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小屋

……我跟着乱轰轰的人群往前走，人们拥着挤着喊着口号：“打倒特务分子李月霞！打到牛鬼蛇神李月霞！……”

人群涌到小屋前停住了。小屋是个土坯楼，两间吧，在东坑的边上。东坑是我们村的一个大水坑，夏天，我和小伙伴们经常在坑里洗澡。洗澡就从小屋前经过。每当经过小屋时，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就提起来。很害怕。为什么怕呢？说不清。是小屋荒凉吗？也许吧。小屋太荒凉了，瘮得慌。屋顶上长满了野草，屋子的四周有苍子秧、拉拉秧、蒺藜狗子……还有长得很高很高的篙子，开满了白花，有不少蝴蝶蜜蜂在上面飞来飞去。杂草中，蛐蛐“嘟嘟儿”叫，蜻蜓“嗡嗡”飞，还有那“曲连曲连”的长虫……这小屋像什么呢？像坟地？对了，要不是院内有鸡叫，你还真以为是进了坟地。其实，坟地怕什么？我们到过的坟地少吗？杨坟、新坟、朱坟……哎！太多了！逮蝴蝶，抓蛐蛐，长虫更不在话下，我们打死的长虫真是数也数不清。我的小伙伴们胆子更大，有的小伙伴把长虫抓住，拴在腰上，当作裤腰带呢！为什么过这小屋就心惊胆战呢？也许小屋离村子太远了？二百多米！我很奇怪，为什么要离村子这么远呢？我们家，还有别的小朋友家，房子挨着房子，墙头挨着墙头，多亲热呀！小屋孤零零阴森森地立在坑的高台上，夜里，煤油灯光从屋里淡淡地流出来，真像鬼在眨眼睛。咳！我明白了，是不是她搞特务活动怕人们发现呢？是不是她发现我们会把我们像“拍花子”那样“拍”去呢？

人们呼喊着口号：“打倒牛鬼蛇神李月霞！打倒牛鬼蛇神李月霞！……”

牛鬼蛇神？什么叫牛鬼蛇神呢？大人的事实在搞不懂。牛不是很好吗？我们四队那小花牛多仁义呀！一点也不欺负我们，我们经常骑在它的身上，稳稳的。那头大黑牛不好，撞人。她是不是那头大黑牛呢？鬼呢？饲养员苟二叔给我们讲了不少鬼的故事，说是一个叫聊斋的书上说的，阴森森的，很新鲜，很刺激。苟二叔喜欢看闲书。看完后就把里面的故事讲给我们听。蛇不用说了，我们打草时经常遇到。神呢？我们谁见过神呢？妈妈见过吧？妈妈经常到大庙里拜神，香烟缭绕，很神圣的。为什么现在要把它打倒呢？牛鬼蛇神合在一起为什么就给人以恐怖感让人害怕呢？想想也是，这李月霞是从哪里来的，谁也说不清。我问苟二叔。苟二叔说她是从台湾拽着飞机尾巴过来的。拽着飞机尾巴怎么过来呢？我很怀疑。问妈妈，妈妈大声呵斥我，不要胡说！怎么是胡说呢？我们村姓杨的、姓朱的、姓马的很多，哪有什么姓李的呢？她不是从城里轰下来的吗？一轰下来就住在这个小屋里，谁见过她呢？大人们路过小屋时不都绕着走吗？我们谁不在队里干活呢？二胖、二柱，还有柱儿他爸……她下来半年多了，干过活儿吗？不干活儿吃什么呢？这牛鬼蛇神是该打倒，是该打倒啊！可有一点儿我不大明白，大人们这是怎么啦？前天晚上，苟二叔还领着我到这儿来，还有好多好多的人，围在小院的四周，很神秘。我们趴在窗户旁，听里边那如诉如泣的胡琴声。那声音真是好听！“千山万水来到京城，也不知我那夫身在何方……”人们静静地听着，很入神……夜深了，露珠落下来了，又大又圆，落在人们的脸上，偶尔传来了狗叫声。我看到了，人们听着听着，还流下了眼泪。可今天呢？他们……大人的事真是搞不懂啊！

人们拥挤着，狂叫着。“李月霞！滚出来！李月霞！滚出来！……” 李月霞在哪呀？我还真想看看她（我只听过她唱歌的声音）。她怎么还不出来呢？！我屏住了呼吸。人们沸腾了：“李月霞不出来就让她灭亡！李月霞不出来就让她灭亡！”啊！刷大字报啦！就刷在了小屋的门口上，是苟二叔！苟二叔真行啊！字写得好帅呀！旁边那个人呢，是我的小伙伴柱儿，他在给苟二叔端糨子盆呢！我好羡慕啊！人们呐喊着，拥挤着……苟二叔呢，糨子盆呢……抓特务……抓牛鬼蛇神……抓……

突然，“噌”地一声，啊！李月霞出来了！出来了！她的脸好长啊，眼睛很小，直勾勾的；眼圈漆黑，鼻子一翘一翘的。她“啊”地跳到人群当中，人们吓呆了。静。好一会儿，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跑吧！”人们乱成一团。“轰”地从小院跑出来。苟二叔跑在最前面，糨子盆儿掉到了地上。

我傻愣愣地在院子里站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不是抓特务、抓牛鬼蛇神吗？特务出来、牛鬼蛇神出来为什么要跑呢？难道不抓了吗？对了，她是拽着飞机尾巴从台湾来的。拽飞机尾巴来的就不抓呀？这帮胆小鬼！还胡吹乱嚷保卫红色政权呢！我抬起头，看着她。她穿着一件大红袄，满脸的怒容……

后来，斗争开展的更激烈了，但李月霞似乎平静了。没人再找她的麻烦。牛鬼蛇神就牛鬼蛇神吧，特务就特务吧，不出工就不出工吧，不出工还省得和咱抢工分呢！再说，把她抓起来咱们到哪儿听戏去。苟二叔说。

不过，那个刷大字报的糨子盆儿却丢在李月霞的院子里，谁都懒得去拿。那盆子是苟二叔的，为这盆子，苟二叔让媳妇好一通骂。我呢，和柱儿上学多次路过小屋，听李月霞在里面“咯咯”地叫鸡。我看到了，那喂鸡的鸡盆儿就是那个糨子盆儿。

几年以后，李月霞走了，进城了，听说当了什么政协委员。

小屋呢，凄惨惨的，满是荒草，老鼠乱窜，麻雀乱飞。小屋就要塌了。村人想推倒它，在这里建新房。后来打消了主意，万一那李月霞再回来呢？

只有那糨子盆儿还呆在院子里，它已经锈住了。

                                                   2000年4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