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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四章 钢 凝 二叔2
  • 作者: 余莹 日期:2012/8/5 13:30:47 阅读:1254 次 [大 中 小]
  • 二叔2

     

    教育完王小手之后,宋长江带领车队将一车车暗红色的石头拉回村子,然后在各家各户的院门外各卸一堆。并号召男女老少都拿起锤子来,锤出中国人民的志气,锤掉帝国主义的威风。一时间,全村上下当当作响,如同到了采石场。大石头变成了小石头,小石头变成了碎石块,碎石块变成了粗矿粉,然后再放在石碾上,轧成粗面粉,再用面箩筛。这是宋长江从外地学来的先进经验,为的是节省煤炭。筛过的细矿粉再用磁铁来吸,吸起的矿砂含铁度极高,再放到小高炉里冶炼。

    那头白眼圈的灰色母驴,理所当然地执行了拉碾的任务。它表现得很出色,在七天七夜的紧张工作中几乎是驴不停蹄。二叔也没有什么怨言,时常为他的毛驴助力,同时为毛驴加了不少的精饲料。

    这期间出现了一点小小的波折。祖母在执行筛矿粉的工作中发现,光溜溜的碾盘经过三天三夜的辗轧,已经压得麻麻嘟嘟,很不成样子。祖母便找到宋长江书记进行交涉。祖母没有否定长江学来的先进经验。祖母的意思是,如此下去碾盘就不好辗米了,是不是想想别的办法。宋长江当即批驳了祖母的小农意识,你这是鼠目寸光,日后造出大机器来,谁还用这碾石磨?祖母惭愧地羞红了脸,再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很快,炼出了一摊摊铁疙瘩,硬得很,再用锤子砸怕是谁也砸不开了。那是个阳光充沛的上好时节,宋长江带领的三挂马车,满载乡亲们的劳动成果,敲锣打鼓地向县城开去。乡亲们一直送到村子口,望着三挂大马车远远离去。乡亲们对自己的劳动成果充满了自信,都说,等着瞧吧,保准能造出大机器来。

    祖母对二叔已经越来越不能容忍了,她曾多次向她的大儿子我的父亲提议,将那个瞎老二撵走。但父亲属于只当家不做主的角色,家里的大事全由母亲说了算。由于母亲的暗中抵制,祖母的阴谋一直没有得逞。母亲的态度是实用主义的,自从二叔购置了驴车,给我家的生产生活带来了诸多方便,母亲不想把到手的方便拒之门外。

    那时候,我已经基本上和二叔同居了,三天两头赖在西厢房里过夜。为此,祖母老是唠叨着,说我头上有驴粪味儿,吃饭的时候总忘不了检查我的手,看看是不是洗了。祖母爱干净是全村有名的,家里所有被褥都是经她的手浆洗,然后铺在平石上再用棒槌敲,敲得板板整整硬硬生生,盖起来特别清爽。祖母说,你再到那驴圈睡,就别碰我的被褥!我说,我不盖你的东西!我不回来了!

    祖母和二叔的关系趋于缓和,是炼铜以后的事。宋长江又从城里带回了新消息,说城里各家各户的铜盘铜壶铜柜嵌全都上交了,集中起来炼稀有金属。宋长江便安排人在屯子里收缴,凡是铜的东西,一律上交。我家的两口老柜上有四张碗口大的柜嵌,被宋长江的本家兄弟宋长河用螺丝刀起走了,留下四个白色的圆窟窿。宋长河起柜嵌的时候,我看到祖母的嘴角一抽一抽的,但祖母却没有说什么。后来,宋长河在屋外的花墙上,发现了祖母常用的那个铜盆,也兴高彩烈地揣进了麻袋。祖母拧小脚拽住麻袋说,你把铜盆拿走了,叫我拿什么洗东西?宋长河说,连吴县长的铜火锅都上交了,你老太太还有什么可说的?这时候二叔正牵着毛驴进院子。二叔说,二妈你就别再哕嗦了,你瞧瞧,连驴头上的铜铃铛都上交了。这样吧,明儿个进城我给你买个洋铁盆,大号的,一回能泡它三四条被里。后来,二叔果真从城里拉回一个洋铁盆,是用铁皮做的,象小孩的悠车,后来我还在里边洗过澡。从此,祖母再也没提撵二叔的事,对我去西厢房也放宽了政策。

    放寒假之后,我和二叔厮混的机会就更多了。晚上,二叔停止了说拉弹唱,一门心思地画起画来。二叔不画菜果,也不画房子,却没完没了地画灶王爷。二叔的右眼也不太好使,他画灶王爷的时候,几乎把脸贴在了黄纸上。这使我的幼小心灵感到十分沉重,我担心的是那只能看东西的眼睛也盖上一层厚厚的"棉门帘"。我至今还能回忆起二叔笔下的灶王爷的美好形象。那是个慈眉善目的长胡子老头,每一张都向我报以意味深长的微笑。二叔说,他是一家之主,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吉祥,这老头心眼儿最好。二叔画了一张又一张,有时我睡觉醒来,发现他还翘着屁股,趴在小饭桌上用功夫。屋里很静,能听到二叔的喘息声和老鼠的脚步声,偶尔还能听到灰毛驴的几声响鼻。

    二叔不教我画灶王爷,但他答应带我到城里卖灶王爷。进了腊月,是二叔最繁忙的时候,晚上画,白天进城。二叔带我进过三次城,每次在关帝庙前卖完灶王爷,总把我领到一家说书馆。我俩坐在八仙桌前,便有人递来茶水。二叔把事先买好的油炸果子摊开,让我放开肚皮管够吃。二叔一边吃一边喝,那只不太好使的右眼睛却一直盯着前边的方台子。方台子上有个瘦女人在敲着扁鼓咿呀演唱,旁边坐着一个弹三弦的瞎老头。我一直认为那个瘦女人的演唱才能不及二叔,我尤其讨厌那身紫拉叭叽的旗袍。但二叔却听得津津有味儿,摇头晃脑,手中的茶碗儿经常端着不动。瘦女人唱了些什么,我至今也没有明晰的记忆,只记得那个瘦女人的嗓音比男人还粗哑,有一种类似大便干燥的感觉。

    有一天晚上,二叔趴在饭桌上继续画灶王爷。按照二叔的吩咐,我画那头毛驴。画着画着,我突然问了一句,我说二叔你是不是看上小桃红了?二叔一怔,说你小孩子家胡说些什么?我说,那你为什么老是不娶媳妇?二叔说好好画,不要胡说八道,谁肯嫁给我这个独眼龙?我说二叔你别骗我了,昨晚上睡觉你还喊小桃红呢。二叔的脸红了,说你可不要说出去。我说不会的,这事只有咱俩人知道。既然你喜欢她,那我也就喜欢她。其实她长得并不好看,那张嘴太大了,还老支着两颗门牙。二叔拍拍我的头,说小孩子家不要说长道短,好好画你的驴就是了。

    在我的记忆中,我第一次参加全县画展是一九六三年的事。那一年我刚刚上中学,我的那幅《九驴图》被美术老师如获至宝地送到了县文化馆,在那里整整展出了一个月。 《九驴图》的成功,自然是靠二叔的点化,同时也有灰毛驴的一份功劳。在此之前,我跟那头灰毛驴相处了五年,并且它还产了一头青色的小驴驹。我熟记了她们母子的不同颜色不同神态,我尤其喜欢用浓淡相宜的笔调去表现那种毛茸茸的感觉。画中的六头大驴和三头小驴是我一生中绘画的艺术顶峰,以后再也没有画出一张像样的画来。

    一九六年的那段日子,我几乎没有上学,整天跟着二叔的驴车东游西转。这一年,二叔不仅为我提供了足够的精神食粮,同时也提供了必不可少的物质食粮。二叔在城里拉脚挣的钱,大部分用在了糊口上。二叔没有妻小,自然也就没有负担。惟一的负担也就是我了,但二叔却负担得心甘情愿。与众多孩童相比,我是极幸运的。他们大多数营养不良,三根青筋挑着一个头,而我坐在二叔的驴车上,每天都可得到一至两个拳头大的窝窝头。同时,还可以跟二叔学笛子。那时候,孩童们都管我叫小神仙,在他们的心目中,那挂驴车简直跟皇帝老儿的龙车一样。

    在通往县城的乡间小路上,二叔不厌其烦地向我传授着吹竹笛的技艺。我知道了什么是花舌,什么是喉音,什么是单吐双吐和三吐。二叔告诉我:双吐,又分内双吐和外双吐,内双吐的准确发音是"吐苦",外双吐的准确发音是"苦吐",而三吐的发音是"吐吐苦、吐吐苦、吐吐苦";三吐的发音类似毛驴的奔跑声,在"哒哒、哒哒"的蹄声中,吹起"吐吐苦吐吐苦"的音调来,别有一番意境。我就靠在车帮上,按照二叔的指点苦练着"吐苦"。在我的视线里,是一匹永往直前的毛驴。它的蹄声和我的笛声交织在一起,在空阔的田野上久久回响,是那么和谐,那么动听,那么令人得意洋洋。那是我和二叔的关系史上的鼎盛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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