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购买全集

    正当我如痴如醉地阅读鲁迅作品及有关著作的时候，新中国第一版有史以来编校精确、注释翔实、印制精美的十卷本《鲁迅全集》于1957年5月开始由人民文学出版社陆续出版了，到1957年11月出到第5卷，我毫不犹豫地一次倾囊购买了前五卷。抚摩和观赏着厚重的精装本《鲁迅全集》那灰黄中泛着淡蓝色的、庄重而淡雅的封面，禁不住一股庄严、崇敬、神圣而亲切的情感油然而生。当时供销社里廉价处理一批多余的保健箱，我买回一只，正好装下这五本书。我常在皓月当空的夜晚，宿舍里熄了灯，结束了一天紧张的学习的同学们入睡之后，悄悄地打开保健箱，拿出一本《鲁迅全集》到外面月亮底下抚摩、翻阅，乃是一种至高无上的精神享受。此外，我还有一种尝试在月亮底下能不能读书的好奇心，一试，果然很清晰，这使我喜不自禁。如此，白天给数理化累得昏昏然的脑子，似乎也顿时变得轻松起来。

    此后，我陆续购买，买到第8卷，便突然中止。因为我在新华书店打开第九卷的说明一看，原来在第1卷“出版说明”中许诺的“本版新收入现在已经搜集到的全部书信”，而结果其九、十两卷除《两地书》之外，却只收录了334封。1946年版《鲁迅书简》已收入855封，自那以后到新版全集出版前夕，又征集到310封，共1165封，砍杀831封，收录不到三分之一。我愤愤不已，深感上当、受骗，但当机立断，虽已受骗，决不上当，遂决计暂不买第九、十两卷，心想总有出版全编的那一天。

     我当时停买的还有《纪念鲁迅美术作品选集》和《鲁迅笔名印谱》，因为这两本书一则价格较高，二则于我又不迫切，买了未免太奢侈。好在当时订书不必预付款，故书店并不为难你，况且当年即1958年夏天我即高中毕业离开了那个专区所在地的小城。

    我求学时，全靠在邮电局工作的父亲供给。父亲寄钱，希望我增加营养，改善穿着，但我却几乎全用于购书。当时皮鞋、“小大衣”等时髦衣着在同学中已相当流行，而我却不为所动，仍只穿力士鞋和母亲缝制的中式衣裤。母亲急了，买了黑华达呢和棉花，要给我做小大衣，我拒不接受。我觉得花父亲的钱，吃得再好，穿得再漂亮，也没有什么光彩，但买书是例外。

    果然，历经三十多年的风风雨雨，这一天终于给我盼到了——1981年还是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注释更完备、装帧更精美的十六卷本《鲁迅全集》与读者见面了。其第11、12、13三卷除《两地书》之外，便是到出版前征集到的包括致外国人士的112封在内的全部鲁迅书信1445封！而更幸运的是在一个教师节，书店打折并拆卖给我这三卷，这在我简直是天大的喜事！

    这样，历经三十多年，通过两种版本，我总算将《鲁迅全集》基本上买全了。所谓“基本上”，是说还有缺憾，如新版（八十年代版）第10卷为《古籍序跋集》和《译文序跋集》，旧版（五十年代版）就没有；另外由于吸收了三十多年来新发现的资料和研究成果，新版注释更加详备、准确，而且文学史部分旧版并无注释，而新版却增加了大量丰富的注释，再加上写作时引述旧版的不便等等，我本来很有必要买一套新版《鲁迅全集》，然而我却始终没有这个勇气和决心。

    我是不是可以大言不惭地说，五十年代一个在读高中生肯于节衣缩食倾囊购买《鲁迅全集》，这种人恐怕在全国也没有几个？慢说中学生，只怕大学中文系的学生乃至一些专家学者也没有多少人肯买或能买吧？这一点，我们从当时一些学者论文所引鲁迅著作出处的注释中便可窥见一二。

    四五十年前我买《鲁迅全集》时，见了同学还觉得不好意思，然而较之如今买书的保守，当年的气概简直可以引以自豪了。如今书价虽贵，但同收入相比，相对价格比当年也贵不到哪里去，而如今的工资较五十年代增长了近2百倍，更何况那时我还只是一个穷学生。

    说来惭愧，人是会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