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冬雪

    冰封大河，雪压岸柳。婀娜多姿的树挂，让人产生许多遐想。

    河岸上回旋着出离韵调的歌，声嘶力竭的吼，瓮声瓮气的叫。他们要发泄，三年的学习把他们捆得太难受了。终于，全部学科考试结束，毕业论文也全部交了上去。每个人都松懈了，松懈的好像没了筋。

    仰在河滩上，他们要喊醒酣睡的大运河。大运河听见了，大运河也听懂了，不时响起喀嚓喀嚓的冰裂声。冰雪下面无疑是沸腾的，是冒着热气的潜流。

    来电了，小楼亮起来。

    不眠的夜。

    矿物局八名学员端着搪瓷缸、保温杯、饭盆来到刘文海的房间。他们也腐败一回，不知谁刚从外边捎来花生米、毛鸡蛋，两瓶总厂二锅头。刚考完古诗词，刘文海提议：谁喝一口酒要先吟诵一句带“酒”字的古诗词，大家交杯投箸赞同。

    都是本科生了还玩“小儿科”！

    “馊注意我出的，我先来，”刘文海举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没新鲜的呀，听我的，”魏崇信站起，“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嗨，我接下茬了。”

    辣酒催泪，佳酿壮胆。这两位从“地狱”走出来的先生，理解这两句诗比别人更深刻。他们上过山，下过乡，十年井下八面石头夹着一块肉的艰险，使他们倍加珍爱自己的讲台，倍加珍爱一切学习机会，决非为了一张文凭而揶揄。煤矿工会曾几次调刘文海去顶要职之缺，他舍不得三尺讲台。老魏家在顺义，往返几百里路，上不能尽孝，下不能尽爱，图什么？我们矿工的素质低呀，甚至低的还没到地面！他们痛惜不为少数的教师在日复一日误人子弟，也慨叹自己的处境。混日子的越混越圆，干事的越干越没理。家有半碗粥，不上门头沟；门头沟他们去了。家有半斗糠，不当小孩王；小孩王他们当了。然而杜康不能真解其忧呀。

    温士雄：“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亭浊酒杯。”

    加森：“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这位校长愁什么？到年根了，他要手背朝下去化缘，年年如此。他打心里发憷。

    张承义：“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门前是与非。”

    姜永江：“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他狠劲咬了一口咸萝卜？

    谭德茂：“诗酒且图今日乐，功名休问几时成。”

    孙学萍：“晓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刘文海是矿物局的才子，实在忍耐不下去了：“考试你们都能得高分，喝酒你们……怎么句句不离愁？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得，这茶缸子得撞到天明。

    还是廊坊的几个女士文明，歌舞不休。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我抬头，望青天，追逐那流失的岁月……”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是笑我一无所有……”

    “我从垄上走过，垄上一片秋色……”

    你方唱罢我登场。权高磊这个高三语文教师兼做幼师班舞蹈教练，此时一展优长，窈窕的身材翩翩而动，迪斯科、霹雳……反正是关着门呢。

    相反．通县学员宿舍没有一点特色，没有歌声，没有舞步。四个人瓜分一瓶家乡特产——通州老窖。

    第一杯斟满，张金生提议，敬以身殉学的李长伟同学；第二杯斟满，刘希川提议，祝路老太太合格毕业，光荣退休。

    第三杯斟满，杨振玉举起来：“这一杯敬给我们的报告文学作家毛洪其，祝他荣幸地被评为三级教师。”

    毛洪其喷出一口饭：“我操，哪壶不开你提哪壶。”

    酒从大家的嘴里喷出来。

    这第四杯该我说了：“喝，敬先圣孔老二和他的贤孙孔乙己。”

    “扯淡，他俩还称老窖；咱喝吧，喝完狠狠睡它一觉。”

    不眠的小楼。

    太阳从运河堤岸上跳起来，骑在树卡巴上窥视着小楼的每一扇窗棂。雪，开始融化，瓦楞上一把一把往下撒珠子，个个晶莹剔透。

    早饭的铃声响过，小楼仍旧死一般沉寂。

    “还没起床？”清扫工贾老头提着笤帚、垃圾桶上来了。他瞪大了眼睛：酒瓶子、罐头盒、烟屁股、水果皮、瓜子壳、塑料袋……每扇门前都堆成了小山。他嘟囔一句：“怎么一楼的垃圾？！”

运河，千迂百转，终要归海。

    来处来者，要向去处去了。

    众生揖别。这些兜里揣上本科文凭的人，要去继续从事太阳底下最神圣的职业，继续演绎运河水一样流不尽的悲壮故事。

    列祖列宗，运河小憩，顿足而去。同样，通州也没能留住这些开始被人艳羡的通州教育史上一个最高学府。

    班主任在大门口挥手高喊着：“以后办研究生班你们都来报考哟。”

    啊，秦皇汉武，何时再来通州？

    大运河冰溶雪化，春水冒着热气，撒着欢儿向前跑去。

1989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