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炳中带着一腔的不快在房上迷迷糊糊地睡着,时辰已至半夜,漫野的山风夹杂着青草的气息扑面而来,送来阵阵的清凉,他挥挥手赶走在耳边嗡嗡叫着的蚊虫,翻了个身继续体味那山的悠远,接着享受着山风的清凉。不久,东边三百台的炮楼上传来几声枪响,三八大盖那拖着长长尾音的响声传入西山,激起此起彼伏的回荡。
王炳中竟动也不动地继续酣睡,直到从远远的山那边传来几声闷雷,怱闪怱闪的闪电夹杂着噼里啪啦的雨点落下来的时候,他才翻身坐起,看一看下边的院落,黑洞洞的一片,望着忽里忽隆的天空,黑洞洞的一片。他为下去后打开哪个房间的门犯了难,蹲在房上思索了好久之后,卷起凉席,站在房边冲着院内喊道:“喂!——喂!——接着!”
他本想根据以往的经验,哪个太太接住他的凉席便到哪个的屋中睡,不曾想下面的两个一个丢了脸,一个吃了酸,只有隔着窗棂巴瞪着的四只眼,却不曾出来一个!——凉席噗通一声闷响落到地下。
王炳中从房上下来后,一反平常地在院中收拾了椅子和小凳等物件,磨磨蹭蹭地一件件搬入大门楼里的过道中,心中默默地企盼着那吱吜咣当打开的门扇,等了又等,竟连一盏点亮的油灯都没有看到。不一会的工夫儿,倾盆大雨便哗哗地淹没所有的声响,四周房顶上窜出的水夹杂着一团团的水雾,哗啦啦地交织在一起连成一片。
哗哗下着的大雨似乎没有要停的样子,王炳中在过道里来回踱着步消磨着时光,他等了又等,也没有等到那个飘出来的的红雨伞。过道里的地面已被雨水湿漉漉地溅湿了大半个,他最后在过道里的长条板凳上躺下,头昏脑胀地迷糊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王炳中懵懵怔怔地被大太太叫醒。牛文英伴着油头上叮当作响的银饰,半嗔半怒地数落:“死鬼!这儿睡的舒服!明儿黄夜还在这儿睡!”嘴里说着,一只手却把他的臂膀拽了,拖曳孩子一般地走向北屋。
这也似乎是她的代表动作,或许是因为她比炳中大了三岁的缘故,牛文英自从在那“女大三,搬金砖”的祝福和企盼中来到王家,最为亲昵和疯狂举动便是在确信四下无人之时,偷偷摸一下炳中的后脑勺,这个特母性的举动却往往使炳中很反感,他甚至有一种大老鼠捋了小猫的胡须一般的被嘲弄感觉。
王炳中随着文英晃悠悠的脚步向北房走,低头看着被雨水冲涮得一尘不染的红色石头,或许是牛文英擦了什么香粉,清新的空气中一股幽幽的香气荡悠悠地四处飘散,他的头脑也格外地清醒起来。
当牛文英再次站在镜前整理那油光可鉴的纂子的时候,竟使王炳中突然的燥动起来:她新换了一件粉红夹带黄花儿的偏襟短袖小褂,翠蓝色的长裤,当一双手向上举起去整理头上的银簪的时候,宽袖便向后滑,露出两截翠藕一般白生生的手臂,抬起的两只臂膀把丝绸的小褂子向上揪,杨柳般的细腰和翘翘的臀就张张扬扬地撒播了一片春光。王炳中如同猛灌了一大碗烈酒,一股热辣辣的感觉迅速地涌遍全身。
夫妻这许多年份,文英白日常常是肥大的外套罩身,晚上又早早地吹熄了灯盏,令他白白地错过了许多迷人的风景。王炳中忽然从心头升起一股将那小蛮腰一揽入怀的冲动,儿子早来却迷迷糊糊地坐起身要撒尿。
林满仓已从外边担水回来,榆木扁担伴着他咚咚作响的步伐吱吜吱吜地响。炳中在大太太房里洗把脸,一边用篦子篦头上的碎屑,一边左瞧右照地审视着自己镜中的形象:黝黑的四方脸膛,紫红色的大嘴唇,一脸粗而且壮的络腮胡子,总是狼茅草一般一茬一茬地生生不息,宽阔厚实的臂膀,笔直的腰板。除非捡东西,人前人后他很少有弯腰的时候。望着镜子中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从鼻孔的深处颇有底气地哼了两哼,便自觉有一股傲人的气息从脚根缓缓地冲向头顶。
天已大亮,院中那棵七叶树经过昨晚的雨水洗涤,又增加了一层浓郁厚重的苍翠。王炳中正准备从大太太的屋里抬脚出门的时候,满仓扛着镢头从大门外回来了,一脚的泥水和湿了半截的裤腿,拖曳着庄稼主儿的殷勤和田野间的讯息。
他跺一跺两只脚后,便手扶镢把立在院子中央向大太太禀报:“夜隔儿(夜隔儿:隔夜的倒装,昨天的意思)黄夜的雨是从西边儿过来的,大西沟、野寨儿一带下透了,要耩地就到明儿了;东湾的雨下了四指多点儿,湆浸湆浸应该能成,要不就种上黄豆,省墒;北岭下的大,墒好,后晌地就能进脚儿了……”
西屋的月琴吱吜一下推开了半边门,当听到满仓又在说“墒”的事情,已半开的门扇咣当一声便又关上了,紧接着屋里便传出摔东西的叮叮咣咣的声音。
王炳中并不敢走远,生怕月琴闹出什么事来。她的脾性他是知道一些的,或许是因为从小便苦的缘故,一般的吃苦耐劳和委曲,她许多时候都会默默地吞咽下去,着实的忍让不过惹急眼的时候,真的不知会作出什么事情来,正如那平日温驯的黄牛一样,一旦撅起了尾巴,那便快马也难得追上的。
好在牛文英却像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似的。“那坡地估计该前晌就能耩了,净是些石头沙土,不沾脚。”文英一边说一边向院中走:“赶紧给牲口多加些料,给廷妮儿说,人也多加些干的儿(干的儿:馒头窝头之类),这几天苦沉……”一边安置一边随着应声作答的满仓拐向了东院。
在王炳中家,小到家里顿顿饭食的安排、每个人的换季衣服,大到整个家庭的收租放贷、礼仪往来,都是文英一人安排,她的记性也特好,啥地方有多少地、种啥,啥时该耩、该锄、该收割,都念帐本一般的清楚。除长工林满仓外,她是每天清早起来最早的一个。天色微明便梳洗打扮得齐齐整整,然后将头天晚上的筹措计划一并安排,至晚饭用罢,便向做活的一一要帐。尽管一双颤巍巍的小脚儿,却总会突然出现在某个田间地头,查工看活之外再带去些不痛不痒的问候,静峦寺撞钟的僧尼一般殷勤而执着。在她刚到王家开始的几年里,着实的让王炳中大吃一惊,日子久了,王炳中总是和每天必须倾听净峦寺撞响的大钟一样,那个永不间断的执着和殷勤,就像呼吸到肚中的空气,不可或缺的蓬勃都在漫不经意之间滑了去。牛文英也一样,渐渐地也平淡得几乎没有令他想起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