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迅

一

王祥夫的小说《西风破》描述了一对父母为使儿子能够健康成长，15年来隐瞒残酷的事实，编造善良的谎言，直至最后真相大白、亲人团聚的动人故事。

15年前，男主人公周和平为保护6岁的儿子小围，与一群醉酒的年轻人打架，其中一人拿水果刀刺向周和平，身手矫健的周和平夺刀失手误伤对方致死，后被判死缓。因在狱中表现出色，15年后出狱。

15年来，为了有效地隐瞒真相，为了培养儿子，小围的母亲带着孩子远离故土，搬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孩子问起父亲，母亲先是说父亲在南方，后来说早在他6岁的时候就死了。

为了挣钱供儿子上学，母亲备尝辛苦，从事多种劳动：每天天亮以前就要赶在医院上班前做完清洁工作，然后去送报，送奶，再就是上街去卖头天买下、晚上煮好的糯玉米。此外她还从棉纺厂里接下棉布的边边角角撕成棉纱卖一点钱。母亲的辛劳结出了丰硕的成果：她终于培养儿子上了大学。懂事的儿子总是利用假期和休息日帮助母亲送报、送奶，说“外面太冷了，只要他放假在家里呆一天，他就要让母亲在家里好好儿歇一天”。他还“命令”母亲“您不许乱说乱动”。“小围的话让母亲十分开心”。

小说一开始，体谅母亲的儿子就劝母亲“找个伴儿”，母亲趁机告诉他“妈还真给你找了一个”，并说“妈给你领回来看看怎么样？”，还说这个人个头、模样都和小围的爸爸差不多。而这就是即将刑满释放的小围的父亲周和平，从而为全文的主题作了铺垫。

二

而这一切，作者都以插叙或补述的方式在适当的情节予以介绍，却把围绕为儿子“找一个继父”的曲折复杂过程以及最后的父子见面作为作品的主体。而最后在饭店举行的婚礼亦即所谓“认继父礼”，乃是作品的高潮所在。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残酷、悲情的故事，作者却能那样从容冷静，娓娓道来。从叙述语言，到人物对话，都是那样质朴平实，那样从容不迫，好像生活本身本来就是那样朴实无华，自然流畅的。然而此种自然流畅、从容不迫的语言风格同故事本身的残酷性形成强烈的反差，更加令人感到惊心动魄，回肠荡气。而此种朴质平实的艺术风格更掩不住作者那冷峻的幽默及其语言的穿透力。

是的，作品的语言于质朴平实之中含着冷峻的幽默，但由于事实本身的残酷性，遂使这种幽默令人欲笑无声，欲哭无泪。随便举出一个情节，如在小围的母亲几经周折找到出狱的老周，趁儿子住校的日子15年来第一次回家的路上：

……在公共汽车上，老周忽然急得不得了，他眼睛亮亮的，小声对小围母亲说。

“那事，你说，我会不会忘了？”

“什么事会忘了？”

“那事。”

“哪事？”

“就那事。”老周说。

“什么事？”小围母亲说。

老周笑了，看着小围母亲的脸。

     这样的对话，这样的暗语，这样的细节，这样的幽默，谁不想笑？可谁又能笑得出来？这正如接下来15年来第一次“那个”，小围的母亲“被老周一把拥到了怀里”时的那种感觉：她“有那么点酸楚，有那么点难过，又有那么一点不好意思”。再如：

         小围的母亲把一张小围的近照递给老周，老周大叫了一声。

        “我儿子，多英俊！”

         老周忽然哽了一下，不再说一个字。老半天，清了一下嗓子，鼻子好像是一下子给什么东西堵住了，眼红红的，说：15年了，过得真快。说：我不能害了我儿子，15年我没给我儿子做过什么，我对不起他。说：我不能让我儿子有一个杀人犯的爸爸！说：你再说什么我也不能回来。

          ……

         老周要小围的母亲把儿子穿过的秋衣秋裤递过来。

         “别别别，你怎么能穿你儿子的旧衣服，这秋裤都要破了。”小围母

亲说。

         “我儿子的味道。”老周说。

         “上衣胳膊这块儿也不行了。”小围母亲说。

         “那也是我儿子的味道。”老周又说。

         “还有领子这块儿。”小围母亲说。

         “我还要穿我儿子一双旧袜子，找双旧袜子行不行？”

          老周说都15年了，我儿子的衣服我都能穿了，我可不能害了我儿子，我想儿子都要想疯了，我穿了儿子的衣服就等于和我儿子贴在一起了，行了，我满足了。

 15年的思念，隔不断的亲情，读来令人叹息，催人泪下。而面对这样残酷、

悲惨的故事，作者竟能如此心平气和，娓娓而谈，其沉静、冷峻令人惊讶。

三

然而至作品的结尾，也就是小说的高潮处，当老周与小围父子在所谓“认继父礼”上见面而真相大白时，作者再也无法坚持他那贯穿全篇的平实与冷峻，而是像老周父子的放声大哭一样，笔墨酣畅、淋漓尽致地渲染了这对父子压抑了15年的火山喷射般的情感大爆发。读来回肠荡气，撼动人心，犹似在一桌悠然的筵席之后，喝了一杯浓烈而甘醇的美酒，可谓余香满口，回味无穷。

因为不忍心儿子知道自己有一个杀人犯的爸爸，所以刑满出狱的老周三番五次不肯回家，因此其妻便与其商量说给儿子找一个继父。这主意得到他最要好的狱友现开木器厂的老池的同意与支持，老池并主张“怎么说也要有个仪式”，“去饭店，摆一桌”，“举行个认继父礼”。老池还请来了他们的原管理员小郑和老白，并开着自己的车去把老周的儿子小围和他的母亲接了来。

在儿子到来之前，老周非常紧张，非常担心，再三告诫自己并叮嘱大家“谁都不能说漏了嘴”，“谁都别说白流水”（他服刑的地方），“已经15年了，别坏在这一会儿上”，诸如此类的话，“说了四五遍”。在大家反复劝他放心之后，“老周不好意思了，笑着说，待会儿谁也别说走了嘴，谁也别说走了嘴，可不能害了我儿子。”

然而，也许人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小围的到来竟然使场面发生了惊心动魄、天翻地覆的戏剧性的变化。是的，戏剧性的，是戏剧的高潮。请看15年后这对父子第一次见面时小围的举止心态：

    他从外边进来，眼睛不知道该停在什么地方，该停到哪个人身上，谁是继父？他一进来就存了这个心，也存了敌意在里边，小围的眼睛在进来那一刹那间就已经把小雅间里的人一下子扫到了。他的眼睛，一下子就停在了老周的脸上，说不出什么。完全说不出什么。好像是被吸住了，小围的眼睛被老周吸住了。是老周那惊愕的神色还是别的什么？没人告诉小围，也没人介绍。

好一个隔不断的天然的血缘联系，好一个心有灵犀一点通！作者写得何等真切、可信，动人心弦！再看老周的表现：

但老周的表情着实让人吃惊，老周半张着嘴，好像有个喷嚏想打却打不出来。而且，老周的身子开始颤抖，像触了电，他站起来一下，又马上坐下来，又站起来一下，又坐下来，又站起来，他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让小围母亲和小围过来，但那手势很可笑，是其意不明，是僵在那里。小围的母亲推了推小围，让他先过去，小围侧着身子往里走。这时侯，人们更吃惊了，老周居然，太让人想不到了！他怎么会流眼泪，眼泪是汹涌而至，一下子猛地流出来，再也止不住。小围侧着身子来到了老周的身边，小围坐下来了，老周的手抬着，不知要做什么。小围好像要躲开他的手，就把身子侧着，人们更是防不住，老周的哭声是这时侯突然一下子爆发了出来，是爆发，只能说是爆发。他无法控制自己，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的哭声把刚刚落座儿的小围给吓了一跳，小围又站起来，他是受惊了，样子是想往外退，但他动不了，老周的哭声打乱了人们的计划。一切事先编好的话这会儿都无法再派上用场。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老白和小郑也没了主意。……老周的哭声简直是有些怕人，老周的一张脸因为哭而变得通红，因为哭而皱在一起。人们都看着小围和老周，都没了办法，老池没有办法，他的眼也红红的。

     这才叫名副其实的假戏真做，原来人们同心协力精心编造的假戏演不下去了，惊心动魄、感人肺腑的真戏开演了。事情确实倒也没有出现老周所最担心的“说走了嘴”，他倒是一句话也没有说，然而他却以活生生的动作和撕心裂肺的哭声演出了一场情真意切的真戏，说明了一切，大白了真相。

     然而更加撼动人心的场面还在后头——

          老周的哭声才渐渐停息下来，但让人们更想不到的是，人们只顾了老周，都忽略了站在一旁的小围，小围盯着老周，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老周，像是中了魔，眼泪是不知不觉，开始从小围的眼里流了下来，像是做了一个什么梦，他突然醒来了，谁也不用说什么，谁也不用解释。小围醒来了，小围是望着老周，小围在一刹那间好像岁数一下子小了十多岁，是十多岁了，是七八岁了，他看着他的父亲，明白了，清醒了，是怨怼，是说不清，有那么点任性，有那么点不依不饶。这小伙子，哭着坐下去，又哭着站起来，又坐下去，又站起来，两眼只看着他的父亲，哭得止也止不住。

那像小牛喘气般反复“啊——啊——啊啊”的撕心裂肺的嚎哭，令人动容，令人心碎，也令人感到痛快淋漓，如释重负。

 是的，小围的动作、表情、心理活动，完全在情理之中。然而，是委屈？是怨怼？是理解？是共鸣？是不依不饶？是父子情深？是15年来深藏心底的谜团一旦冰释的畅快，还是15年来渴望的亲情终于到来的欣慰，抑或是15年来所受苦难的总爆发，大宣泄？……又有谁能够说得清？

真真是百感交集，唯有一哭。

然而，“老周已经不哭了，此时却再次爆发了哭声”！

我们看到，时至今日，作者一改全文那沉稳，冷静，从容不迫的格调，他的笔法突然变得情深意浓，诗意盎然。对人物尤其是对老周父子的描写，从动作、表情，到心理活动，竟是如此细致入微，层次分明。其笔触已经深入人物的灵魂，活灵活现地写出了他们的血和肉。读来感人肺腑，动人心弦。

然而，令人们始料不及的是，老周父子的哭声刚被劝止，“忽然，老池也一下子咧开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看到老周一家团聚，想到自己老婆离婚，两相对照，触景生情，老池岂不悲从中来？焉有不哭之理？

真真一片哭声，哭声一片！在作者看来，在老周们看来，也许只有这震天动地、痛快淋漓的哭嚎才能结束这一切。

然而，恰如他们原来的管教所云，“好事情好事情”。正是在这一片哭声之中，开始了老周的新生，开始了老周一家的亲人团聚，开始了老周的幸福生活。

但愿已经查出胃癌的老周，在亲人的关照与呵护下，能够战胜病魔，多享受几年这人间温暖。

作品的结尾，干净利落，戛然而止，但语言含蓄，意境深远，留给人们无限广阔丰富的思索与想像空间。

除平实冷峻之外，作品似乎还有一股怨而不怒，引而不发，闪烁其词，欲说还休的味道，作者及作品中的人物似乎都有其难言之隐。这也许与作品的题材有关。这是一个由命案引发的悲情故事，而从案发情况看，周和平系为保护儿子而失手伤人致命，盖此案具有明显的防卫性质，理应从轻判处，虽因其表现出色而减为15年，但当初判为死缓，显然太重。而由今天从以人为本的人性化层面观之，人们服刑期间的生活、健康、亲情等等的管理与安排，有否须改进之处等等诸如此类涉及法治方面的重大问题，已远远超出作者，作品，以及作品中人物的承载能力。而这一切，对于深入透视作品的艺术风格似不无启迪。

常言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岂不知“一失手成终生恨，再回首已半世身”？人生常毁于一时失手或一念之差，故此，人生在世，行藏举止，岂可不慎？

2008年元月26日于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