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世喜的洋货铺是吃、穿、住、用的一应俱全。赵家的路子宽,进货的渠道也远,从外国的洋火、洋盆、洋油、洋布到东北的老山参;南方的古香缎克利缎、五彩台毯;新疆的和田玉、西藏的冬虫夏草、缅甸的翡翠东海的珍珠。一排排码放得齐齐整整满满当当,谁家给媳妇买了块赵家铺子的双宫绸儿,也是家庭走向富裕的表现。
北圪台儿的西北角便是林先生租来的学堂,临街的门面因租金较贵,被人租去专卖粗布(粗布:家庭妇女手工织的土布),院里的三间便是学堂。
粗布店的门口有几个人正在下棋,正好乘了大槐树的荫凉,卖灌肠的瘦三在一旁圪蹴着看,远远看见王炳中过来,便笑嘻嘻地站了起来。
瘦三十八、九岁的样子,父母去世早,只留下弟兄两个,一身凹凸无致的骨头,细长细长的脖颈,青筋暴突的脑袋,乍一看那颗头颅,放佛是有意安插在两个瘦肩膀上的一个其它什么东西。他响当当的大号叫白运昌,因为长得精瘦,行三,所以人称瘦三。那个白运昌,大坡地人知道的没有几个,或许只有到了百年之后,在灵柩前边写祭牌时也才会用那么一用。
不知什么原因,王炳中好象和瘦三有着天生的渊源,见面就高兴,他漫不经心地端详着那两个瘦肩膀笑咪咪地问:“不卖灌肠了?”“大热的天儿,你吃?”瘦三抄起了两只同样精瘦的胳膊。“弄去,俺吃!”瘦三撇了撇嘴,没有说话,继续看下棋。
王炳中虽然只大瘦三七、八岁,但他自小儿就习惯了气指颐使,尤其在众多的大坡地乡亲面前,向来是说一不二,看见瘦三的样子,明显有些伤了面子,说:“今儿俺还真吃,去去,快弄去!”
瘦三说:“不去,年下你吃俺的灌肠还欠着钱呢!不去不去!”
王炳中从兜里掏出一沓钱递给瘦三:“一齐算帐,够不够?”
瘦三接过那沓厚厚的票子翻了翻,猛然叫了起来:“你上坟带草纸——糊弄鬼呢!”原来那是一沓日本人发行的军票和汪政府的中储券,是王炳中的酒楼时不时地收来的。
王炳中用拐棍轻轻地敲打着瘦三的头:“看把你臭小儿能的?要饭吃还嫌糠窝子,咋?你印两张俺看看,——再说,咋也抵住你那两块儿灌肠吧?”
瘦三摊开两手,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你大老爷人大财大门门儿多,放大屁使不死人,俺弄不好让八路逮去当汉奸给崩了呢!”瘦三晃荡着那一把票子,向看西洋镜一样围拢来的人们来回展示着,摇着摇着就掉下了两张,立马被人拾起来跑了。
除了瘦三,大坡地村几乎没有人敢给炳中拨拨嘴,也是奇怪,王炳中凡事只要遇了瘦三,天大的火气也急不起来。
王炳中好象很气愤的样子将拐棍举向瘦三的头顶,围观的人们有的张着嘴,有的瞪着眼,都盼望着檀木拐棍落向瘦三头脑的那一刻,——说不定拍拍手叫个好什么的,王炳中一高兴,每人就能领到一份赏钱。但那拐棍竟然没有落下,瘦三缩着脖子,眯着眼:“算了,算了,花不了到坟上给了俺爹。”一边说一边用手拽住拐棍说:“真吃?”“真吃!”“托泥钱儿要等干不是?今儿黄夜蒸,明儿了吃!”人们便哄笑着四散开了去。
瘦三一边将那沓纸票装入口袋,一边走向粗布店的门口向里边张望。他的弟弟白文昌也在这里读书,大坡地村人都知道,对于瘦三来说,弟弟文昌是他永远的希望和命根子,就是砸了他的灌肠摊子,他的小兄弟却是万万碰不得的。
瘦三的父亲叫白老贵,也是守着几亩薄田的穷苦人家,共有四个子女,大的闺女叫白小仙,下面三个儿子,大儿子八岁时,得了个喘不上气的毛病,早早地去了,留下了白运昌和白文昌两个儿子。女儿白小仙长到十八岁,出落得梨花儿带雨一般的妩媚妖娆,一家人终于经不住牛石口一大户人家的软磨硬泡,一顶花轿把小仙抬了去。不想那人家的儿子是一风流消遥的浪荡主儿,开始的一二年尚且平安,时间一长便本性依旧起来,小仙若睁只眼闭只眼过,也许能讨得一个圆满的日子,她却偏偏眼里揉不了沙子,慢慢地竟也讨了公婆的嫌弃,后来竟不明不白地死去了。白老贵也是个当当硬的倔脾气,况且闺女又死得不明不白,便写了状子到沙水县的县衙击鼓鸣冤,却不知官断十条路,九条人不知,最后竟挨了一顿板子,一肚羞辱地回了家,临死前拉着瘦三的手,叮嘱瘦三一定要供出个读书的儿郎,——泪汪汪的一双眼到死也没有合上。
王炳中站在树荫下,一腿台上一腿台下地在与人下棋,马踩着车的时候,瘦三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看看去,看看去,恁(当地口语,舌中贴上腭再按“en”发出的那个音,你、你的或你们的意思)那嘎小子儿咋就不跟你一样,正折腾俺弟弟呢!”
王炳中被瘦三拽了胳膊顺着布庄的大门往里瞧,文昌还在写字,早来用一个纸捻子正悄悄地往人家的耳朵里捅,瘦三一副无可奈何倍受欺凌的样子。
在人头攒动的北圪台儿上,在众多乡亲的众目睽睽之下,王炳中似乎感到嘎儿子欺负人无论如何是一件讲不过的事,况且又是可怜兮兮的瘦三兄弟。他将拐棍递给瘦三,几步便跨入学堂,提小鸡一般将早来提溜了出来:“咋整?给恁爷爷说说?看你皮又痒痒了。”
王炳中的父亲王维贵对孙子虽然也是娇生惯养,但惯吃惯穿惯用却不惯那出格的事。自早来出生到现在,也只打过一巴掌,那是顽皮的早来嫌廷妮儿不背着他玩,便在廷妮儿晒干的衣服上撒了一泡尿,维贵便狠扯了一个大巴掌。至如今,早来提起那巴掌便胆战心惊。
早来听炳中一说,便一迭声地连连摇头:“不敢了,不敢了!”
不一会儿,林先生手提着长袍的下摆跟了出来,看着炳中教训完儿子,点着头比划着两个手指,不无欣喜地说:“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仁则荣,不仁则辱!”
那些嘻嘻哈哈的围观者仰面听着林先生的圣人之言,——其实多数也并未听懂,但依据林先生的手势,判定那定是一个殷殷的教导或赞赏,于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住地点头称是,——究竟是肯定林先生还是肯定王炳中,是谁也弄不明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