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小说浑然天成,往往令评论者无从置喙,《豆汁记》便是如此。如果一定有所评论,我愿意说,这是一篇很“旧”的小说。因为旧,所以有历史的沧桑感,有经年的文化底蕴,因而令小说也有了豆汁一般“酸中带甜,醇味十足”的迷人韵致。
叶广芩的叙事不耍花腔,缝得密,垫得实。跟那些先锋味道十足的小说相比,自然显得旧,但是旧得有板有眼,把故事讲得周全通透。这样的旧,要有相当厚实的文化底蕴和相当扎实的写实功夫才敢做,才做得出。我们可以从人物塑造和情节叙述等多方面体会到这种“旧”而娴熟的文学笔法。
在人物形象塑造的手法上,《豆汁记》继承的是《红楼梦》的传统。鲁迅谈《红楼梦》的人物刻画,说好人不是都好,坏人也不是都坏,因此是活的人物。《豆汁记》也是如此,小说中除刘来福这个龙套人物漫画化之外,其余的人虽然人品上有好坏,气质上有高低,但都带着自身的优点和缺点、长处和短处,一起呈现在读者面前。四爷、莫姜和刘成贵都带着旧文化的遗老遗少气息,但是在作家写来又旧得各不一样,难以简单归类。四爷并不死守旧的那一套,他赞赏莫姜不同于主子对奴才的赞赏,主子赞赏奴才的标准是对自己忠心和能办事,四爷赞赏的则是莫姜的人品气质,这是有平等意识作基础的。莫姜有奴性,但是她对刘成贵以德报怨,对四爷是以涌泉报滴水之恩,她对别人要求甚少,而自己则尽力付出,并且因为自己的付出使别人愉快而感到欣慰,这都是传统文化中有价值的成分。刘成贵可以说是可恶之极,但当他贫病交加、走投无路来投奔莫姜时,他承认自己错了,对不起莫姜。这恐怕有几分真心,因此他才能和莫姜安生地过几年日子,困难时期也没把豆汁独吞,还天天送给四爷一家,可见他也能为别人着想了。
小说取微观视角,回避宏大叙事。与此相应,小说并不铺展大开大合的情节跌宕,很少靠悬念吸引人,也不制造戏剧性冲突,写得都是平静的、琐碎的日常生活。日常生活要写好,最为不易,《豆汁记》的成功取决于几个方面,其一便是对材料剪裁得当。莫姜的一生说不上大起,但绝对有大落。最落魄的一段是出宫给刘成贵当老婆到被四爷收留这二十年左右的生活。作家并没有正面去写,她不想渲染莫姜的苦难来赚读者的同情之泪,而是集中笔力写莫姜被叶家收留后二十年的生活,把她的过去通过莫姜的三次讲述补叙出来。这样既符合第一人称的叙事口吻,又能够介绍莫姜和刘成贵的故事,更重要的是,还表现出莫姜性格中沉静、不诉苦、坚韧的一面:莫姜的第一次讲述是因为四太太想问她脸上的伤疤又不好意思开口,莫姜主动说出来,说得轻描淡写;第二次是“我”问莫姜的做饭手艺从哪儿学来,她提到刘成贵,引起“我”的兴趣,“我”多次提起这个“浑蛋男人”,莫姜才断断续续讲了一些——讲她怎样被砍,怎样被充为赌资输掉,不悲伤也不流泪,显得很平静;第三次是要诀别了,依然是平平静静。在大灾大难来临时不苟且,是坚守;历经苦日子的磨难而能平静以对,是坚韧。
小说对于戏曲《豆汁记》这个叙事道具的运用也相当精彩。全篇共六处提到京剧《豆汁记》,其中一、二、六处尤其值得玩味。第一处初见莫姜,以戏曲中穷秀才的唱词比对莫姜当时处境的凄惨。第二处在莫姜喝豆汁稀饭的时候,以戏曲中莫稽将豆汁喝得“热烈而张扬”,反衬莫姜的斯文与矜持。第六处写在刘成贵出场的关键时刻,四爷、四太太看完改编的《豆汁记》归来,原来的《豆汁记》在同情金玉奴的同时,也维护了封建道德。经荀慧生一改就带上了革命色彩,让观众一吐怒气。可金玉奴这两种结局和莫姜都不同。莫姜不计前嫌,不仅收留了刘成贵,还连带接纳了刘来福。这就是莫姜,软弱与宽厚统一在她身上。
小说中也处处写到豆汁,最突出的是其中讲到豆汁的熬法:用锯末慢熬,水与渣完全融合,酸中带甜,醇味十足。豆汁是下里巴食品,不上菜谱,不登大雅,虽其貌不扬,却滋味悠长——用来衬托莫姜正恰如其分。
小说的叙述风格相当平实,节奏舒缓从容。由于采取第一人称限制视角,叙述中常夹杂议论和主观感受。在叙述过程中,又常常旁逸斜出,讲环境、讲风物、讲饮食。例如叙述老三把三只老山羊送给羊肉床子,就顺便介绍了老北京的羊肉床子和当时商家对信誉的珍视。四爷透露说,莫姜是北宫门卖花生米的,跟着就介绍了颐和园和北宫门内卖火烧的老赵和给驴打掌的“皇上的三大爷”,清王朝贵族的没落于此可见一斑。莫姜管做饭,在“我”的叙述中就介绍了大量吃食。这些都绝非闲笔,不但调节了小说的叙事节奏,令迟缓有度,而且构成一种浓郁的文化氛围。作家显然对这种逝去的文化风度相当熟稔,对笔下的这些人物也烂熟于心,因此写起来能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不温不躁。读这样的小说确像喝豆汁,滋味醇厚,回味无穷。
(《豆汁记》,《十月》200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