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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当兵的日子
  • 来源:原创 作者: 卢海涛 日期:2009/1/27 阅读:2287 次 【 】 A级授权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 常浩伟当兵吊儿郎当,领导拿他没办法,只好将他派到菜地,和我一起摸爬滚打。
    自从常浩伟来菜地后,我却变得越来越懒惰了,他几乎抢先干了所有本该我们两个人干的活。这不仅仅为我的懒惰提供了生存空间,同时也使我那双法律般公证的眼睛失去了光泽。在常浩伟的谀媚奉承中我云里雾里,骨子里的灵魂也越发卑劣了。
        我逐渐发现,常浩伟在试探着表露出一些我起初会绝对明令禁止的个性。而今他在我面前却是那般游刃有余宛如蜻蜓点水。我惊奇地发觉自己在犯一个姑息养奸的错误。正是由于自己的视若罔闻,才助长了这个新兵蛋果然越来越没个人样了。
        不知从哪天起,常浩伟学会了穿五个扣的军装却只扣两个,还高高挽起袖口;学会了着制式衬衣不打领带;学会了穿双拖鞋在满院子里转圈……这些还不算完,他居然还时常对着镜子打摩丝,弄得自己油头粉面的简直不像个兵了。
        常浩伟聊天时常谈及女人,女人两个字在他这么一个十七岁男孩的嘴里竟然如此运用自如,不过更让我震惊的是他问的一个问题。
        “班长,你玩过女人吗?”那是一天夜里,灯熄了但还没睡着,他突然问。
        我记不清自己当时在想些什么,但无论想什么也被他那刀一样的问话斩断了。我的脸肯定红了,只是在黑暗中没人能看到罢了。
     “那,你抱过吗?”他又问。
     我的心嘣嘣跳着,仿佛掉到空水缸里的兔子。
     “吻总该吻过吧?”
     听了他一连串让我心惊肉跳的提问,我滋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感。我很想任其发展下去,但还是例行公事地冲他骂道:“快他妈睡你的觉!”
     “哈哈,班长你连吻都没吻过,太可怜喽!”
     我不再答理他,只是两只眼睛在黑暗中静静地注视着上铺。少顷他见我没回音,便转移了话锋:“班长,你有女朋友吗?”
     “你小小年纪问这干啥?”
        听这话他兴奋得几乎跳起来,床板嘎吱吱响,他爬到床沿探下头,接近于激动地说:“班长原来你有女朋友啊!”那语气让我感觉好像女朋友是他的一样。我竭力保持沉默,与他这种难登大雅之堂的人拉开距离。
        漆黑中,常浩伟正望着我的眼睛像两只发情的萤火虫。“你既然有女朋友却没抱过没吻过我不相信。”
        我预感到自己即将被这场被动的对话引入岐途,但同时也不由自主顺理成章地想起了H。的确除去H还能想谁呢?唯有H固然从未谋面却彼此书信传情,真使自己到了那种梦绕魂牵的境界……很快那位站在海滩上,在海风的吹拂中,文静、秀气的女孩显现在自己床前……
        “班长,你第一次接吻什么感觉?”常浩伟仍在锲而不舍追问着。
        “没感觉。”我冷冷地答。
        “哼,班长你太正经了,红花还需绿叶配,哪个英雄情愿孤单呢?”常浩伟终于很扫兴地缩回头。我提着的心也悄悄放进肚里,不用再防范他那萤火虫般的眼睛,会洞穿我内心深处的浮躁不安的。
       “班长,假如现在有位姑娘走到你床前,你会怎么样?”常浩伟又颇有兴趣地提出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假设。
        “我问她找谁。”
        “哈哈哈,她说就找你,就想让你抱着她睡觉怎么办?”
        一种被新兵谑弄的感觉,使我顿时火冒三丈:“马上闭紧你的臭嘴,快他妈睡觉!”
        “班长你别生气,女人就是这样,她们也想男人也想让男人抱,就像咱们经常谈论女人一样,女人们凑到一起也议论男人……”
        冥冥中我聆听着这个正事干不了的小新兵蛋子对我的性启蒙教育。我真弄不清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居然对这方面造诣如此之深,甚至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唉,现在怀里要抱个女人该多好啊!”常浩伟叹息着继续说,“班长,其实像你这样也好,对女人印象不深刻,在一个人长处的时候也不会显得那么孤苦。而我简直太难熬了……”
        夜静悄悄的,整间房子里只有常浩伟的说话声。月光顺着玻璃窗偷偷钻进屋子,它居然也不知羞臊想听听这里的淫言秽语。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整座院子里也不过我们两个人而已……
        “谈起第一次……班长你想听吗?”
        我既没赞同也没有当即制止只在床上翻了个身,对于常浩伟这恐怕就是给他最大的放纵与默许。
        “嘻嘻,我可讲了,你可要沉住气啦!”他故弄玄虚停顿一下,便开始热情洋溢含情脉脉地讲开了:“那年我刚上初二,真的,对这方面还不太懂……说起来你肯定不相信,我的第一次竟是和一个比我大十几岁被我喊了好几年阿姨的女人。她的确长的不错,在我爸爸的酒店工作……那天她执意邀我到她家玩,在她家她请我看光盘,是那种……后来她就抱我,抓着我手往她衣服里面塞。我真受不了了……总之第一次让我终生难忘,我现在还记得她的身子很白……不过后来我明白了,她那么做的目的是想借此来要挟我爸爸,之后我又干了她几次便摆脱掉了。其实无论女人有多大年纪,在男人面前她们总是脆弱的。……谈起后来的几个我就印象平平了,尽管他们大多还是处女,真的,班长,不是我吹牛,现在如果到北京我随便打个传呼就能有姑娘玩。”
        这夜我做了一个甜美的梦,致使我第二天已经很晚了还没醒来,当我睁开眼睛时阳光已经很明媚了。我望着军容不整稀稀拉拉的在院子里闲逛的常浩伟脑中一片空白。我甚至忘记了昨天及以前都发生了些什么,记忆里只有常浩伟讲的那句话,他所谓的第一次,那个长得不错的女人,白白的身子,白白的,白白的……
        在常浩伟面前我彻底崩溃了,甚至有个瞬间我对自己两年多的军旅生涯感到可笑。我从未屈服过比自己老的兵,更没屈服过同年兵,甚至像连长那样的连队干部,而今天却败在了一个新兵的手下。说实话,见到常浩伟我打心里发憷。
        常浩伟是个痞子、小人、无赖……他像一汪腐蚀性极强的镪水,可以无孔不入地糜烂掉尚好的钢材。它无色无味无状的特性更无限地增强了它进攻前的隐蔽性,它可以在丝毫不伤自身的前提下变成任何颜色任何形态,它不但可以滴水穿石而且能够浸金为土。

     ——五月十八日我的探家日,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到了。当兵的没啥行李,我只给家人捎些第二故乡的地方特产,塞进一只小旅行包里,然后便跑到炊事班。我又在那里等了一上午,结果依然没能迎来沈及聪的荣归。我在探家日,我家走前没能见到沈及聪是个莫大的遗憾。
        下午即将踏上返乡的列车。我再次庄严宣布:倒计时至此为止。
        下午常浩伟送我到火车站。一般说来兵们挤在社会上的人群中总显得较呆板,常浩伟则相反,他帮我拎着惟一的行李穿梭在人流中,宛若一条游在水里的小鱼。而且他花钱太爽快,一路上为我买吃买喝还不算,几乎想把整座火车站盘下来送给我,使我深有无功受“贿”之感。
        常浩伟并不在乎这些。据说其父母每月分别给他寄来三百元钱,两份加起来就是六百块,相当于一名少尉军官的月工资。所以他在兵中是绝对的高薪阶层。
        没想到火车晚点了。直到天越来越黑,我催着常浩伟归队后,候车室里再也找不出一张熟悉的面孔,车还没有来。旅客们焦急地等待着。
        忽然广播室播的一条通知仿佛一瓢冷水浇到了我激动已久的头上,感觉像突然从高空中掉到地面。通知是这样的:各位去S城市方向的旅客请注意,由于前方出现泥石流,造成铁路塌方,该线次列车暂停运营。现在在售票大厅办理退票手续……
        如此简短的几句话,竟使我苦苦盼了十天又在候车室整整等了十来个小时的那份激情荡然无存。服务台小姐的声音很平缓,不知她一天中会播多少类似的消息,而我却三年只有一回探亲假啊!我很颓唐提着旅行包,像只被雨淋了一夜的母鸡,灰溜溜踱到售票大厅退了票。
        此时的站前广场已华灯初放。就像许多中国小城市一样,这座城市的火车站也就是该市最繁华的核心了。所以站前广场的夜景格外绚丽,比比皆是的广告灯箱,争奇斗艳的霓虹灯饰,再加之站前大街上那火龙般的车流,也就基本代表了小城市夜形象。
        我钻进最后一班公共汽车匆匆赶回八一站,好惭愧,亲爱的军营我又回来啦……营区内刚刚熄灯,除几处机关宿舍还秉烛夜战外,其它门窗玻璃都黑漆漆的。四周很安静,星星点点的路灯点缀在营房与营房各主要路口,像哨兵一样瞪着明亮的眼睛。
        我径直向我的小院走,真可谓故土难离,想不到下午才兴致勃勃的走,而晚上便灰丧丧地回来了。我甚至能想象出常浩伟见到我会是一种怎样的惊讶表情。谁知他又会说出什么没头没脑的话来呢?那家伙真是个社会油子,让自己琢磨不透乃至自愧不如。
        踏进小院见小屋黑着灯,而且院子旁的路灯也没有亮。这几乎是一块没受到任何现代科技污染的纯天然夜幕,站在它里面我不禁更觉孤寂,无形中给我这本来就很失落凄惨的心绪再增添了几分惆怅。
        我悄悄接近小屋,却不忍心打搅已睡下的常浩伟,如果可能的话我真宁愿在院子里挨过这一夜……墙角里老鼠在咬着什么东西,时断时续地发出吱吱的响声。我硬着头皮无奈将手伸向小屋的门。在轻轻推门的同时默默祈祷着,倘若里面没反锁着就好了。那样便可以悄悄推开门进屋,悄悄躺在床上睡觉,而不至于影响他人。我平生最怕的便是无缘无故给人添麻烦。
        推门的感觉告诉我门锁得紧紧的。看来这回必须要惊动睡着的常浩伟了。我俯耳贴在门缝处,屋子里像这夜空一样静,他睡觉就是这样,从不打鼾。
        我仰首望望这黑墨汁般的夜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万籁俱寂。恐怕这就是那种夜黑云遮月杀人放火天吧?
        古往今来多少罪恶的阴谋就是在类似于这样的夜晚里进行的,大到皇室谋权篡位,小至庶民溜门打劫,这漆黑的夜幕都给他们提供了无声的庇护。我不喜欢夜,特别是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因为它像是坏人们的工作车间,它总与那些坏人、坏事乃至由于正在做坏事而即将变成坏人的人通力合作。所以只有心怀鬼胎的人才喜欢它。
        恍惚间我隐约感觉自己就是个坏人,要么为什么在好人们都已鼾然入梦的夜晚,却一个人鬼头鬼脑地扒在门外呢?……想着,我不禁黯然,不禁为人们的思想深感忧郁。人们啊,往往都在为一个无关紧要的意识形态而争论不休着。
        我鼓足勇气去敲门。可正当举手的瞬间,居然听到小屋里传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床板吱吱微吟,与人翻滚喘息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难道常浩伟并没睡熟?
        “啊,啊,别……”夜很静,屋里的声音虽然相当小,但足已让我尽收耳底。惊诧之余我当即断定,那是女孩的声音,也就是常浩伟常常谈起的女人的叫声。
        我的头嗡嗡作响,仿佛被重重击了一棒。心嗵嗵跳着,身子也颤抖起来……我不知自已该如何应付,甚至于手慌脚乱,同时我的思维也凝结了。我想自己当时的样子应该用呆若木鸡来形容。
        “别,啊我怕,我……”女孩依然呻吟着,声音越来越急切。
        我蓦然生出一股炽热的力量,从胸中扩散迅速传遍全身,仿佛一枚潜水导弹破浪而出直穿云霄。与此同时,我硬梆梆的拳头狠狠砸在铁皮木门上。“常浩伟!你他妈给我出来!”我声嘶力竭的叫骂声宛如一把利剑划破了宁静的夜空。
        小屋里顿时没了半点声响,但失控的我仍用脚和拳头疯狂击打着房门并破口大骂。“常浩伟,你他妈的,我打死你王八蛋!……”我听不见门被自己砸响的声音,听不见自己破口大骂的声音,也不知道自己的拳头和脚都打在了什么地方,只感觉自己的头在膨胀。我仿佛忽然变得很高大,乃至头顶到了天,眼睛被云层遮挡着什么也看不清,只本能意识到脚下踩着的就是那间小房子,而小房子里边关着的便是常浩伟那个败类。
        很快门开了,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闯进屋,在黑暗中寻找着那个叫常浩伟的家伙。实际常浩伟就在门口,正被我撞个满怀。我不容分说扑向他,像饿狼扑向羊羔一样对常浩伟搂头盖脸地拳打脚踢破口大骂起来:
        “你他妈混蛋!……不想当兵就滚回去!甭在这丢人现眼!别以为当兵的只能被除名,开除军籍……给你王八蛋判刑!让你去劳改队……”
        正当我大打出手骂不绝口时,几条黑影闪进小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快住手!”来人闯进屋大声喝斥着打开电灯。
        当灯光充斥整间屋子时,我喘着粗气收住拳脚。身子仍在不住抖动着,似乎今天才真正体会到赤手空拳打人也是一项重体力活。
    闯进来的黑影是警侦连的夜间巡逻哨,是由一名排长领着两个兵。他们顶钢盔扎腰带左臂佩带红袖标,右手提着防暴棍……
    “你怎么回事?”警卫排长指着我的鼻子质问道。
        我亢奋的激情还没能平静,不以为然翻了他一眼。
        “我他妈问你呢?怎么回事?干嘛打架?”警卫排长提高了嗓门又重复一遍,那口气形同对待犯人。
        稍微冷静一些的我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忙将那种不屑一顾的表情换成几缕让人比较容易接受的气愤。“他妈的,这个臭新兵蛋子,竟敢那么长时间才给我开门!”
        “你他妈是个球?人家给你开门慢点就打人家,新兵不是人呀?……就这种歪风邪气不刹不行了!走,带他去禁闭室!”警卫排长边骂着边吆喝身后的两个大个子纠查兵。
        “别,排长?是我的错,不怪我们班长……你们别把他带走……”这时倒在地上的常浩伟颤颤悠悠爬起来,居然为我求情。此时才看清他只穿身薄薄的内衣,脸和眼睛都已经青肿了,鼻子跟嘴角仍在不住淌着血。
        警卫排长疑惑的目光望望我又望望常浩伟。“你们到底是他妈怎么回事?你傻家伙不是被人家打蒙了吧?”
        “没有,排长,是我不对,今天的事全是由我引起的……我,我偷了班长五十元钱。”常浩伟说着低下了头。我见他的做作相儿不禁作呕,但同时对他这一丁点儿机警非常赞同,倘若被警卫排知道了实情,那么他肯定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闹了半天你他妈是个贼!怎没打死你狗日的?”警卫排长义愤填膺,甚至伸手想去扇常浩伟的耳光。
        我立即拦在他面前,隔开了常浩伟。“不,情况是这样的,今天我赶火车误点了,本来心情就不好回来还等这么长时间才开门,我一时火起就打了他。”我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庇护常浩伟,为什么要帮他隐瞒事实。也许是本能的条件反射,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我毫不犹豫站到了常浩伟一边,甚至是不顾个人安危。
        “你们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干嘛呢?给我编故事呢?”警卫排长被气炸了,吹胡子瞪眼地大发雷霆,“今晚先甭说了,明天早上八点都给我到军务科报到!给他们记下名字。”他冲身后的纠查兵使了个眼色。
        纠查兵打开记录簿,分别记下了我们的名字和单位番号,之后便尾随警卫排长气势汹汹走了。临走警卫排长很负责地丢下一句话:“别他妈再打了啊?拿水洗洗赶快睡觉!”
        他们走后房子里又剩下了我和常浩伟,我们面面相觑,然后我轻蔑地扫一眼战战兢兢的他,疾步走到床前。我的铺面很乱。我断定这就是他们的作案现场,皱鼻凝视片刻我拍拍床板,字正腔圆地说:“你也出来吧。”
        果不出所料,渐渐床下钻出一位衣衫不整的姑娘。她怯生生的蓬乱的头发遮掩着半张恐慌的脸……我看她有些面熟,可一时又想不起在哪见过。她太年轻了,顶多是个高中学生。着一身合体的李宁牌运动衫,头发短得像个留长发的男孩……我突然想起她就是那天常浩伟在公共汽车上认识的女孩。此时她羞怯怯地整好衣服,望着惨不忍睹的常浩伟痴痴发呆。
        顷刻她顺手取条手巾,踮起脚尖揽住常浩伟的脖子,帮他擦拭脸上的血迹。看她那小心亲昵的举止,不禁让人怦然心动,让人联想到母亲或恋人。
        常浩伟则站在那儿塑像似的一动不动,任凭着女孩的暧昧和修饰,这场景使我生出一种自责感,一股莫名其妙的酸楚在冲涌着自己的喉咙。尽管在瞬间我突然发现被那女孩擦满血污的雪白的军用毛巾是自己的,但我仍静静地观望着没出声。
        “别添乱了,你快走吧!”常浩伟猛地拨开女孩的手,冷冷地将她推到一边。
        姑娘有些惊愕,愣愣地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你是该回去了。”我冰冷地对她说。
        姑娘看看这满屋森冷的气氛,又望望屋外那深深的夜色,不由得面露窘相。
        “让他去送你。”我瞟一眼常浩伟对她说。
        姑娘会意地点点头,勇敢向门口迈去。常浩伟也挪了挪脚跟准备执行我的命令。我突然感觉这样并不妥当,连忙喊住他们:“慢着,我去送你。”
        常浩伟当即钉在那里,女孩则很深情地望望他,又用惊恐的目光看看我,仿佛想问为什么但欲言又止。
        “走吧。”我不容分说径直插到夜幕里。半夜三更的一个姑娘跟在自己身后,真不知该怎么向大门口的卫兵澄清。我正犹豫着,忽听身后的女孩喊:“这边走。”
        我停住脚回过头,见姑娘站在小院门口示意我向相反的方向去。“大门口在这边!”我不耐烦冲她嚷。
        “走大门你能出去?”姑娘反问。
        我不禁一怔,没想到一个军营外的女孩对部队居然了解如此深,她好像看透了我昂扬身影的背后在为什么而惴惴不安。但我仍坚定不移地冲她喊:“往那边有门吗?”
     “围墙你翻不过去?”
     我简直被女孩的话问傻了。当了两年的兵还从未萌发过翻墙的念头,想不到开我翻墙之先河者竟是于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在一位并不熟识的姑娘的启蒙下。“你咋办?也翻墙?”我企图用这句话来挽回一点尊严。
     “难道你没能力帮我翻过去?”
     姑娘冲锋枪般的反问又使我哑口无言了,自己太蠢了,我甚至认为当个男子汉真的很委屈。“走吧。”我折转身,边按她所指的方向走边斩钉截铁说。
        很快我们一前一后消失于夜幕中……
        在围墙外的公路上我拦辆的士,女孩告诉司机她家住址后出租车启动了……为送她安全到家我也上了车。通过车厢里昏暗的光线,我发现女孩脸上的惊恐不见了。我还注意到她根本不漂亮,或许是发育还不成熟,她根本不具备那种让人看上一眼就怦然心动的诱惑力。
        此时她神情出奇的平静。仿佛根本没发生过刚才那一幕,而现在只是在看完一场演唱会后由自己的亲哥哥护送着回家。
        “你这是第几次翻我们部队的墙?”我冷冷问。
        “还能几次?”姑娘不屑一顾白了我一眼。
        她的目光像针一样,刺在我脸上钻心的疼。“你认识他吗?了解他吗?你们才在公共汽车上邂逅……你一个女孩子咋这么不自爱?”
        “你说谁不自爱?卑鄙、文盲,我猜你就是贫困山区过来的。希望工程搞晚了是不是?没能让你赶上!”女孩的话很尖锐。
        “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说你跟那个兵根本不熟悉,只一面之交……”
        “谁说我们只一面之交?没有根据就没有发言权。”女孩据理不恭打断我的话。
        我不禁苦笑了,那样子肯定很像位长者在面对一个固执的孩子。
        “你笑什么?别在我面前故弄玄虚。你这种人我见多了!”她越说越激动,振振有词,“你知道我们从认识那天起每天都通三次电话吗?你知道我生日那天他写了两万个 I LOUE YOU 送给我吗?每当我有烦恼都打电话告诉他,而他是惟一的一个能耐心听我把话说完的人。他总像亲哥哥一样安慰我,像师长一样讲给我许多做人的道理,他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一个人。”
        女孩一番话讲得我心魂缭绕云山雾雨。真搞不懂常浩伟是用什么花言巧语来安慰她的,居然使她如此孤注一掷。常浩伟真乃人才也,他竟背着我与女孩保持如此密切的联系而不露蛛丝马迹;竟耐下心来写两万个 I LOUE YOU 来骗取未成年少女的芳心;竟能将自己那浮躁、空洞、卑鄙、下流的灵魂在女孩心中变得如此神圣伟大。我相信这一方面是姑娘单纯所至,而另一方面毫无疑问是常浩伟这个臭京油子,的确有精湛的口才和广深的交际经验。
        “你还小太单纯,不知道世间险恶。”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闭嘴吧你,你能大多少?学什么专业的?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我打小就从军营里长大,我老爸转业时是空军上校特级飞行员!”女孩说到这儿突然停住了,眼睛的余光高傲地瞥瞥我。
        听到空军上校四个字,的确让我吃惊不小。我们参谋长也只不过是个中校军衔,自己眼看就退伍了,还从没有机会跟他说上一句话,上校军官?那又该是多么的高高在上啊!原来这女孩是位高级军官的女儿,是在军营长大的,难怪她对部队中的事如此熟识。
        女孩扬扬下巴接着说:“我从小就在兵堆里长大,每天这个兵叔叔拉那个兵叔叔抱,总有兵们逗我玩。小时候多好啊!我一直为自己能够出生、成长在绿色军营,在勇敢善良的兵叔叔们中间而自豪……”
        “可军人也是普通人,兵里也有坏蛋!”我无心与她唇枪舌剑,只想用一个老兵的中肯帮她拨开笼罩其心灵的迷雾。
        “对!”女孩瞪大眼睛,第一次赞同了我的观点,“这是今天我看到你后才发现的,原来军队里也混杂着你这样的坏蛋,像暴徙一般!”
        我还没来得及对她赞同我的观点致以一个欣慰的微笑,却又被其骂了个狗血喷头。我不想再解释,陷入静静的沉思中……
        的士像滑沙板一样,风驰电掣般滑行在街灯闪烁的公路上,路边的建筑及霓虹灯招牌,坍塌般倒向车后……我记得女孩说她家住市政府家属楼,车刚进市区,离市政府大街还有挺长一段路程。
        “你怎么不说话?你这个军人的败类,穿军装的土匪!”女孩几乎是指着我的鼻子骂。
        我从未跟女孩子发过火,原因是很少有这种机会。我坚信一点,她肯定是误解我了,她把我惩罚常浩伟那个无赖看成了是不可饶恕的内讧事件。所以在不明真相的童贞女孩面前我更不应该发火。想到这儿,我格外耐心格外心平气和对她说:“究竟谁好谁坏你也许不久后能明白,也许永远也搞不清,但我可以郑重地告诉你,我没做错啥,我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坏蛋,而恰恰相反那个家伙才不是个好东西。”
        “别跟我假深沉了,道貌岸然的家伙。倘若我没看到才好,可全被我亲眼目赌了!”女孩鄙夷的目光中闪烁着吓人的憎恶。的士转了个弯,使我身体倾斜紧紧依偎着车门,而她则不得不挨上了我的肩膀。我将车窗玻璃摇开一条缝,让习习冷风吹到我的脸上。夜已经很深了,街上的车寥寥无几,出租车仿佛终于找到了用武的场地,呼啸着尽情奔驰。孰不知,这么深的夜女孩回家后该如何向她的父母交待。唉,我不禁长长叹口气。
        “你叹什么气?告诉你吧我恨死你了!”
        在阵阵夜风的轻袭下,也正是她的这句话提醒了我,我宁愿绞尽脑汁费尽口舌也一定要给她讲清楚,不能再让其困自己于囹圄中了。“你是不是叫文文?”我想起这个女孩的名字叫文文,便以此为探路石向其展开了游说政策。
        “是又怎么样?”她仍持那个充满敌意且不留谈判余地的态度。
        我无心计较这些,全力以赴开始攻势的第一回合。“你既然很了解很熟悉那个兵,你知道他叫啥名字吗?知道他在部队干啥工作吗?”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失望,怎么问些这问题,恐怕一面之交都能答上来,更何况他们早到了如此之深的暧昧程度。这简直是先把枪交给敌人,再大声喊:“你们快投降吧!”我欲感出师不利首战必败了。
        “怎么不知道?哼,听你问的话就是小学水平!”文文轻蔑地斜了我一眼,掷地有声地说,“他的名字最响亮,叫周恩东,周恩来、毛泽东的名字混在一起就是他。他所在单位也让人振奋不已,是专练擒敌格斗的侦察连。”
        我再次目瞪口呆了,甚至是震痛。我为常浩伟卓越的智慧深深感到恶心。他居然用两位伟人的名字融合在一起,编织出自己肮脏的阴谋。同时我为身旁的女孩感到悲哀,我很清楚挽救她的惟一办法是用事实来揭穿她心中的神话。“他说的话你都相信?”
        “谁也没有理由怀疑。”文文刚愎自用。
        “你咋不想想,他既然是侦察连的为啥带你去那间小屋却不去侦察连?既然天天练擒敌格斗为啥打不过我?既然……”
        “别说了!”她愤怒打断我的话,仿佛一位信神的人在捍卫自己所奉神灵的神圣形象。“卑鄙小人,你还好意思提。人家是打不过你吗?人家是讲战友情义没还手。我在床下看得清清楚楚的,你算什么军人?连恶棍都不如!”
        我任她骂默不作声。气氛稍缓和后我又不失时机问:“他既然是好人,为啥黑灯瞎火的把你带到那间小屋去?”话至此我不禁脸上发烫。
        “去那怎么啦?是我要求去的。”然而对方却不以为然,大大方方道。
        既然她自己都不在乎我还有何顾及,便一针见血接着说:“你知不知道,倘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他会,他会……”我结结巴巴下句话怎么也张不开口。想必她也明白了,便简明扼要,“后果不堪设想。”
        “你不要耸人听闻,有什么不堪设想?我看只有你打人后果才是不堪设想!”
        “你咋这么笨?他是想占你便宜!”转个大弯,话终于被我说穿了。我想这回她总该沉默了罢。
        “别说那么难听,我们真心相爱两厢情愿,谁也管不着!”
        女孩这句话像一只锋利的钢爪,闪电般揭去了我的头盖骨,使我清晰地感觉到脑浆被风吹得凉嗖嗖的。一个问题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他们这些只比自己小两三岁的人,性观念居然如此前卫。
        我认为我们的谈话应该结束了,但在这败局已定的时刻我并不甘心,便孤注一掷甩出最后一张王牌。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士兵证,一字一板对她说:“你说他叫周恩东,我可以告诉你他的真名叫常浩伟。我是他的班长,我们隶属于装甲步兵营而不是侦察连。你倘若还不相信,可以看看我的士兵证。”说着我将士兵证打开递到她面前。
        “滚一边去!”文文挥手打掉我的士兵证,接着跺着脚大声喊,“司机停车!”车还没站稳,她便气汹汹推开车门钻了出去。
        通过开着的车门,我看到她在跳到路面时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即使这样她也仍没忘记瞪起愤怒的眼睛向我亲切话别:“滚回去吧兵痞!”而后便义无返顾地姗姗而去。
        “不管你咋想,反正我不希望再看到你和他在一起。”
        “你干涉不着!”
        “我干涉不了你但可以管他,我是班长他是兵,我们是军人……”城市晚风中我大声冲她喊着。
        当我目送着女孩走出几十米,又亲眼见她挥手招个的士上了车。借着车尾灯的光亮,我看清了那辆出租车的牌号是 E 56105。

        我再回到小院时已过子夜了。常浩伟也一直没睡,他趴在制式班用桌前,两手捂着塞到耳朵里的收音机耳塞,后背冲着门……
        小屋显然被刻意收拾一番,看上去给人一种整洁温馨的感觉。我的被子整得方方正正,床单也褶皱皆无,桌子、窗台儿异常清洁,甚至连水泥地面也仿佛才刚刚拖过,在灯光下闪着潮湿而洁净的光。
        由于门开着,我走进屋常浩伟并未察觉。“还不睡觉干啥?”我冷冷道。
        他居然毫无反应。
        我扬手拽住耳机导线用力一扯,耳机像被钓起的鱼儿从常浩伟的指缝中钻出来。“快给我睡觉!”我丧心病狂地喊。
        常浩伟激灵一颤,忙抹抹眼圈扭回头:“班长,你回来了。”
        我看清他的脸上布满累累伤痕。眼眶青了,本来就厚的嘴唇肿得像烤熟的鸡屁股,耳根部擦去了一小块皮肤,殷红的血迹已经凝结。他的神情很沮丧,见了我更显唯唯诺诺……面对这些,我恻隐之心油然而生。不禁望着他的眼睛平和地说:“这么晚了快睡觉吧。”
        “不,不……”他哽咽着,青肿的眼睛居然开始红润,两行苦巴巴的泪水潺潺而下。
        “哭你妈个蛋,睡觉!”顿时一股无名火涌上我的心头。我没有再打他,只狠狠踢了他坐着的椅子一脚。我太厌恶这种乞求怜悯的表情了,尤其是在男人们的脸上出现,它简直让我深恶痛绝。相对而言我偏爱那种悲壮,我所理解的悲壮就是一种即使场面很惨痛乃至绝望,但主人公必须坚定从容。如果那样也许流泪的不是常浩伟,而是我自己。我知道自己的这点嗜好对有些人来讲也许太残酷了。
        常浩伟没言语,从椅子上站起来抹着泪出了小屋。
        我放纵地将身子摔倒在床上,头压着四楞见角的内务包,像是在一马平川的峭壁炸出一个深深的弹坑。再甩掉鞋,让躯体呈大字形彻底放松……
        我很疲倦,总感觉头脑里有一片狼藉的废墟,而起初那里应该是一座漂亮的别墅。我现在才领悟到,人不但在无所事事时会产生烦恼,在琐事充满大脑,特别是一两件单纯无聊的小事以千姿百态的形式来疯狂填充你大脑时,也会有烦恼甚至是躁乱不安。
        我感觉灯光在晃我紧闭着眼睛,这种感觉像一根钢针刺破了包裹我满身烦躁的躯壳。我忙抖开被子蒙住头,并穷凶极恶地冲外面喊:“关灯!”
        很快有串急促的脚步声跑进屋,停在灯开关处,之后便又无声响了,仿佛来人被钉在了那块墙壁上。我的灵魂获得了一点点安慰,但仍有两只刺猬似的东西在体内撕咬着。它们一只逃蹿一只追逐,那浑身酸枣丛般的毒刺严重损坏了我肉体中的每一个细胞。这是一种被蚕食被咀嚼的感觉,我将自己紧紧地压在被子里痛苦地承受着。
        如果回家该多好,在家决不会碰上这么多闹心的事。本来是该回家的,此时本该坐在归乡的列车上,可偏偏天公不作美,非要赐予我这份额外的煎熬。一个人在外面真的好可怜,特别是当兵。
        当兵是一种无私的奉献,一种彻彻底底把自己的躯体和灵魂交给国家安全部门的无私奉献。处处受人约束,甚至不得不忘记自身的存在。国家和人民赋予我们很多荣耀,并深情地告诉我们:你们应该忘记自我。我们义不容辞地接受了,便真的忘我了,从此我们的血肉之躯变成了坚不可摧的钢铁劲旅。
        我不禁又回忆起新兵时的往事,为了排练分列式方队我们在冰天雪地里踢了两个星期的正步,结满冰的棉鞋踏在雪地上发出嘣嘣的响声。新兵班长们则顶着加满雪片的北风放声大骂:你们这群鸟人,再他妈踢不齐我就让你们冻死在这雪地里!当时好恨他,然而随着自己从军之旅的延伸,我渐渐领悟了,班长们的骂乃至打往往也是军人真爱的表达方式。
        朦胧中我忽然想起被钉在墙壁上的那串脚步声。我撩开被子露出大半个身子,漆黑的斗室什么也看不清,屋子里静得可怕,几乎能听到自己胸膛里的心跳声。仿佛除去自己再也没有第二个生命的存在。
        “常浩伟,常浩伟——”我像神话中索魂的小鬼,声音凄静而幽长。
        “班长?”门口处传来常浩伟纤弱的回音。
        “你咋还不睡?”
        “睡不着。”
        “在想啥?”
        常浩伟没回答,黑暗中一片寂静。
        “还疼吗?”我亲昵地对着黑暗问。
        “班长,别提了……”
        “想通了就赶紧睡觉吧。”
        常浩伟缄默片刻问:“班长,你明天还能回家吗?”
        听到常浩伟关切的问话,我顿涌酸楚。“回不了就不回呗!”我铿锵有力地答。
     “不,班长,明天到军务科你就实话实说吧,我不怕蹲禁闭。开除军籍我也不在乎!”
     “放屁,以后再说这样的话我打断你的腿!快睡觉。”
     “……班长,你刚才看到我哭是不是很生气?”
     对于从黑暗中传出的絮絮叨叨的说话声,我越来越不耐烦了。“你现在的任务是睡觉,快上床。”
     “班长,我不睡,我非要跟你说清楚。”常浩伟的声音激动果断,“我流泪并不是由于委屈,而是觉得对不起班长你……”
     “滚你妈蛋!再跟我斗心眼我一脚蹬死你!”
     “不,班长,我没有……总之我现在说什么你也不相信。我真的是感觉对不起班长,我哭自己太没志气没出息……”
        我不再理他,任其如何施展伎俩妄想骗取我的同情。
     “班长,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当兵吗?我真的在家走投无路……我是在一个别人都认为很幸福的环境中长大的,可谁又知道我的苦衷?……在刚记事时,爸妈就相继辞去了工作,他们练摊儿卖服装,整天忙着赚钱,从来没谁关心过我,从来没带我去过一次公园。每天从幼儿园回家我都是最晚的一个,都是由年迈的外婆接我回去……
     “后来他们有钱了,大把大把地给我花,开始我不敢,时间长了我认为没什么好怕的,这都是他们欠我的,是他们在精神方面欠我的太多而从物质上的一种补偿!
     “读初二时,有一次学校组织开家长座谈会他们没有时间,居然打发大字不识一个的小保姆去了,在学校出了那么多洋相,同学们都笑我,我真感觉自己还不如个孤儿……
     “以后我越来越消极了,功课也学不进去,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我终于堕落成了一个不可理喻无药可救的坏孩子。
     “直到去年的一天,我们几个经常到一块鬼混的家伙在咖啡厅里寻欢作乐时,被警察堵住了……听说他们几个年纪大的要判刑,我也难逃进少管所的厄运。
        “爸爸确实神通广大,轻而易举地让我出来了。可出来后我又能干什么?又该怎么办?……”黑暗中常浩伟恸人心肺的道白,像幽香的饵料诱走了我的魂魄,我瞪大眼睛盯着发音的地方全神贯注地听着。
        他接着说:“在我十七年的生命里对我最好的人只有两个,一位是年迈的外婆,另一个便是我的小姨。外婆很疼我,可我们毕竟年龄差距太大代沟太深了,外婆对我的爱只是长辈对晚辈的亲情。我尊重外婆,但无论如何不能把她视为自己的知心朋友……
        “惟有小姨与我年岁相近,我们共同的话也比较多些……我来当兵就是小姨建议的。她说当兵是我惟一的出路,它可以让我由坏蛋变成好人。她还说她的这种感觉是在一个朋友那里悟出来的,她的那位朋友是个军人。他们从未见过面却经常通信,她从他的信中领悟到,军营是惟一能够改造我的好地方……
       “我接受了她的建议,把想法说给了日理万机的爸爸,爸爸又很轻而易举地帮我拿到了入伍通知书。我的目的虽然没那么圣洁,但确实是诚心诚意抱着重新做人的态度投奔这绿色军营的……
     “来部队后才知道,军营也不像想象中那么神圣。新兵连里班长打骂体罚,给他点好处就待你好得多。干部间欺上瞒下,集训整整三个月大多数新兵连跟连长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什么官兵平等战友情深?那都是冠冕堂皇的空话。
     “见这些我彻底失望了。我逐渐学会了跟班长周旋,学会了花钱买轻松。我看透了这个世界,没有一处圣洁的地方。本想借当兵来洗净浑身污垢,哪知道军营里的水也同样肮脏,你说一个肮脏的人在脏水里怎么能够把自己洗干净呢?……”
        常浩伟情真意切的道白伴着紊乱的抽泣声,飓风般侵袭着我的耳朵,使稍微良心发现的我深受触动。顿时我被一种愧疚感、负罪感挟持着腾起身,迎着黑暗向常浩伟发出声音的门口扑去。“常浩伟,我的好兄弟!”——嗵,我的头撞到一个钝物,同时也摸到了常浩伟。我顾不得头部的麻木,声泪俱下地与他抱在一起。
        “我的好兄弟,班长对不起你!”
        “班长——”常浩伟则唏嘘着搂着我的头嚎啕痛哭。“班长,从我见到你第一面就觉得你很像……很像我的小姨!你的言谈举止为人处世,都跟她那么相似……你们都属于那种高尚、正直,敢恨敢爱敢做敢当的人……因此我才一直想方设法地与你接近……”
        惭愧至极的我实在没有勇气再去接受他的赞美了,只情不自禁涌着泪,泪水湿湿热热的像两条蚯蚓蜿蜒着顺眼角往下爬。“浩伟,我不配当你的班长,我不称职,我太粗暴太武断了,没有推心至腹地与你谈过心,没能查觉到在你的内心深处还有那么多积怨……酿成今天的后果责任全在我。”
        我们相拥着,头挨着头脸贴着脸,我们的泪水融在一起汇成一条温暖的小溪,顺着我们脸颊与脸颊之间的缝隙往下淌。这是自打我来到部队收到第一封家信以来第二次流泪,时隔已经两年多了,对流泪的感觉显然也颇为新鲜。
        “班长,你脸上是什么?”常浩伟突然惊诧道。
        我一愣,惭愧地笑笑:“班长也流泪了,不过这是咱们男子汉的泪。”
        “不,班长!粘的腥的,好像是血。”
        我含着泪痴痴笑:“也许,也许是咱们的泪浓于血吧!”
        “真的,真的是血!”常浩伟惊叫着打开电灯。映在我们眼前的居然是彼此血淋淋的脸,殷红殷红的宛如两个刚肉搏过的斗士。
        “咋回事?你的耳朵……”我赶忙抱过常浩伟的头察看他的伤口。他耳根处的伤口仍旧被那块干痂敷盖着没有出血,见此我自责的心才获得一丝平静,可仍疑惑着血从何来。
        “班长,是你的头!”常浩伟惊呼着按住我的额头。
        听到血源的消息我异常惊讶,忙把常浩伟支到桌子旁……椭圆形的镜子证实了常浩伟的话,果然在自己血迹斑斑的脸上,左眼上方有一条鲜红的小血口。血已经基本止住了,仿佛一眼濒临干涸的温泉。想来肯定是刚才扑向门口时被门撞伤的,自己竟毫无察觉,真乃怪哉。
        此时常浩伟已端来一盆清水。“班长,快洗洗吧,我有云南白药和创可贴。”
        我洗净脸上的血污,常浩伟帮我认真包扎了伤口后,我颇有兴致地对着镜子欣赏一番,见在自己英武的脸上又添了一份悲壮,这种感觉真好。
        “有药你自己为啥不用?”我问常浩伟。
        “嘻嘻,忘了。”
        “你也抓紧洗把脸,睡觉吧。”洗完脸后又洗过脚,我冲仍在一旁傻站着的常浩伟说。
        他在我的吩咐下又打了盆水,开始洗漱……
        我再次躺在床上,再次摆个大字形,这回舒坦多了,仿佛睡在云彩里。确实该睡了,已近凌晨三点,我尽量使自己放松,让自己的灵魂飘出躯体去牵梦的手。
        “班长,明天一早你就坐车回家吧。连里的人都知道你已经回家了,所以你应该将计就计……军务科我自己去。”朦胧中,隐约传来常浩伟咿咿唔唔的说话声。
        “废话!”我像打鼾似的对他的合理化建设,给予了粗鲁的批示。
        “班长没事,我跟他们说我根本不认识那个老兵,他是无故来找茬儿的。而我们班长下午就探家走了,还是我送的站呢?”
        “呵,人家会问你当时干啥去了?”我抗着浓郁的睡意不禁笑了。
        “我说当时吓坏了,被那家伙打傻啦。”
        “别废话了上床睡觉!”……
        小屋里又平静下来,过了不多久我就朦朦胧胧了……
     
        第二天上午八点,我们准时来到司令部军务科,我义不容辞揽下了所有罪责,结果被按虐待新兵处理关进了禁闭室,看来家是回不成了,说不定还会挨个处分。
        禁闭室的雅称叫行政看管所。它位于营区一个较偏僻的角落,主体结构是一座高且宽阔的长房子,房子对面有一片风景挺不错的花木培育圃……长房子里被隔成许多小屋,中间有一条漆黑幽深的走廊,小屋就分布在它两旁。这每一间小屋,便是士兵们闻而悚然望之生畏的禁闭室。
        我被关在03号。门是铁的,四壁没有窗户更没有灯,只是铁门上方有一个人脸大小的小方洞。屋子虽然很小,可仅凭着小洞透进来的一丁点光线白天也像晚上一样,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我摸索着一步步试探着往前挪,寻找着传说中这里应该有的一张小床。然而摸遍整间屋也未能找到,倒是一座冰冷的水泥台子让我倍感宽慰。它很窄,长度与人身高相当,可以坐也可以一个人躺在上面。上面并没有被褥,只是一个冰凉、粗糙、光秃秃的水泥台而已。这也许就是违反军纪者们最高档的生活设施了。
        我索性坐在台子上,后背倚着墙,再将两脚抵着台沿儿……四壁冰凉凉空气冷兮兮,让人感觉此时并非即将步入夏季的春末,而是一场秋雨后冷森森的夜晚。据说按规定该关我七天,七天是多么漫长的岁月,一百六十八个小时一万零八十分钟,我将在这间铁门小屋内尽情地享受那块水泥台和屋子里的一切。
        这里比我的小房子还要小许多,甚至让我感觉里面的空气都不够用,仿佛严重缺氧的高原。这又使善于浮想联翩的我自然而然地刻画出了喀喇昆仑山那冰雪夜晚里的哨兵,他们日复一日的生活是否就像自己现在一样呢?当然不是蹲禁闭,只是日常的工作生活就像蹲禁闭一样艰苦难熬。可人家却是被国人所称颂,而不像自己是个阶下之囚。
        忽然从走廊源头传来一串杂乱的对话声。走廊里的回音很大,听不清究竟有几个人究竟在说些什么。这并不是我该关心的问题,我只需乘着安静修心养性。我甚至感觉这次被关禁闭关得很坦然,因为我无愧于我的良心,如今走到这步田地完全是由一桩义举所至,很值得。
        “往前走,03号。”无意中我听清走廊里的对话提及什么03号?这不禁引起了我的关注。紧跟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径直向这边奔来,并很快在离自己禁闭室不远处停下了,然后停停走走走走停停,显然在查着门牌的编号,转眼间便到了自己的铁门前。随脚步声的停滞有打火机闪了一下。“03号,就是这里。”来人自言自语嘟哝着,并将脸凑到小方洞上向里张望。
        光线太暗我辨不清那张脸的轮廓,相信对方也绝不会看到我。我摒住呼吸静静观望着,期待着他的进一步举动……
        “兰白山。”来人终于开口了。但那亲切平缓的声音却像晴天霹雳一样,震撼了我这正准备修心养性的思绪。是沈及聪,我当即断定,这动听悦耳而又熟悉的家乡口音,肯定出自我的那位最亲密的同乡战友沈及聪之口。
        他怎么不早不晚偏偏在我被关禁闭的时候回来了?我的脸烧得像火一样,心脏急骤跳动着,仿佛被自己最心爱的恋人看到了自己最不想让她看到的一幕。我真希望自己能够变作一团空气,化为一汪清水,但这些根本不可能。“兰白山,兰白山……”沈及聪心急如焚小声喊。
        我不忍再听他揪心的喊了,鼓足勇气从水泥台上站起来,勇敢地向铁门小方洞挪去……沈及聪欣然握住我伸出去的手,像是梁山泊见到了久违的祝英台,哽咽着说不出话,“你,你……”
        “家里咋样?”我铿锵有力打断他的吱吱唔唔。
        “嗯,挺好的。”
        “刚到?”
        “本来该坐昨天的火车,可咱们那趟线儿被泥石流冲断了,所以改坐今天早上的长途汽车过来的,刚下车。”
        “我知道铁路断了。”我勉强笑笑,转而又问,“你跟女朋友咋样啦?”
        “言归于好。”沈及聪笑得很投入。
        我也感到欣慰。一方面为他高兴,另外在这种环境里能烘托出这样祥和的气氛很符合我的思维逻辑——悲壮。
        “祝贺你!”我虔诚地说。
        沈及聪突然止住笑,满脸蹊跷通过小方洞深深凝视着我,半晌才说:“你需要啥吗?”
     “不,不……”我又开始紧张了,毕竟心怀龌龌,我最怕的便是沈及聪注意到我的处境而导致对我的怜悯与同情。“如果,如果你有烟的话给我一支。”
     “我现在去给你买。”沈及聪当即撒身欲走,但被我死死拉住了手。“别去了。”我说。
        “那我去找外面的哨兵借一支。”
        “不,你别去。”我竭力阻止他,转而强笑着诙谐道,“记得你在临探家时学会抽烟的。”
        沈及聪忸怩地笑笑:“现在又戒了。”
        我望着方洞外沈及聪炯炯有神的眼睛,真的打心眼里为他高兴,他现在状况与回家前迥然相反,显然又恢复了当初的英雄本色。
        “你刚下车旅途劳累,赶紧回去休息吧。”我关切地婉言说。
        他犹豫的眼神盯着我:“你除了烟外还想要些啥?比如吃的用的……”我忽然注意到,沈及聪一直用一只左手跟我相握着,而右胳膊始终垂在一旁仿佛提着很重的东西。
        “递进来吧,我都收下。”我直接了当说。
        沈及聪端起右臂,将一只被撑得鼓鼓的食品袋顺小方洞往屋里塞。显然洞略小而袋稍大,然而他却独具匠心把食品袋送到门里面我的手里。完成交接仪式后我黯然道:“你可以走了。”
        “我会按时给你送饭的”。
        我感激地看着他转过身,并听到他的脚步声又在黑咕隆咚中向走廊的出口漫去……听到这串熟悉的脚步声在阴森的禁闭室里回荡,我油然而生一丝无可言喻的痛苦。自己真不该让这个声音在禁闭室出现,它像古老的小学堂里敲钟用的小锤,每一下都敲到了我的心坎上。
        “沈及聪……”我情不自禁冲着远去的脚步声大声疾呼。
        脚步声掉了个头,又忙颠颠跑回来,沈及聪的脸再一次出现在铁门的小方洞上。“白山,还有啥事吗?”他关切问。
        “把你刚才用的打火机送给我吧,屋里太黑了,我啥也看不清。”我的这句话讲得很委屈,这也是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骨髓里也同样流淌着脆弱的分子。
        “给。”沈及聪掏出打火机,放到我潮湿的手心里,“这是我特意为了看你买的。”
        “谢谢。”我紧紧攥着打火机,垂下了眼睑,“你回去吧。”
        可在他刚刚扭转身的同时我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及聪,你的邮件和一封信都在我的抽屉里,钥匙在常浩伟那儿……”
        沈及聪走了很长时间我才从小方洞挪开脸,打着火机轻车熟路地走回水泥台前,将食品袋放在上面,自己坐到旁边,便忙关灭了火机。我很清楚这种一次性塑料打火机连续燃时间过长会被烧爆的,因此我要尽最大可能充分利用它的使用价值。
        我揉揉眼睛,让它尽快重新适应禁闭室里的黑暗,接着再摆出起初的姿势,背靠着墙,屁股坐在台上,两脚蹬着台沿儿……我认为这种姿势最适合那种扪心无愧蹲禁闭的人做,因为它既较舒坦又不卑不亢。
        我开始用手去摸食品袋里的物品,圆的是桔子、苹果,长的是香蕉,玻璃瓶里是酸奶,还有精装的夹心饼干和巧克力……我取出一块巧克力,剥开包装纸掰一小块放到嘴里,鲜甜可口而且还加着一股香纯的奶味。它迅速在我嘴里溶化、扩散,仿佛想让自己的每一粒分子充分融入我舌头上的每一个细胞……
        品尝着甘甜的巧克力我突发奇想,想看看如此鲜美可口的小食品是否诞生于我家乡那块热土,因为沈及聪刚探家归来,这些说不准都是他从家里捎来的。
        在好奇心的怂恿下我再次打着火机,仔细端详着巧克力的塑料包装纸……出产地中国北方S城。我简直为眼前的文字惊喜不已,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激动。当一名离家千里长达两年之久的士兵,在最凄惨的时刻能够吃到同乡亲自从家里带来的、家乡出产的巧克力时,这绝不只是一个单纯的巧克力问题,而升华到另一种更深的境地。况且这里是禁闭室,即便再豁达的人也未免会产生几分狭隘……我将剩下的大半巧克力掷入口中,接着便将那张色彩斑斓的塑料包装纸捂在心窝儿处,闭上眼睛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中国北方S城,中国北方S城……
        我感觉有一股热流在冲击着自己的心田,一团团烈焰在灸烤着自己的整个躯体,我完全沉醉于一种甜美的幻觉中。通过遐想,我所处的这间森冷的禁闭室,仿佛突然变成了神仙们的逍遥宫,我好想找朵五彩祥云送我回家去。
        突然我的右手产生一种将被烧焦的巨痛,便本能地一甩胳膊。随之嘣一声闷响,一个火球在身旁腾起。我条件反射地睁开双眼,发现这并非什么五彩祥云,而是那只一次性打火机被烧爆了。
        我箭一般蹿起来躲到一旁,水泥台上星罗棋布的打火机残骸像若干支小蜡烛闪着幽蓝的火苗,水泥台仿佛一块长方形的大生日蛋糕,蛋糕上的蜡烛驱散了禁闭室里的黑暗。
        凝视着塑料片燃着的萤萤火光,我不禁想到毛主席那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磅礴壮语。幽蓝的火苗发出嗤嗤地声响,宛如千百万革命志士正举着火把爆发出惊天撼地的呐喊。
    借着跳跃的火光,我偶然看到水泥台上有依稀可辨的字迹,好奇心促使我忙凑过去精心观察起来。那是用点燃的烟头涂上去的几行文字,字迹参差不齐粗糙难认,辨析半晌才搞清,原来这是一首小打油诗:

        一步走错回头晚
        关了禁闭没人管
        哥们义气顶屁用
        老乡打架要躲远
       
        看罢这首小诗我深感茫然,并意识到这间禁闭室在我到来之前还有许多先足者曾经小憩过。这自然勾起了我浓厚的兴趣,我要纵览同僚们形态各异的切身写照。面前这首打油诗肯定是一位帮老乡打架后追悔莫及者所为,那么除此外是否还有呢?
        我借着短暂的光亮,迅速在整间屋展开搜索,很快便收获许多表述不同心声的文字载体,其中以顺口溜的形式居多,有消极的、悔恨的、自抱自弃的,也有玩世不恭的……
    像什么:

        昨夜花心一场空
         看破红尘我想通
            狭小漆黑禁闭室
            胜过始皇阿房宫
     
        还有:
      
            夜望星空昼望阳
         我若在家多安详
            梦想从军充好汉
         连长麾下做牛羊
     
        让人最觉得可笑的是那首用面条沾在墙壁上的小诗,原句是这样的:
          
            关禁闭喽
         何必发愁
          梦见姑娘
         连摸再揉

        吟罢此诗正难抑讥笑,我忽见眼前的墙壁上映出一块手掌形的血印,下面的整首诗也是用血涂成的:
         
             对不起妈妈,为我操心白了头;
           对不起爸爸,养家糊口像头牛;
          对不起朋友们啊,良言相劝我不理;
          更对不起我自己,好好的军人变成阶下囚。
          亲爱的战友们啊,千万,千万不要来看我的––––这首诗!
                                         一个即将被送上军事法庭的兵
                                                     ×年×月×日

        读过这首诗,我再没有闲暇去嘲讽先几位作者的诙谐,只感觉周身上下在瑟瑟颤抖。不觉间我脑门和鼻尖浸出一层细细的晶莹透澈的液体,我甚至认为那应该是固体,像初冬的冰霜。我再没有勇气用俯视的目光满屋子里去找诗了,因为它像吸血鬼一样吸去了我的全部精髓。
        我把自己的躯壳摆在血诗面前,良久无力移动。我觉得仿佛面前墙壁上的并不是一首用血写成的诗,而是一颗正在跳动着的心,是那位追悔莫及的战友正在跟自己面对面诉说着……
        在诗里虽然看不出他犯了什么过错,更不得而知他受了何种惩处。但从他的字里行间可以领悟,他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中肯告诫战友们不要到禁闭室里来,并大言不惭对不起父母和朋友……难道这些都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
       渐渐的,塑料片陆续熄灭了,禁闭室里的光线又重新暗谈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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