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朋友的故事,因为感动,忍不住写下来。
一大早,明亮的阳光就从窗帘的缝隙中射了进来,我的心情就一下子亮起来——我最喜欢阳光灿烂了,尤其是在冬天。于是一跃而起,大声宣布:女儿,今天爸爸妈妈带你去动物园。女儿欢呼雀跃。
吃早饭的时候,先生笑着指我的头发:“瞧你,要去动物园就高兴成这样?至于嘛?。”“怎么了?我。”我一摸头发,哦,有一绺头发竟然没扎上,落下了,贴在脖子上,“怎么回事?我明明都梳起来的,又得浪费我的时间。”我懊丧地嘟囔。“毛丫头,就改不了毛躁的恶习。”他笑骂,借机发挥,占我便宜。“才不是”,我忽然想起来什么,狡黠地一笑,“这是一种预兆,今天要有亲戚来我们家。”“什么?”他一脸不解。“我们老家有个说法,要是早晨梳头发的时候漏掉一绺,那一定是要有亲戚来。”“那谁会来呢?”“我怎么知道,不过肯定该是我老家来人。”其实我心里才不信这一套呢,只是拿来堵他的嘴。
因为今天是元旦,动物园里人特别多,看鹦鹉表演的时候,看台上坐的满满的。当工作人员说这只鹦鹉还是一个有爱心的鹦鹉,能把你手里举的人民币衔到捐款箱里,但是它只衔十元以上面额的,大家可以亲自试试,捐献的钱将用于希望工程等等等等时,前面一位观众站了起来,边走边对他的女儿说:“骗钱啦,快走吧。”周围的人都哄笑起来,先生也笑着说我们走吧,我却像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术,一下子呆在那里:这是谁的声音?难道……正巧那个人回过头来往我这边看,我的头轰的一声,陷入了空白,是他,就是他,我直直地看着他,嘴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那人有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回过头去,又迅速转了回来,慢慢地,他走过来,站在我面前,脸上的表情很难分辨:“是你么?”声音是那么小,小的别人都听不到。可是我听到了,我还听到了里面的颤抖,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是我是我就是我就是你的湄儿啊!
初三那年我遇到了他。他教我们语文,个子不高,长相也不出众,甚至还有点丑,可是只要听他一节课,我敢保证你对他的看法肯定就改变了。他的声音那么特别,不高但是清晰沉稳温和,里面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儒雅;他的字是那么流畅好看,随意却又那么妥帖;他的语言是那么丰富优美,准确又生动;他懂得的是那么多,天文地理几乎无所不知;他讲起课来是那么有意思,既动情又有趣,既新鲜又条理,听他的课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第一次作文讲评的时候,他就点评了我的作文,说它感情真挚,语言有一种朴素的美,并且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读了一遍。他细长柔和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我赶紧低下头,觉得脸很烫,头有点晕。以往的语文老师总是嫌我的作文事例不典型,语言太平淡的,我却一直改不了自己的风格,而他几乎一下子就看到了我的内心,这让我感到惊喜和温暖,甚至有一份深深的感激。
和很多故事的开始一样俗气,我爱上了我的语文老师,虽然那时候我自己也不承认。我每天都盼着上语文课,盼着他的出现,他提出的每一个问题我其实都会,可是我不举手,只是等大家都沉默的时候才把手坚定的举起来,像大侠一样救他一把,每当此时他都会微微一笑,仿佛看透了我的内心,以笑来表示领我的情,而这是我最高兴的时候。我远远地躲着他,不象其他女生那样一下课就围上去,在他的身边叽叽喳喳,惹得他朗声大笑。我喜欢他的大笑,舒展明亮,像夏日田野上吹过的清风,可是我妒忌他的笑,因为那不是因我而起的。深深的自卑让我开始发愤。那年那所偏僻的初中最大的奇迹就是一向平淡的我竟然最终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没有人知道这其中的秘密,没有人知道一个小姑娘的疯狂。
高一开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他写信,隔着一段距离,我可以从容不迫光明正大的和他谈心了。因为大多毕业生都喜欢给母校的老师写信,这是被默认的。第一封信,我把自己掩藏的很好,恰倒好处地表达了对他的感激和崇拜——我想我在试探,就像一个要过河的人在试探水的深浅。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他给我回信了,竟然热情洋溢地说我是一个灵秀的女孩,聪明敏感。我偷偷地笑了又哭,哭了再笑。
信就这么来来往往地写了三年。三年里,他给我提供一切我想读的书,只要我说了名字,不久,他就会把书托人带过来或者亲自送过来。我几乎读遍了古今中外的名著,然后在信里,我们就开始交流心得,就像高山应和着流水,我们彼此享受着共鸣的快乐。可是我什么也没说,我的炽热被小心翼翼地掩藏着,因为我们还不平等,我怕他只是把我当作一个学生。
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去找他,看着他的眼睛我说,我被北师大录取了,过几年我就回来和你一块当老师了,你一定要等着我啊,一定要。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我看到他的瞳仁里有我,而我的眼睛里有两团跳动的火。
大一寒假回家的时候他去接我,我们从市里的汽车站步行四十里回家。那天下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很快就淹没了我们俩的脚印,可是我们还会不停地踩出新的脚印。茫茫天际,只有我们两个在走,天一点也不冷,漫天的雪花就像在分享我们的爱情——那天我红着脸把手圈进了他的胳膊,他没有看我,只是迅速地抓住我的手塞进了他的衣袋里,他的手热热的,他的脸也和我一样的红。那天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一天啊。我一边跑着跳着一边对他大声说这雪就是为我们下的,我爱这雪我爱这世界!他也孩子似的跑着跳着说我也爱这雪爱这世界!那个寒假我们多快乐啊,他用他的那辆野马牌摩托车载着我在田野里兜风,把我的尖叫留在凛冽的风里留在那些崎岖不平的小路上。
大二的那年,他以全市第二名的总成绩考上了地区师范学院,虽然毕业后还要回原来的学校工作,但是改变了一个民办教师的身份。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这是多么来之不易,付出了他多少心血,因为他连高中都没有上过,全靠自学。而这一切用他的话说我是他最大的动力——他要和我平等。
大四那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北师大的研究生,而他因为英语差十五分没及格而没有被录取。要知道他没有学过一天的英语,连二十六个英文字母都是自学的,这已经是非常不错的了。我说没关系,来年再考,一定会考上,我在这里等你。他很沮丧,因为即使来年考上了也比我低一级成了我的师弟。为此我得意的不行,开口闭口叫他师弟。那年他三十一岁我二十四岁。
可是第二年我却真的没有等来他,却等来他结婚的消息。他结婚了!娶了一个幼儿教师,也小他七岁!我知道他的家里一直都在逼他结婚,他早就过了结婚的年龄了,这在那个偏僻的地方,几乎让他的家人抬不起头来,而因为我,风言风语早就让他成了一个道德败坏的老师。可是这些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起过也都从来没有妥协过,他是个外表文弱内心倔强的人,没有人能勉强他。可是这次他坚持不住了,灾难一下子压垮了他。他的弟弟因为误交了歹人而下狱,几乎同时他的姐姐因为婚变而神经失常,他的母亲受不了这双重的打击而中风,瘫痪在床,一个家一眨眼就塌了。得有人照顾病人,得有人为这个家洗衣做饭,为了这些,他的父亲跪在他的面前求他:娶个媳妇吧!人家是研究生咱攀不上等不起!也许是不想连累我,也许是不相信我,也许是因为面前的困难他一个人实在挑不动了,他终于点了头,选了这个和我一样大的幼儿教师。婚礼迅速的举行了,迅速得等我接到他最后一封信就马不停蹄地赶回来都没赶上。远远地我就看到了他家大门上贴的大红喜字,映着周围的雪显得格外的耀眼,我的腿软得再也没有一点力气了,就坐在那里,任眼泪流了整整一个下午。我一直对你对自己充满自信:相信凭我们的勇气凭我们的真爱,没有战胜不了的困难,可是我依然输给了命运,输掉了你。
我没有再见他。我不想再见他。我恨,却不知道恨谁。十二年了!十二年里我远走异乡,就为了忘记曾经忘记他,十二年里往日渐渐在丈夫的体贴女儿的乖巧中淡忘,而今,在省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竟然又碰见了你——我的老师,我的爱人!往事又那么鲜明地浮上眼前,我怎能忘记!
火车就要开了,他拎包,对我摆摆手很平淡地说:“回去吧,家里人还等着你呢。你生活的这么好我也就放心了,这是我这次来开会的意外收获,也是最大的收获,以后有空回老家的时候别落下我这个门,就当是你的哥哥家。”说完他就扭头走了,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见他张嘴喊了句什么,虽然没听到声音,但是我知道他喊的是什么,那口型是我多么熟悉的“湄儿”。
他不知道,我的老公也大我七岁,和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