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    火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鲁迅

时间  1976年7月

地点  北京市某县杏花峪大队

人物  赵大爷  男  六十岁

      李二叔  男  五十五岁

      李二婶  女  四十多岁

      李小云  男  三十二岁

      李小兰  女  二十二岁

      杨小伟  男  二十四岁

      刘  三  男  二十六岁

      罗玉清  男  二十八岁

      李杰文  男  五十四岁

      赵黑利  男  五十八岁

      胡长荣  女  四十八岁

      王大肚  男  五十多岁

      杨  杰  男  二十岁

      李  敢  男  五十六岁

      小  三  男  二十岁

      外地人  男  四十多岁

      老  人  男  七十多岁

第 一 幕

布景

    这是古老的农家小院。有正房和东、西厢房。正房住的是赵大爷，他的房子比较整洁，窗户上糊的是毛子纸，窗户旁放着锄头、铁锨一类的农具。他孤身一人，儿子在北京工作。舞台的左侧是东厢房，房内住着刘三母子，房子破烂不堪。舞台的右侧住着李二叔一家（西厢房）。李二叔虽然很穷，但房子收拾的相当利落，给人一种新鲜感。正房有门直通大道，从大道上可以看见来往的行人。

幕启  [也许是刚过立秋的缘故吧，天气很热。闷。闷得人喘不过气来。正是中午十一点半钟左右，从门外可以看到生产队来来往往收工的人群。他们三三两两、懒懒洋洋地从门前走过。院内，李二叔正在送一位老人，李二婶坐在门槛上低头垂泪。

老  人  他二叔，这事儿咱就这样定了。

李二叔  好，好，大爷！您慢点儿走！

老  人  唉！（老人下，李二婶哭泣）

李二叔  小兰妈！想开点儿，啊！这年头儿也不是咱一户新鲜，不寒碜……

李二婶  对不起孩子呀！那头儿那小子，三十五了，还……还是个瘸子，咱小兰刚二十二……

李二叔  人家闺女不也刚十九吗！咱家小云呢？三十啦！咳！赶上这年头儿，谁也没辙！小

云的婚事儿我都愁死了！

李二婶  那也得和咱闺女商量商量啊？！

李二叔  一会儿收工回家，你和她说，让她为了她哥哥就做点儿牺牲吧！现在……不都是提

倡自我牺牲吗？

李二婶  这……我实在说不出口。小云爹！还是你和咱小兰说吧！

李二叔  不！还是你说吧！（惨笑）就……就麻烦你这一次吧！小兰听你的……

李二婶  我……我可怎么办那……

[赵大爷扛着镐从外面进来

赵大爷  怎么啦？两口子又吵架啦？

李二婶  大哥！没……

赵大爷  没吵架？我不信，瞧你，眼圈还红着呢！我说老二啊，你这个脾气得改改，不能在

家逞能在外面和猫一样。二婶又打里又打外的实在够戗。人家虽然挣八分五，比你

这个十分的也不以下。你呀！昨天书记那么骂你，你连个屁也不敢放……

李二叔 （低头不语）

李二婶  大哥！不是……

赵大爷  他二婶！他脾气倔，外边受够了气，在家闹闹就闹闹，不要理他，不要和他一般见

识。

李二婶  大哥，您说得对……

李二叔 （把话岔开）哎！大哥！您上午干啥活儿呀？

赵大爷  干啥？刨树！你说这是多好的果树啊！刨啦！刚接果，这得多少钱啊！哼！说是种

粮食。他妈的！守着金碗要饭吃！……

李二婶  哎！一年不如一年啊……

李二叔  你知道啥？老娘儿们家家的！大哥！她有嘴没心……

赵大爷  哼！我看你有心没嘴！

李二叔  嘿嘿……

李二婶  小兰他们怎么还不收工啊？！

赵大爷  哎！也快了。（边扇扇子边做饭）

        [大喇叭的声音：社员同志们！学大寨的第二次战役已经打响，我们全体社员，要

早上工，晚下工，中间不歇工。早上三点半，中午连轴儿转，晚上加班干。密切注

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坚决打退资产阶级思想的进攻！堵资本主义的路，迈社会主

义的步，以实际行动反击右倾翻案风。

赵大爷 （烧火没有干柴，烟熏得两眼淌泪，怒火上升，踩灭了柴火）他妈的！又穷叫唤！

叫唤！叫唤！让你丫挺的喝西北风！

李二婶  大哥！别急！来！我帮你烧火。

赵大爷  你忙你的吧！哎！真是要了咱们的命啦！

李二叔  大哥，少说两句吧，现在正闹鬼，别找麻烦！

赵大爷  老二！放心！邪不压正。

李二叔  也不保险，我整天担惊受怕的。

        [室内传出刘老太的呻吟声。

刘老太  哎哟！给我一碗水……我热……我热……咳咳咳……

赵大爷  刘大嫂病啦？

李二叔  是嘛？这是怎么说的！光顾穷忙活儿！去！给老太太弄碗水！这刘三也是……老太

太有病，怎么还干活啊！

        [李二婶端水进了西屋。刘三、小兰、小云收工回来，他们热情地和赵大爷打招呼

众      大伯！

        大爷！

        大爷！

赵大爷  收工啦！

李小兰  收啦！大爷！您收得也挺早啊！

赵大爷  早什么呀！也是刚收。三儿！你妈病了，快看看去。

刘  三 （麻木不仁）唉！（欲进屋，正碰见李二婶）

李二婶  三儿，快进屋吧。你妈都咳嗽得喘不过气儿来，热得烫人……

刘  三  知道，二婶！谢谢您啦！

李二婶  这是啥话？！老街旧坊的，别说这个……

李小云 （一屁股坐在地上）妈！饭熟了吗？

李二婶  熟啦……熟啦……小兰……

李小兰  妈！给您！甜棒……

李二婶  好……好……

李小兰  妈！这甜棒可甜啦！地里可多啦！我尝了一大抱。赵大爷！您来一根儿！

赵大爷  哈哈！姑娘！地里的甜棒多了，可我的牙没了，剥不动。

李小兰  嘻嘻！赵大爷！以后一工要是能合上五毛钱，您一定能镶上满嘴的金牙，吃蚕豆都嘎嘣嘎嘣的。

赵大爷  借你的吉言，哈哈哈……

李二婶  小兰！你……

李小兰  妈！再给您一根儿……

李二叔  小兰啊！你妈和你商量个事。去吧！进屋……

李小兰  妈！啥事啊？

李二叔  对啦！还有小云。好好和你妈唠唠。

李小云  哼！没好事……

李二叔  什么他妈没好事啊！你知道什么？去！

李小云  妈！有啥事儿晚上再说吧！我……我还没吃饭呢！

赵大爷  对啦！赶紧给孩子弄饭吃。人家吃完饭还要和小伟学理论呢？

李小云  大爷！……

赵大爷  对对对！天机不可泄露，哈哈哈……

李二叔  去吧！去吧！你们俩都进去，别让你妈等急了！

        [李二叔将三人一起推进屋，然后坐在外屋的门槛上听动静。赵大爷弄得满脸是黑，拿着窝头吃着。这时，东厢房内传来刘三和刘老太的声音

刘老太  哎哟！三儿哎！我难受死啦！

刘  三 （学他妈）妈哎！我也难受哎！

刘老太  疼死我唠……

刘  三  我也疼吆！

刘老太  我可够戗吆……

刘  三  我也不好受吆！

刘老太  我白养你唠……

刘  三  您不养我谁受罪吆！

赵大爷  刘三！出来！你小子没安好心那？！怎么能对老人这样呢？你不知道你妈有病？阿！

阿！

刘  三 （欲哭）大爷！我……我没能耐！她有病，我有什么办法呢？

赵大爷 （口气软下来）苦着熬着也不能这样，老人受了一辈子罪，拉扯你不容易。

刘  三  她还不如不养我呢！养我也是受罪！

赵大爷  别说啦！给老人找大夫去。

刘  三 （为难）赵大爷！我……我没钱又没粮啊……

李二叔  先找队上借点儿，别的回头再说。

刘  三  借他妈什么？早晨，我找书记借粮，他不但没借，还把我大骂一顿，说咱是先进单位，借粮是给先进单位抹黑，是资本主义思想。他妈的，这社会主义思想就不吃饭啊？！

李二叔  你小点儿声，留神……

刘  三  留啥儿神呢？进法院更好，到弄俩小窝头儿吃呀！

李二叔  你瞅你，越说越来劲。

赵大爷  家没辙也不能拿老人撒气！来！我这有十块钱，十斤面票，你先拿去。

刘  三  赵大爷！这……这怎么行啊？！

赵大爷  这是我儿子从北京给我寄来的。得了！什么也别说了！这叫过一会儿说一会儿。

没准儿说着说着就地震了，天地拍巴掌，咱们全玩儿完！唉，老二，你在窗户那儿

干什么呢？

李二叔  大哥，大哥，没……没什么，我晒晒太阳。对了，三儿，先找个大夫瞧瞧，再给你

妈乱点儿疙瘩汤吃。

刘  三  哎！（刘三从正门出去）

赵大爷  也难怪他，二十六、七了，还说不上媳妇，可不看什么什么烦。

李二叔 （正在窗户旁听屋内动静，连忙搭话）可不是吗！我家小云也是这样。

赵大爷  哎！老二！看你的神情不大对，怎么慌里慌张的……？

李二叔  赵大哥！听您一说，我很受启发。

赵大爷  这……这受什么启发啊！

李二叔  对了，赵大哥！您饭做得了吗？要不儿，我来帮忙。

赵大爷  我都吃完了……嘿嘿！邪门儿！

        [杨小伟满面春风地从正门上

杨小伟  大爷！二叔……

赵大爷  小伟来啦，噢！来找小云……

李二叔  是不是去学理论呀？二叔惦记学呢！

杨小伟  不！二叔！今天我们共青团不学理论……

赵大爷  今天咋这新鲜呢？太阳从西边出来？

杨小伟  我们另有任务，砍尾巴。二叔！小兰呢？

李二叔  嘻嘻！今天小兰有事，不能出去。哎！我说小伟，咱庄这房前屋后都净啦，还有啥

尾巴啊！

赵大爷  说胡话呢，吃饱了撑的！

杨小伟 （支吾）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尾巴就割呗！（欲进屋，李二叔拦住）

李二叔  你给咱说说，还有啥尾巴？

杨小伟  听支书说，今天抓鸡。（欲进屋，又被李二叔拦住）

赵大爷  他妈的！属日本的！哼！

李二叔  小伟！你再给咱说说……

杨小伟  二叔！我有事找小兰……小兰在吗？

李二叔  这……

        [屋内传出小兰的哭声和小云的吼声，接着小云一步跳了出来

李小云 （对李二叔，满脸通红）你……你……

赵大爷  云儿，怎么啦？

李小云  这叫什么玩艺，什么玩艺……

李小兰 （捂着脸哭着跑出屋）妈吆……

杨小伟  小兰！怎么啦？（李小兰哭着跑下，）小兰！小兰！……（追下）

李小云  缺德！缺德吆……（跑下）

李二叔  小兔崽子！小兔崽子！……

李二婶  小祖宗！我的小祖宗！……（追下）

李二叔  好啊！小兔崽子！你们敢撅我，你们敢撅我！（欲追，被赵大爷拦住）

赵大爷  怎么回事？

李二叔  没……是这样，赵大哥！没办法！实在没办法啊！小云的对象要吹……您躲开吧！

（李二叔也追了下去）

赵大爷  哎！又打起来了！

        [赵大爷进了院子，罗玉清从门外走来，这罗玉清二十八岁，透出来精明，但由于

十几年的风风雨雨，使他有玩世不恭的习气，他边走边朗诵

罗玉清  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云端……嘻嘻！赵大爷！

赵大爷  玉清……

罗玉清  这院还真清静，大爷！李二叔在家吗？

赵大爷  没在！咳！刚才还好好的，不一会儿打起来了，走啦！

罗玉清  怎么打起来了？

赵大爷  谁知道啊？又哭又闹的！小云、小兰……嗨！跑了！

罗玉清  哎！好事呀！

赵大爷  呵！好事？你小子可真能开玩笑，打架还是好事？你小子积点儿德吧！

罗玉清  大爷！您不懂，小云搞对象啦！

赵大爷  真的？

罗玉清  哈哈！您还不知道，李二叔和张庄的张大伯换婚！ 

赵大爷  啊！你胡说……

罗玉清  胡说？您就情好吧！唉！人家李二叔福气啊！人家到是有一个闺女呀！有一个闺女

就能换媳妇。可我呢！我妈就不会生闺女……我们哥儿四儿，四条光棍儿！抱秆子

睡吧！

赵大爷  办这事不是缺德吗？小伟和小兰早就好啦……

罗玉清  他不这么办怎么办呢？小云都三十了。对了！您给想想辙。给他想完了顺便再给我

划拉一个，我这给您老磕头啦！

赵大爷  你小子……咳！那也不能换婚。

罗玉清  共产党的招就是损那儿！您知道，我家是祖传的木匠。手艺不是吹吧，三庄五里大

名鼎鼎啊！可他不让你出去，不让你耍手艺你有啥招啊！就让你守着这点儿破地。

可这地你到是好好种啊！不是学理论就是赛诗，一工只合他妈的两毛钱，您说，谁

给媳妇呀！不换婚？哼！你就开眼吧！

赵大爷  这事可不能怪共产党，共产党好，可就……咳！不能这么说……

罗玉清  怎么说呀？！前几天我偷偷地出去一趟，咱得活呀！让咱书记知道了，公社用汽车

拉着我游斗，牌子这么大，挂着，说我是阶级敌人！嘿嘿！大爷！您看着我长大的，

您看我像阶级敌人吗？

赵大爷  我看你小子有点儿像。

罗玉清  哈哈！大爷！您饶了我吧！（看天）这李二叔怎么还不回来啊！

赵大爷  找他有事啊？

罗玉清  有事，我问问他有角瓜籽儿没有。

赵大爷  你找角瓜籽干什么？

罗玉清  种啊！

赵大爷  这边边沿沿都没收了，你种哪儿呀？

罗玉清  种当院儿。没菜吃了，得想辙呀！

赵大爷  这当院儿连棵葱都不让种，你小子得当心。

罗玉清  甭听他的，反正得吃饭！他给咱拔了咱再种。哈哈！赵大爷，这叫游击战。

赵大爷  咳！庄稼人可怎么活啊！

罗玉清  赵大爷，您别发愁，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哈哈！无忧无虑，益寿延年，有忧

有虑，倾刻完蛋！嘻嘻！我得走了。赵大爷！李二叔回来您替我问一声。

赵大爷  好！

        [罗玉清懒洋洋地下，赵黑利风风火火地上

赵黑利  大爷！可了不得啦！共青团抓鸡呢！

赵大爷  怎么？真抓上鸡了？

赵黑利  吓死人了！挨家挨户的搜，一家的鸡不许超过三只，超过三只的要归公。

赵大爷  啊！                                                                    

赵黑利  我把鸡藏在小棚子里，就跑出来了！我得在您这躲一躲。哎呀！不好！理论家来啦！ 

        [杨杰拿着一本书，东张西望地进了门

赵大爷  杨杰，你干什么来了？！

杨  杰  没事儿，没事儿，大爷！这院有鸡吗？

赵大爷  鸡？你找鸡干什么？

杨  杰  大爷，是这样。昨天，我们学习了无产阶级专政理论，觉得咱们村儿还有资本主义

复辟基础，因此，支部决定，发动青年逮鸡。

赵黑利  这院没有，嘻嘻……

赵大爷  这鸡是资本主义复辟基础？

杨  杰  小生产啊，怎么不是？您不懂，这有理论，理论！您看，梁效的文章……

赵黑利  嘻嘻！大爷！咱不懂，咱不懂……

赵大爷  我不管什么‘效’！杨杰啊！你说自留地是资本主义，咱交了……

杨  杰  那好啊！您积极……

赵黑利 （苦笑）嘿嘿……

赵大爷  你说这房前屋后的树是资本主义，咱砍了……

杨  杰  是啊！您不砍也不行啊！这理论说得好，他们以十倍的疯狂，百倍的努力向无产阶

级进攻……

赵大爷  这鸡怎么也是资本主义？

杨  杰  大爷！您不懂，您不懂啊！您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身上难免有旧社会的痕迹……

赵大爷  放你妈那屁！

杨  杰 （说的飞快）赵大爷！您别急！这有理论，有理论呀！给您看，给您看……

赵大爷  什么他妈理论啊！我不管，这院里的鸡，你逮一个我瞅瞅……

杨  杰  嘻嘻！赵大爷！您别生气。我知道您苦大仇深，对资本主义最恨，嘻嘻……您这院

咋会有鸡呢？！

[供销社主任王大肚子扬眉吐气地上，他是来收鸡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