出一丝一毫的破绽。邪了!
功夫深了也是一种病。
作家患神经衰弱,医生患洁癖,体育明星患扭伤,舞蹈明星患脚病。俺爹也患了一种病,他看人世间的一切事物:花开花谢、日出日落、月圆月盈、刮风下雨、生生息息、成败得失、荣枯兴衰……一切恩恩怨怨、悲欢离合,全好似那翠玉上的鱼儿。
有一天,他这位中国共产党的老党员竟突发奇想,向俺这个共青团员发问道:
“你说,世上有神仙吗?”
俺觉得他准是走火入魔了,于是反问他道:
“您说呢?您跟俺描叙描叙那神仙是啥模样儿?”
不料,他却用手指着那块阴阳鱼儿说道:
“能跳到这阴阳鱼儿外边的,就是神仙。”您听,他这些不着边儿的话,是魔症?还是神经真的出了毛病?
民国三十六年涨大水,俺爹离开的徐军屯。匹马单枪进北京城,那年他刚十六岁。
前门外打磨厂,有家“荣”记首饰楼,东家是爹一位八杆子够不着的老舅。首饰楼里正缺个打杂儿的小伙计,俺爹就猫在那儿混碗饭吃。白天,替做活的工匠们沏茶倒水,端盘子涮碗;晚上,给他舅母端洗脚水,倒尿盆儿;抽空儿还得给他小表弟洗尿布。
俺爹有心路,有眼力架,会来事儿。
首饰楼里有个姓张的老师傅手艺最精,俺爹就瞄准了他,他平常素日好喝酽茶,俺爹就每天给他沏一壶,他喝一碗俺爹给他斟一碗,哄得张师傅打心眼儿里高兴。
五黄六月天,张师傅喜欢脱掉鞋袜光脚丫儿。“荣”记首饰楼是一间不大的小作坊,在不足20平米的屋子里,摆着五六张条案,干活的师傅人守一张,挤挤碴碴,张师傅天生的一双臭汗脚,只要他脱去鞋袜,那满屋子都是一股咸臭味儿,招得那绿头苍蝇“嗡嗡”往屋里钻。
侷着面子,别的师傅们嘴里不说心里全不悦,东家也拿他没法子。他手艺好,是东家的摇钱树呀,每天吃喝单供着。
自从俺爹进了首饰楼,这件没法子摆到桌面儿却又很棘手的难题儿,才算迎刃而解了。俺爹每日给他端一盆热腾腾的洗脚水,捎带脚儿将他老舅母洗脸的香胰子端过来,待张师傅洗完了脚,他又将他的那双臭袜子泡进水盆里搓洗得干干净净。傍晚,张师傅下班时,将晒干的袜子再递给他。直哄得张师傅眉眉眼眼,全是乐的。
常言说:人心换人心。那张师傅对俺爹也不错,时常把他招到条案前,将那“掐、填、攒、焊、堆、磊、织、编”诸样儿的手艺,手把手儿的教给他。不到半年的工夫,俺爹忙里偷闲,就算学得挺不错了。抽空儿用那边角下料打了几个盛珠宝首饰的铜盒子。嘿,那棱棱角角;那旗、扇、伞、盖;那花、鸟、鱼、虫,件件纹路飘逸洒脱,个个玲珑剔透。
俺爹那位八杆子够不着边儿的老舅瞧得打心眼儿里高兴,他直咂磨舌头:
“啧,啧!这孩子,啥时练会了这一手儿?”
行有行规,在首饰楼里不当够三年零一节的小杂伙儿,是不允许上条案的。俺爹却凭本事,凭他的机灵劲儿破了这条规矩。他才当了半年多的小杂伙儿呀!
俺爹那位老舅再也舍不得让他打杂儿了,为他单设了一张条案,他,也成了“荣”记首饰楼里一棵摇钱树,每月能挣到两块现大洋呢!
那张师傅有一手绝活儿,就是制做阴阳鱼儿。无论多么繁复的花样图,俺爹看上几眼就能做,惟独这件乍看起来平平常常十分简单的活儿,俺爹却摸不透真谛,屡做屡失败,不是将那鱼儿摆弄得七扭八歪,就是将那金线掐得尺寸不合,要么做出的鱼儿如同死的一般……
只要见他做这件活儿,张师傅总是阴阳怪气儿讥讽他道:
“想干这件活,你呀,人还嫩些!”
俺爹向他虚心讨教时,他又板着个脸子说:
“别样儿的手艺,俺全能传给你,惟独这件活儿,需自己醒悟,俺没法子传。”
俺爹也是个死心眼儿,不知因为啥,他却偏偏钻进那阴阳鱼儿中去了……
不知是人在操纵命运,还是命运在捉弄人。
农村实行土地改革那一年,俺爹打起铺盖卷儿,告别了“荣”记首饰楼,又回到了徐军屯。
如果这件事让俺赶上,俺也会做出和俺爹一样的选择。人嘛,谁都知道哪头儿炕热奔哪头儿,就像天空的候鸟一样,冬天奔南,夏天奔北。那年月,城里的首饰行业不景气,“荣”记首饰楼已将一半以上的工匠减裁了,剩下几位的工资也降了一大截子。就是那位脾气很大的张师傅也落了价码,不单吃单喝单供着了。相反,徐军屯却正闹腾着要分房子、分地,一派热气腾腾。
俺爹虽然满身是手艺了,可他仍然脱不了庄稼人的本性,他把土地看得比手艺更贵重。土改时家中多一口人就可以多分到好几亩地,为了这几亩地,他丢掉了一切……
俺爹回到乡下后,凭着他的机灵劲儿,凭着他对本村大地主那切齿的仇恨,凭着老祖宗传给他的那间破茅屋,他很快就入了党,当上了村里的民兵连长。
那是他当上民兵连长的第9个夜晚,掌灯时节,他正美滋滋地躺在土炕头上,伴着一盏小油灯,回顾着几个月来的骤然变迁。蓦然间,柴门被人轻轻推开,一个年轻女子,像一片白云,像一片落叶,悄悄来到他的屋内。那俊秀的鸭蛋脸儿,冷冰冰的,好似一朵初春的梅花。
俺爹认识她,她就是本村大财主刘瑞藻的二闺女,名叫刘燕秋。她比俺爹小两岁。
从前,俺爹曾在她家当过小伴伙儿,给她家放猪放羊抱柴禾。那阵子她在北京城里读女子中学,每年的寒暑假,她都在徐军屯度过。
有一年的夏天,俺爹在野地里逮了一只十分漂亮的鸟儿,那鸟儿长着一身红白相间的羽毛。那红处好似一团火,那白处似初雪。那啾啾的鸣叫声委婉动听,可以使人忘去一切烦恼和不幸。有人说:那是一只很难捕捉到的“红靛儿”。
俺爹小时很孤苦,爹娘早早过世了,只留下他一人,住在村边的小茅屋里。白天,去刘家干活儿;晚上,自己一人守着清冷的土炕头。自从有了这只鸟儿,给他平添了许多乐趣。他编了一只小巧玲珑的笼子,将他圈养在屋檐下。
一天,俺爹收工回家,只见鸟笼旁边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子。远看,那婀娜多姿的身条,那纤细的腰肢,那整洁的学生装束,不像徐军屯的姑娘;近瞧,一张粉白的脸儿,鼻子两旁有几粒稀疏的白麻子,透着俏丽;特别是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大胆而泼辣。
那女子初次见到俺爹没有一点点羞涩,大大方方地指着鸟笼问道:
“你的?”
俺爹却有些侷促地应道:
“是俺的。”
她品看着鸟儿,十分懂行地说:
“鸟儿好,笼儿编得更好,你还挺内秀的。”
经她这么一夸赞俺爹更不好意思了,她却旁若无人地只管看那鸟儿。
这就是大财主刘瑞藻的二闺女刘燕秋,俺爹早就认识她,不过从未说过话。
俺爹见她如此着迷那鸟儿,就慷慨地将那笼儿解下,递给她道:
“喜欢,你就拿走吧!”
她不要,说:
“俺瞧瞧就行了。”
俺爹说:
“俺在你家里干活儿,吃着你家的,挣着你家的,给你一只鸟儿也是应该的。”
她说:
“你给俺爹、俺哥干活儿,没给俺干活儿,俺可不白要你的。”
几句话,说得俺爹对她肃然起敬:这妞,不贪小。
沉默了片刻,她又道:
“咱俩以物换物吧!”
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块玉如意,那上面用金丝镶嵌着一对鱼儿,递给俺爹。俺爹接过来端详了半天,说道:
“这是件稀罕物,俺的鸟儿没这么贵重,你亏了。”
说着,又把那块玉还给她。
她说:“不亏。”将那玉塞到俺爹手里,接过鸟笼子,走了。
起先,俺爹以为她是财主羔子,大把儿花钱花惯了,也算自己捡了个便宜。将这件事并没往心里撂。谁知自打换了鸟儿以后,她时常来找俺爹,不久,她告诉俺爹:
“那只鸟儿死了。”
说这话时她很伤心。
俺爹劝慰她:
“别难受,方便时俺再替你逮一只。”
俺爹又一想:她是不是来讨要那块玉的?于是信手从怀中掏出,递给她道:
“鸟儿死了,你就把你的物件拿回去吧。”
她没要,说:
“你收着吧,俺不要啦,往后,你就常陪着俺玩玩吧!”
打那以后,她就和俺爹摽上了。夏天,她让俺爹陪着她掏雀儿、粘知了、摸鱼、捉鹌鹑;冬天,她让俺爹陪伴着她去河滩上看大雁,打冰擦儿。
俺爹十分仇恨刘家的老老少少,他认为这家子人家不地道,把人当牲口使,逮住蛤蟆能攥出尿来;却十分敬重这位刘燕秋,因为她知道许多俺爹弄不明白的事理。就拿庄稼地里的事情来说吧,她虽然不下地干活儿,知道的事情却不少。她说:地里的庄稼,树上的叶子,也和世上的人一样,别看大模样儿全差不离儿,你仔细去辩认吧,绝对没有重样儿的。
这话,俺爹又信又不信。若说世上的人没有重样儿的,这话,俺爹信,眼面前站着的这个刘燕秋和她哥刘燕南,虽是同父同母生养的,那人性就大不一样啦;若说地里的庄稼,树上的叶子也和人一样,没有重样儿的,俺爹就不信。他跑到地里拔了一束麦子,从槐树上摘了一小堆叶子,蹲在地上挑选、比较,侍弄了小半天,他服气了。果真找不到重样儿的。
她还知道花蝴蝶是毛毛虫变的,屎克螂为啥玩粪球儿……
因为她常找俺爹玩儿,她爹、她哥,还有她家那伙儿管事的心里全不悦,他们不管她却在俺爹身上找茬。
那是夏天的一个傍晚,俺爹替她家放猪,她也跟随着。回村时一不留意,一头半大猪栽进水井里淹死了。为此,她哥抡着棍子要揍俺爹,她爹和一帮小管事的也口口声声叫嚷着要将俺爹辞退了。正在这紧要时刻,她出面了,她站在那群人前边,说道:
“猪是俺轰到井里去的,要打要罚听便。”
一场风波让她压下去了。
还有一次,一个工头在背地里跟俺爹说:
“俺要能陪伴着二小姐走上一程,俺烧一辈子高香也乐意;能伸脖子闻闻她身上的香味儿,俺每日每得倒退着走路……”
说曹操,曹操到,不料那刘燕秋从他身后闪出,抓住他的衣襟,道:
“那你就倒走一程让俺瞧瞧。”
弄得那位工头当众出丑,连连求饶。
俺爹十分喜欢那块镶着阴阳鱼儿的翠玉。没人时,时常掏出来瞧两眼。
一天没事儿,他正躲在麦秸垛后面,掏出那块翠玉左瞧右看,正看得入神时,冷不防从身后蹿出一个人,劈手夺去那块玉。俺爹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刘燕秋她哥刘燕南,他年长俺爹三岁,生得膀大腰圆。
他一脚将俺爹踢翻在地,咬牙切齿地骂道:
“你小子,竟敢偷俺家的宝物,俺跟你没完。”
说罢,他气吭吭地薅着俺爹的衣领,进了他家。
俺爹有心招供出刘燕秋,又怕给她惹不是。又一想:恐怕招出她来罪过更重,指不定还会增加一些什么罪名呢?
刘燕南把俺爹关押进一所柴草屋里,声言第二天要把他送往城里警察局。
夜里,刘燕秋悄悄来了,她偷偷打开门,给俺爹送来一些吃食,眼泪汪汪地对俺爹说:
“是俺害了你,可俺不是成心的,眼下,俺也没法子,该说的俺全说了,该揽的俺全揽了,可俺爹俺哥就是不依不饶。你走吧!以后的事情俺顶着……”
俺爹就是这样进的北京城。
徐军屯是很古老的村庄,据老人们说:远在大明朝时,有位姓徐的将军,率领军卒来此开荒种地,留下了徐军屯这个村名。俺们村的庄稼户,多系那些军卒的后代。以后,改朝换代天下属大清,八旗子弟兵跑马占圈划旗田,徐军屯划归皇家的一位公主,成为这位公主的脂粉地。又改朝换代到了民国时期,政府下令“废止旗田”。刘家趁着地价便宜,由城里搬到徐军屯,置房子买地,那时,他家只有良田百八十亩。日本鬼子入关那一年,许多人家舍家逃难,土地不值钱,刘家再次利用地价便宜之机大量收买,一夜之间置地百顷。远地租给佃户耕种,近地雇工自家经营,成了远近闻名的大财主。
徐军屯实行土地改革,刘家的身价一落千丈,由昔日的庄头、东家、老爷、小姐,变成了低头耷脑的罪人。
徐军屯的老人们说:“咱这村,古有遗训,‘富贵无三辈,清官不到头’。刘家的气数已尽。”
土改工作队员们说:“刘家那白花花的银子,是从穷人身上榨取的血汗钱,那些土地原本就是属于大家伙儿的,被他家白吃白喝白占了许多年,如今分给大伙儿才合正理儿!”
什么气数不气数的俺爹不懂,觉得工作队的话挺在理儿。
每当遇到刘家老老少少,看到他们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俺爹心里就美滋滋的。可是,惟独遇见这位刘燕秋,俺爹心里总有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儿,不知为啥,他不敢用正眼瞧她,走碰头时总躲着她。眼下,她却站在俺爹屋里,怀中抱着一个小布包儿,闪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直勾勾地瞧俺爹,好像有事求他。
慌得俺爹一咕噜爬起,忙不迭地说道:
“二、二小姐,你,你……”
刘燕秋坐到俺爹的炕头上。
“唉,”她长叹了一声,说道,“天变了,地变了,往后,可别再这样称俺了,你就喊俺刘燕秋吧!”
俺爹问她:
“半夜三更的,找俺有事儿吗?”
刘燕秋抹着眼泪花儿,说道:
“有件事,属你管,你就高抬贵手,帮帮忙吧!”
她这么一提,俺爹心里已明白了大半截子。
白天,民兵连奉土改工作队和农会的命令把她哥刘燕南抓捕了,就看押在村南的大庙里,一两天之内召开斗争大会,批斗完后要判刑。因为她哥平日为人太恶,村里人十分憎恶他。土改工作队说:斗争会上要有点儿火药味儿,这样才能打掉地主阶级的嚣张气焰。听到这种说法,许多人已经失去了理智,说不定,在斗争会场上她哥就会被人打死的……
俺爹沉吟了片刻,问她道:
“为你哥的事?”
刘燕秋低下头,没吭声儿,只用眼皮儿瞟了瞟俺爹。
俺爹又问她:
“传个口讯?送东西?”
她抬起头抹去泪水,一字一板地说道:
“网开一面,放他逃生!”
只这八个字,吓得俺爹打了个冷战,他像瞧陌生人似的,使劲儿瞧着她。
俺爹弄不明白,像她这样一个懦弱女子,竟敢在这种时刻,向他––––一个民兵连长,提出这样的要求。如果这件事一旦被张扬出去,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
俺爹瞅了她片刻,压低声音说:
“这件事,算你没说,算俺没听见。”
俺爹自有他的难处,因为他知道一些内情,为她哥的事,土改工作队召开过两次积极分子会,这些会议俺爹全参加了。为了带动全乡的土改工作,斗争她哥那天,准备邀全乡各村的积极分子参加,若是这时放走了斗争对象,那破坏全乡土改工作的罪名可不好承担啊!
刘燕秋见俺爹不答应,只好低下头,抹着眼泪走了。临出门时她又回过身来,对俺爹说:
“你若和俺哥换个位置,你恐怕比俺哥还恶,还要招人恨……”
说罢,一扭头,走了。她走得很快,那咚咚的脚步声,那双哭红了的泪眼,那哀怨、痛苦的背影,搅得俺爹心乱如麻。特别是她最后留下的那句话,使俺爹陷入深深的思索。
俺爹一宿没合眼。第二天,茶不思,饭不想,愣怔了一天。
傍晚,土改工作队、农会布置下来,让俺爹在夜间亲自带班站岗。因为天亮以后就要召开斗争大会,这最后的一夜万万不能出现闪失。
就在这天晚上,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半夜时,刘燕秋她哥大呼小叫要解溲,俺爹只好领着两个民兵押着他,让他跨进附近的一所低矮的茅厕,他们三人在外面守候着。约摸过了多半个时辰,还不见他出来,俺爹在外面厉声喝喊:
“喂!你有完没完,咋还不出来?”
茅厕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
俺爹领着那两个民兵进去察看,三人全傻眼了,里面哪有那刘燕南的影子。
他三人只好又到外面寻找。
一个民兵指着暗夜中的一条小路,喊道:
“他从这条路上溜了,咱仨人追吧!”
小路的尽头果然有慌乱的脚步声,那唰唰的声音虽遥远却很清晰。
俺爹不想追,他说:
“黑更半夜的,追个屁!”
一个民兵说:
“不追咱们没法子交待!”
俺爹说:
“咱在明处,他在暗处,那小子心黑手狠,又正在吃紧处,他若瞅冷子打咱的闷棍,咱们可吃不消。”
另一个民兵问俺爹:
“那上面若追查咱仨人咋交待?”
俺爹说:
“咱们开枪,打!”
天,黑咕隆咚的,朝哪里打呢?
仨人说着拉枪栓、填子弹。一个民兵手快,举枪冲天一搂机,“嗵”随着这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只见那民兵“唉哟”一声,扔掉枪支栽倒在地,嘴里喊着:
“我玩儿完了,我玩儿完了,那枪子儿咋往回飞,把我打中了。”
吓得俺爹与另一民兵慌慌忙忙丢下枪,忙来照应他。
俺爹着急火燎地问他:
“打中你哪儿啦?”
“这儿,这儿。”
他指着胸脯说。
俺爹急忙打开手电筒,瞧了瞧他的前胸,那里完好无缺,没有半点儿损伤。查验了半响俺爹才明白,他使的是一支“老套皮”,那枪后坐力大,子弹出膛时,那枪托坐了他一下,他原本就没负伤。
折腾了好一会儿,仨人只好垂头丧气地去找土改工作队、找农会,惊起一群人,提灯拔腊,筛锣舞棍,又折腾了大半宿,哪里还能找到那刘燕南的影子。
斗争对象突然逃之夭夭,斗争会也只好无限延期。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斗争会虽然无限延期,可事情并未了结。土改工作队和农会集中精力,要把刘燕南逃跑的事件追查个水落石出,查来查去,事情就落到了俺爹的头上。
那天站岗的民兵们被追问得无可奈何,只好将俺爹招供了出来,一个说:
“那天晚上,俺连长不让追!”
另一个说:
“白天,俺连长进入关押室,和刘燕南单独说了一阵子话,谁知他是咋样儿逃跑的?”
俺爹却死活不认账,一口咬定是他自己逃跑的。
农会里的那帮子人,大多在刘家扛过活,多少和俺爹有一些交情,那些人全袒护他;再者说,从阶级上找,找不出他有意释放刘燕南的理由。刘燕南还关押过他呢。
可是,他因失职而被开除了党籍,撤销了民兵连长的职务。事情就这样了结了。
土改以后,俺爹变得心平如水,静静地守着他的土屋,守着那块刚刚分到手的土地过起了庄稼日子。唉!才二十大几的人,却变成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刘燕秋不知打的啥主意,土改以后,她本该离开徐军屯远走高飞,以后的许多痛苦事也许就不会发生了,有许多出走的机会,但全被她拒之门外了。乡政府调她到一个偏远的小村去当小学教师,她拒绝了;几个外村的小伙子,垂慕她模样儿长得好、不计较她的地主家庭出身,托出媒人向她求婚,也被她拒绝了。在遭拒绝的人里,也颇有几个有头有脸儿的,难道她也想一扑纳心地过庄稼日子?土改时把她家的好房子好地全分了,只给她留下了一间小茅屋,二十亩荒地。她爹经受不起这场打击,在儿子潜逃以后不久便死去了。凭着她,一个多愁善感的弱女子,真的能挑起这份惨淡家业吗?庄稼日子不好过,耕种锄耪、抱柴禾挑水,吃口粮食也得自己去碾压,她能行吗?在高枝上站惯了的她,过惯了富裕日子的她,能够甘于寂寞甘于清苦吗?
俺爹也是,她的那间小茅屋好像牵着他的心,农闲时,他整天背着个粪箕子,早午晚每天三趟在她门前转悠。
不知他们之间有啥哑号,每当俺爹绕到她门前,那扇柴门准时准点就会轻轻打开。她不是出来轰鸡就是抱柴禾,两对含情脉脉的眼睛,相互对视片刻,然后又分开了。俺爹不慌不忙地去捡粪,她慢条斯理儿地关街门。在他俩之间似乎一切语言都是多余的,他们无需说什么,彼此就能心领神会。
初春时,一连好几天,那扇柴门没打开,在约定俗成的时间里,俺爹没能见到那熟悉的身影、那火辣辣的眼睛。他的心好像被猫儿抓似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她病了,还是……”
他又来到那扇门前,伸出手想推开看看,指尖刚刚触到门,又慢慢缩回来了,他已失去了这股勇气。她是地主子女,被斗分子的家属,而自己还背着放跑她哥的罪名呢……
三天以后的一个清晨,那扇柴门又打开了,那熟悉的身影,那熟悉的眼睛又出现了。俺爹破例来到她身边,站住了,一股同情和怜悯之情冲撞着他,使他鼓起勇气,故作淡漠地说道:
“你搬到俺屋里去吧,要不,俺搬过来。”
这句话他已积蓄了好久,那淡漠的神态是有意做出来的,此时,他紧张得几乎喘不来过气儿来了。
这些,都被她看了个清清楚楚,她瞄了俺爹一眼,也淡淡地说道:
“哼!二十大几的男子汉了,才长出来半根公鸡翎儿!”她深深地挖了俺爹一眼,又说,“你不怕?”
俺爹下了狠心,跺跺脚说:
“不怕!”
“打定主意啦?”
“打定啦!”
“往后,你得听俺的。”
“行!”
她又挖了俺爹一眼,正颜正色地说道:
“那你先把地卖了!”
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刚刚分到手还没捂热乎呢,为啥卖?俺爹不知她打的啥主意,愣了。
她见爹发愣,淡淡地笑了笑,说:
“舍不得,那就算了。”临关门时她又补充道,“俺已经将地卖了,前些天办的手续。”
俺爹一听就急了,他火烧火燎地说道:
“嘿!你咋干这蠢事儿,往后,你可咋活呀!”
她诡秘地笑了笑,道:
“俺家的事儿,你着的那门子急呀!”又友好、善意地冲俺爹说,“你把地也卖了吧,啊?”
她把柴门慢慢关上了,却把俺爹关进了闷葫芦。
当徐军屯的农民们正埋首在自家的土地里辛苦耕耘时,那间茅屋旁却发生了引人注目的变迁,几间席棚搭起来了,石碾子、石磨、大锅、大缸、吹风机、手推车,流水似的进入那大棚里。刘燕秋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群帮忙的,人流里出外进、忙忙碌碌。又过了不几天,那雪白的豆腐像变魔术似的,从那大棚里飞向徐军屯的街中心,飞向集镇,飞向县城。
刘燕秋还是每天的早午晚,准时准卯推开她的柴门,用那双多情的目光迎候着俺爹。不过,那目光中却多了几分诡谲,多了几分得意。那脸上的颜色比土改以前更红润,更舒展了。
看得出来,她日子过得很火爆,很舒心。大事小由有人替她奔忙,只需她动动嘴儿,一切该办的事情就全办妥了。
眼面前发生的一切,一桩桩、一件件,俺爹全看在眼里了;是土地改革这阵风,把他从城里刮回农村;也是这阵风,把她爹刮死了,把她哥刮跑了,把她家刮了个天翻地覆,倾家荡产。可是,这阵风过后她却没倒,仍站在高枝上,仍过着舒心的日子……
十五六岁时,俺爹就敬重她,经过这场风雨,俺爹更钦佩她了。
当那扇柴门再次打开时,俺爹三脚两步奔过去,对她说道:
“俺听你的,卖地!”
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亮了,她笑了笑,问道:
“你不后悔?”
“不后悔!”
俺爹应道。
“这就对了。”她赞许道,“你有薄技在身,胜似良田千顷。又干嘛留恋那几亩土地呢?再者说,咱没牲口,没大车,农具也不全,要流多少汗珠儿呀!”
俺爹真听她的,把地卖了,比她晚卖了几个月,一块上好的旱涝保收地,却卖了个低价钱,因为互助合作运动已经开始,土地落价了。
事情过去许久,徐军屯的乡亲们才醒过梦儿来,他们议论纷纷,说:
“小响儿是个机灵鬼,人核儿,捞了一大把!”
就在俺爹卖地的那天晚上,夜黑了,人静了,她却悄悄推开了俺爹的门,手里攥着那块阴阳鱼儿,怯生生地说道:
“俺给你送这个来了。”
那块阴阳鱼儿点燃了俺爹的欲火,他一下子扑过去,将她抱上了土炕头。
她躺在俺爹的怀里,嘴里喃喃道:
“徐小响儿,今儿晚上你还算有点儿男子汉的味道。”
俺不是徐响的亲闺女,更不是从那刘燕秋的肚肠子里爬出的。
俺本名叫宋三丫,俺家兄弟姐妹6个俺行三,徐军屯的农会主任宋满囤才是俺亲爹。实行人民公社化以后,俺爹在村里当生产队长。
那是公社化的第三个年头,那年闹饥荒,徐军屯几乎挨门逐户全挨饿。俺家人口多,吃闲饭的孩子多,那场灾荒对俺家的打击更惨重。
春天,正青黄不接,屋外,春寒料峭,西北风卷着黄沙,抽得窗户纸哗哗响;屋内,清锅冷灶,俺娘得了浮肿病躺在炕头上,俺那不懂事儿的小妹仍吮着她那干瘪的乳头,俺娘被吮得直皱眉,她吮不出奶水哇哇哭,俺大哥二哥为争一块咸菜疙瘩扭打在一起;老四老五扒在炕沿直喊饿。只有俺守在娘的头前,望着饱受折磨的娘。俺爹蹲在墙角里,双手抱头长吁短叹。
俺娘少气无力地冲俺爹说:
“死榆木疙瘩,亏你还是一队之长呢,蹲在家里发愁有啥用?还不出去想想辙!”
“唉!”俺爹长叹了一声,道:“还有啥辙,库房里的种子,野地里的草籽,大堤上的树皮,全吃光了。”
“就这么等死呀!”娘悲切切地说。
正在这时,俺家的门被人推开了,一男一女夹带着一股寒风来到俺屋里。
那男的膀阔腰圆,浓眉大眼,长得人高马大满精神,一身崭新的蓝干部服,外罩一件大袄,显得挺有气魄。那女的白净脸儿花卷儿头,细眉细眼,有几颗俏白麻子,紫色对襟小棉袄上绣着几朵碎花儿,脚蹬一双锃光瓦亮的新皮鞋。她装束打扮,言谈举止,全不像农村人。
俺认识他俩,那男的叫徐响,他比俺爹小几岁,俺唤他响儿大叔;那女的,就是他的那个地主老婆刘燕秋,背地里俺们全唤她地主婆儿,走碰头时也从不与她打招呼。
这场灾荒,徐军屯家家户户几乎全遭秧,只有他们两口子和她家沾边儿的人家躲过了。他家开着一爿豆腐坊,还开着一个工艺厂,实行了人民公社化,名义上他家的两个买卖全归了集体,也因此,徐响又恢复了党籍,当上了徐军屯的副业队长。其实,他家的买卖只挂着集体的招牌。那豆腐坊给城里大副食店、大工厂加工豆腐,他家的粮食有的是。前些日子,徐军屯那些饿疯了的人们去他家抢豆腐渣,俺和大哥和二哥也去了,结果,一把豆腐渣也未能抢到手,全让徐响提着大棍子赶了出来。他家有猎枪,有狼狗,徐响又是大权在握的副业队长,他领着一群身强力壮、如狼似虎的工人,谁能斗过他。
据说远在二十多年前,徐军屯也曾出现过这么一场灾,那时,饿疯了的人们也曾到刘燕秋家去抢粮,俺爹宋满囤也去了,结果,也和俺们今天一个样,一粒粮食也没抢到手,全被他哥刘燕南一顿棍子打回来了。
今天,不知为啥,他二人却闯进俺屋里。徐响凑到俺爹跟前,说道:
“满囤大哥,灾年,日子不好对付吧?”
俺爹抬头望了他一眼,啥话也没说。
刘燕秋眼珠儿咕噜乱转,挨着个踅摸俺们哥儿们、姐儿们,最后,她把眼珠儿停在俺身上,不错眼珠儿地打量俺,不知她憋的啥屁。
那边,徐响又对俺爹说:
“老哥,有件事儿,俺们两口子登门跟您和大嫂合计合计。”
俺爹抬起头,静静地听他往下说,俺娘也支起身子听着。俺们全家刨去不懂事儿的,全都预感到了,他两口子一定给俺们带来了重大的事情。
他说道:
“俺们知道,您家孩子多,日子不好过,俺两口子想替你们拉扯一个,不知您们可舍得?”
听他说出这么一番话,俺爹的脸上露出几分欣喜,却没立即表示可否,只用眼睛问俺娘,俺娘高兴得直抹眼泪花儿,她抢先说道:
“那你们夫妻可就积了大德喽!俺家六窝呢!”娘挨个我指着俺们六人,向他们介绍,“那是大狗二狗,那是三丫,老四叫毛蛋儿,老五叫小拐子,怀里吃奶的叫老丫头,四男二女,爱哪个你们就挑哪个吧,哪个俺们全舍得!”
那刘燕秋用眼珠子直勾勾地瞧着俺,伸出她那纤细的手指,指指划划地冲响儿大叔低声说:
“三窝儿好,天生的丽质……”
她虽然说得很轻,却被俺听见了,俺气炸了肺,当时俺想:“你们是来大集上买兔子呢,什么三窝儿好,四窝儿不好的,俺家不是大集,俺们哥儿们、姐儿们也不是兔子!”
徐响也瞅了俺一眼,然后笑眯眯地冲俺爹说:
“俺们就要三姑娘吧!”
“行!行!”
俺爹高兴得满允满许。
俺却“哇”地一声号啕大哭起来了。俺一头扎进娘怀里,撒泼打滚,嚷嚷道:
“娘、娘,俺不去,往后,俺不吃粮食光喝凉水还不行吗?”
俺娘也哭了,她抚摸着俺的脊背,说:
“好妮子,别哭了,逃条命吧!只怪你爹没本事拉扯你们啊!”
那徐响又提高嗓门儿说:
“老哥,老嫂子,灾年,家家的日子全不好过,俺家的日子也挺紧巴,可总比你家强一些,这不,今儿个给你家带来了两口袋豆腐渣,你们就凑合着度春荒吧,也算俺们两口子的一点儿心意。”
听说还有两口袋豆腐渣,俺们一家子老老少少,除了俺全乐了,大哥二哥也不争那块咸菜疙瘩了,娘的病似乎也一下子好了大半截子,俺爹高兴得直搓手,恨不能冲他俩磕响头。
俺娘高兴地搂着俺说:
“妮子,去吧,瞧这两口子心眼儿多好,这是你的福分,也是咱全家人的造化。你这一去,咱全家人全有活路了。”娘替俺擦擦眼泪,又说,“从今往后,人家就是你爹娘了,进了人家门,就是人家人,嘴要学乖些。该咋叫就咋叫遇事别使小性子,别顶嘴;为人要勤快,别偷懒,要听话……”
娘这样一说,俺立时就不哭了。俺当时想:
“哭也没用,俺算是走定了,可俺才七岁呀,俺在这个家庭里才过了七个年头呀……”
俺愣愣地想自己的事。至于他们又说了些啥,俺一句也没听清,直到响儿大叔用手拍着俺的头,对俺说:
“闺女,给你爹娘磕个头吧,他们拉扯你长这么大也不易呀!”
俺像个木头人似的,向爹娘磕了头。站起身冲他俩说:
“俺家卖人不卖衣裳,你们给俺拿衣裳去!”
当时俺想,俺身上的这身衣裳虽很破烂,可也不能便宜了别人,能留给弟弟妹妹们也是好的。
俺这么一说倒把俺娘说哭了,她抹着眼泪呜呜嘤嘤地说:
“这妮子,脾气太倔,不好管教,你们另挑一个吧?”
刘燕秋却笑吟吟地说:
“俺就喜欢倔脾气的。”
她随手抽出两张五新票子,那是两张铮铮响、响铮铮的新票子。她将票子塞到俺手里,说:
“这身衣裳俺买下,行不?”
俺毫不客气地接过新票子,郑重地交给俺娘。
俺爹、爹娘的眼珠子全亮子,俺们一家人好长时间了,哪曾见过、哪曾摸过十块钱哪。俺爹在队里干两天活还挣不到一盒火柴钱……
俺娘勉强笑了笑,问刘燕秋:
“你们年纪轻轻的,干嘛不自生自养一个呢?”
刘燕秋笑了笑,没吱声儿。
响儿大叔接过话碴来,说道:
“俺这位堂客与众不同哟,她不愿意经受那十月怀胎之苦;再者说,她是大忙人,没工夫做月子哟!这可好。可把俺害苦罗,哼,俺这一辈子,净干那穿着袜子洗脚的事喽。有心在外边偷吃一口,还管得齁紧……”
“去去去,你有点儿正经不?当着一群小孩子。”
俺从没见过在俺爹娘之间有过欢乐,有过嬉谑,唉!欢乐和嬉谑也是马屁精,只往有钱人家跑。
刘燕秋从衣兜儿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响儿大叔,响儿大叔又忙颠颠地来到俺爹面前,说:
“满囤大哥,今天这档子事儿,咱们两家没啥可说的,只怕日后别人家说五道六,说长论短嚼舌头,为了明明心迹,咱们立张字据吧,你看如何?”
俺爹唯唯诺诺地满口应允:
“行,行。”
看来他二人早有准备,事先已经划算好了。响儿大叔展开那张纸,朗声念道:
今有宋满囤,愿将亲生女儿宋三丫,更名改姓,转给徐响膝下为女。两不反悔,立字为据。
立字据人
宋满囤
徐 响
1961年2月×日
俺爹痛痛快快地在那字据上按了手印。他的手指好像按在了俺的心上,俺心里酸酸的,想哭,没眼泪。俺想起了《白毛女》。头年,村里上演过。拿俺和喜儿比,喜儿她爹是被逼无奈才做了亏心事,用她抵了几吊铜钱;俺呢?卖俺,爹娘打心眼儿里乐意。俺没喜儿值得多,俺没自己身上的这身破烂衣服值得多。这身衣服还值十块钱,可俺,只值两口袋豆腐渣……
响儿爹拉着俺的手,走出了家门儿。
“唉!”
俺脚步蹒跚着,就像一只被牵往屠宰场的羔羊;俺想不透,俺看不清,往后该是什么样的日子。
响儿爹家中的房子好漂亮哟。那是前几年新盖的,整整齐齐的三合房,一砖到顶;他们两口子住正房东屋,让俺住正房西屋,中间是三间大客厅;西厢房内堆杂物,东厢房做厨房用。
徐洁萍––––这是刘燕秋给俺更的名,虽比宋三丫好听、悦耳,俺却不喜欢,可是,没法子呀,户口簿上全是这么写的。
进了徐家门的当天,刘燕秋给俺换得里外三新,第二天,送俺去上学。放学回家后,俺依照在家时的老规矩,丢下书包拿小篮、镰刀,准备出去打猪菜,拾柴禾。
刘燕秋却将俺拦住了,她瞪着俺,不冷不热地说:
“洁萍,快放下,那不是你该干的,回到屋里赶快做功课,晚上俺检查。”
俺只好硬着头皮儿将功课做好。
当养女的日子真不好过,进了学校门受同学们的奚落:哼,挺大的姑娘,认了个地主婆儿当娘。回到家里又得受她的管教。她把俺管得倍儿紧:说话粗声大嗓,带出个把脏字儿,她嫌俺山腔野调;来客人不打招呼,她嫌俺没教养;特别是学业,简直让俺无法子忍受。吃饭还掉渣儿呢,哪个学生在作业本上不出差错呀,从前俺爹俺娘从不过问,她可不行。写字,错个一笔半划的,能数叨你半晌;算术题,丢个小数点儿她全不放过,唠叨起来没完没了。
唉!俺响儿爹给她干活儿,俺给她念书。这个地主婆儿……
俺读高小时与她发生过一场激烈的冲突,使俺至今记忆犹新。
有一年的冬天。老师布置下来,让俺们班第二天天未亮时集合,班干部领着,挨门逐户替人家倒尿盆子,然后,抬着尿桶去地里浇小麦。为了起早晚上俺要用闹钟,捎带脚儿把这件事情告诉她,她一听立刻火冒三丈高,厉声对俺说:
“你别去!”
俺说:
“这是老师布置的。”
她说:
“谁布置的也不行,缺肥料咱家出两袋化肥。”
第二天,趁她睡得正香俺还是去了。回来后,她冲俺大发脾气,问俺:
“为啥不听我的话?”还说,“这不是读书学生应该干的事,这是辱没斯文!”
响儿爹出面百般劝阻,她的火气才下去。
这样混了几个年头,俺的功课长进多了。由全班的老末跃升到第一名。俺虽然给她念书也得争口气呀,不能让她小瞧了。
院子里的桃花开了谢,谢了开;屋檐下的小燕儿飞了走,走了又飞回来。俺也慢慢长大了。她送俺到县城里去读中学。
凭心而论,她待俺真不错,可俺也说不清因为啥,始终没喊过她一声娘。俺可以唤响儿大叔一声爹,可是,这个“娘”字,真难出口啊!还算好,在称谓上她倒不十分叫真儿,倒是俺响儿爹老在提醒俺:
“洁萍,她对你可不错,你该叫她一声娘啦!”
这话有时被她听见了,她只是宽厚地笑笑,说:
“闺女还没想通,到时候她自会叫的,别逼她。”
抽空儿,她还让俺回家去看看。爹娘也嘱咐俺:
“你早该叫她娘啦!”
俺却撅起大嘴说:
“不叫,偏不叫,永远也不叫。”
当时,俺心里是这么想的:
“俺是贫农,她是地主,俺可不能随便丢了自己的身份!”
这件事,俺却自己抽了自己的嘴巴,不久,俺终于从内心深处呼唤了她一声“娘”。
按照刘燕秋的设想:要供俺上大学,而且要上名牌大学,成为徐军屯有史以来第一个大学生。她说:她年轻时想上大学,结果,时运不济,没上成。她想方设法儿也要让俺上。
俺的时运也不济,俺上高中时正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学校里停课,俺只好又回到家里,刘燕秋让俺到工艺厂去学徒,跟着俺响儿爹去做那阴阳鱼儿。外边乱轰轰的,俺哪有心思做那个,再者说那对鱼儿虽好看,却太难做了。俺,学不会。
不久,徐军屯也热闹起来了,徐军屯的人们分成了两派,争论的焦点就是徐响和刘燕秋。一派说他们错,另一派说他们对,两派混打了好几年,也没能将他们两口子整倒。后来,上边派来工作队,强行关闭了他家的工厂和作坊。
在斗争他俩的那天。许多人登台指责他俩搞复辟,那此起彼伏的口号声,那震耳欲聋的质问声,让人胆颤心惊。可是他俩肩并肩地站在台上,不恐惧,不气馁。
俺虽然和他们一起生活了六、七个年头,这些年吃他两口子的,穿他两口子的,可俺的心却离他们很远很远的,始终没和他们贴在一起。
他俩不服气,俺可火儿了,俺跳上台,指着他俩问道:
“新社会还兴买卖人口不?你们只用两口袋豆腐渣就把俺买进家,还让俺爹给你们立字据,这算不算复辟?这算不算走资本主义?”
俺越说越有气,又问刘燕秋:
“学校里组织义务劳动,让同学们挨门逐户倒尿盆,浇小麦,你反对俺去,还说:这辱没斯文。这又算啥?”
俺说完后,俺那响儿爹瞪着一双发怒的眼睛瞧着俺,那尖利的目光像两把刀子;刘燕秋却闭上双眼,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唉––––”她长叹了一声,说,“俺认输,俺失败了……”
当场,许多人也夸赞俺:火力猛,能击中要害。
可不知为啥,话刚说出口俺就后悔了,那刀子似的目光,那无可奈何的叹息声,像重锤似地敲在俺心上,俺混身像散了架,俺两腿软绵绵的,当时就迈不开步,下不了台……
一种从未有过的思绪,像春潮一般在俺心头涌动着:
如果没那两口袋豆腐渣,俺全家人能从那个灾年挺过来吗?如果俺还生活在原先的那个家庭里,俺能进县城去读中学吗?不错,俺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而他们却给了俺一颗爱心呀!可俺,又给了他们一些什么呢……
他俩被扫地出门了,搬进村边的一所茅屋里。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俺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那是两个已显出苍老的背影;那是一双形单影孤的背影;那是一对平淡无奇,让俺熟悉透顶的背影。从前,俺站在学校门口曾成百次、上千次地看到过这背影。记得有一年夏天,俺正在课堂里坐着,外面却突然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那雨下得雾气腾腾,俺正在发愁下学没法子回家呢,瞅不冷子,只见在雨地里,大操场上晃动着两个背影。俺一眼就认出来了,是他俩带着雨具结伴来接俺,当时俺心里热烘烘的。后来,每逢雨雪天,他俩或结伴,或一人总会来接俺。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了。那时,一切都过得那么平庸;那时,一切都好似应该的。可是今天,那略显蹒跚的脚步好像从俺的心上踩过去……
俺真想追上前去,抱住他俩,呼唤一声:
“爸、妈,原谅你们的女儿吧!”
俺相信,只有泪水能洗去俺的悔恨,只有泪水才能求得他们的谅解与宽恕。可俺的双腿却像木头似的被钉在了地上……
俺脚步踉跄着回到生俺养俺的那所茅屋里。
俺离开这所茅屋已经六、七年了,它还是老样子,几乎没有一点点变化。那乌黑的墙壁、那颓坍的院墙、那糟朽的木门。
俺的归来给全家人带来了无限的欢乐,爹端着旱烟袋,美滋滋地说:
“回来了好,省得跟上他们沾包。嘿!这两口了,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哟!他们始终没悟透,这社会时兴的就是‘穷光荣’、‘大老粗’。那么多的运动都让他俩逃脱了,这一回,怕是在劫难逃哟!”
生身父亲这番充满幸灾乐祸口气的唠叨,引起俺强烈的厌恶,俺心里说:
“亏你还美得起来,哼!五尺高的男子汉,混到卖儿卖女的份儿上了,还有的可说呢!”
俺心头又为他而升起一股哀愁:他这一辈子,活得多么费劲儿,活得多么累。整天在泥里、水里、汗里泡着,和窝窝头老咸菜打了一辈子交道,才五十出头两鬓已经斑白了,可他自己还不觉得呢。再比比俺响儿爹,人家一直活得那么轻松自在,无忧无虑……
俺老丫儿妹妹打断俺的沉思,她搂着俺说:
“姐,你身上香喷喷的,咋这么好闻?”
老丫妹妹已经十一岁了,却长得很瘦弱、娇小,像个七、八岁的孩子。
从俺迈进门坎那时起,俺娘和俺二狗哥一下子成了世界上最快活的人。
俺二狗哥搓着两只大手傻乎乎地笑着,如今,他也是二十六七的男子汉了。那举止和俺爹一模一样,小眯缝眼,厚嘴唇,阔下巴,黄板牙,一脸憨厚像。
“嘿嘿,嘿嘿……”他咧着大嘴笑着说,“天天盼着,到底把救命的女菩萨盼回来了!”
俺娘也笑容可掬地说:
“你这一回来,俺们全家又有救了……”
娘和二狗哥为啥如此高兴?他们的言谈话语中隐含着啥意思?
大狗哥成亲后分家另过去了,四弟、五弟已辍学在生产队里参加劳动,为家里挣工分,娘在家里刷锅做饭,缝缝洗洗,喂猪喂鸡。按说六口之家只有老丫妹妹一个吃闲饭的,这样的人家应该摆脱贫困了。他们还有啥困难需要俺来解救?
俺诧异地问道:
“娘,家里还有啥为难事儿?”
俺这么一问,全家人你看他,他看你,都不好意思往下说。
俺又问:
“到底出了啥事嘛?”
俺老丫妹妹不顾众人的阻拦,对俺说道:
“是这么一回事儿。前几年,为大狗哥的婚事儿,爹娘差点儿努出血来,他们的婚事刚忙罢,咱二狗哥的婚事儿又来了。光那彩礼钱咱家就拿不出。运动来了。全家人都知道你迟早要回来的,因此,爹娘和二狗哥早就合计着用你去换亲呢……”
妹妹的话还没说完,俺身上就觉得冷嗖嗖的,心,一下子凉了多半截儿。在这个家庭里,俺究竟扮演着一个什么样儿的角色?从前,为度荒年,他们随随便便把俺打发了,抛弃了;今天,他们又惦记着用俺给二狗哥换媳妇……
俺冷冷地问道:
“再过几年,老四、老五也长大了,又该咋办?”
“唉……”娘叹了口气说,“到哪一站说哪一站呗。”
娘见俺不乐意,又劝慰俺道:
“三丫,谁叫咱是女人呢?谁叫咱生长在穷庄户人家呢?想当初,娘也是走的这条路,才进了宋家门……”
“别说了。”俺打断娘的话,说道,“俺姓徐,不姓宋。”
丢下这句话,俺就快步迈出家门,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身后,传来阵阵哀求、呼唤声,俺没回头;只加快脚步,匆匆忙忙地朝村外走去,朝那间小茅草屋走去……
俺要学会做那阴阳鱼儿,经过这番波折后俺深信:俺能学会,能将俺响儿爹的手艺接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