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考的日子又到了,尽管这一年的时间没有去学校复习,也没有参加补习班,明明知道这次考试被录取的把握很小,但我还是报了名。
考试那天,我的心发慌得厉害,拿到试卷一看,竟有许多题目是想都不曾想过的,糊里糊涂地看了一遍,懵懵懂懂地答非所问,试卷只答完过半就提前交卷。监考官看了我一眼,又看了试卷一眼,把卷子丢在抽屉里。我退出考场,总觉得有一双异样的目光盯着我,让我不敢回头。接下来的几场考试,大体不过如此,等各科全部考完,仿佛刚打了一场败仗,从战场上退下来,精神疲惫不堪,心想:完了!又完了!这次再考不过去,怎么向父亲交待!怎么向家人交待!怎么向眉子交待!?你真是猪的脑子,甚至连猪脑子都不如,每天不知道想些什么?整日里怨天恨地,自己却猪狗不如!
又是焦虑不安地等待,终于等到夏天过去,秋风又起,也没有等到我所报考的那家学院的入学通知。我再次陷入失望与痛苦之中,整日晃晃然不知所以。我扔掉了课本,开始到图书馆看些无关紧要的书,古今中外言情武打名人传记诗歌散文随笔报纸文摘通俗文学严肃文学笑话广场幽默天地等等,无所不看,但看过去就不记得什么,像过眼的云烟,马上烟消云散。我感到自卑,感到内心有愧,像做错了什么坏事,连该给眉子的回信也不愿写,无法向她解释为什么考完试而没有去海滨看她。
家里人都为我着急,给我找了一份临时工我也没有去做,母亲为此病了一个多月,总算好了,陆羽又病了。唉,我真是没用,不但自己没用,还惹得他人不高兴。我无脸见眉子,无法告诉她我近来的情况,我想躲起来,一个人,谁也不想看到。
无论在秋风瑟瑟的日子里,还是在冬雪飘飘的田野上,我总是一个人走,小路上留着一串脚印,伸向远方……活着是一种等待,可又不知道等待的是什么,甚至不清楚自己在这个世界中是醉着还是醒着,是活在梦中还是活在别人的手中。烦恼的日子不光在爱与被爱时,有时爱会成为一种负担,这种负担会让你神魂颠倒,束手无策,昏然无知。许多美好的梦也许今天还信心百倍,等到明天,梦想破灭,会让人产生绝望的感觉。当然,绝望并不绝对,有很少一部分人会在沉痛打击后死去,大都采用自杀的方式;有时候看似强健之人,而他的内心很脆弱,心胸也不够宽广,意志也不够坚定;但也有例外,像那些经受不住灭绝人性的摧残之后,死也是最好的解脱。我自知罪孽沉重,常常自暴自弃,让痛苦缠身,以表对自己的惩罚。整个冬季,我的心像雪一样苍白,只有眉子的来信,才能给我一点温暖,才让我度过这漫漫冬季。
春节来临之前,眉子又来信告诉我,越到过年,演出越多,今年春节又不能一起过了,各自保重吧!我感到有些失落,在没有眉子的新年中,总是少了些欢乐得气氛。新的一年的开始,标志着小孩又增长一岁,青年又成熟一岁,老人又减少一岁。你不在坚强中生存,就将在痛苦中死去,我突然想起这样一句话,已忘记了它的原句和作者。我活着,就无法避免这愉快与不愉快的事,也许还有许多人比我更痛苦地活着,难道不是吗?像流浪汉、乞丐、寄人篱下者、饥饿者、弃儿、孤儿、被拐卖者、被逮捕者、战争逃亡者、无家可归者、失业者、痴呆者、精神病人、盲人、病人、聋人、即将死亡者、末日来临者等等等等,我又算什么?我要比他们强百倍呢!我有家庭,有父母姐妹,还有能歌善舞美丽聪慧的一心一意爱着我我也爱着她的恋人——眉子!我该满足。知足者长乐。我纯粹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高楼寻忧愁,自寻烦恼!!
怕等到坏消息,坏消息偏偏就来了。春节过后一个多月,眉子家突然接到了海滨艺术学院及签约公司发来的紧急电报:
眉子病重,请家属速来海滨城市第二医院,病情原因有待医院继续诊断,望接到电报后速来!!
我看到这封电报的时候,眉子的爸爸和雁子已经动身去了海滨城市,我想去海滨医院的想法也随之破灭。我不知道该去做什么,坐立不宁,走到那里都看到眉子躺在病床上的样子。我祈祷眉子平安康复,希望眉子的病只是一场误会,或者小题大做,仅仅是头痛发烧之类的病而已。
第二天,我去了眉子家,希望从她家人的嘴里听到一些关于眉子的事。多么熟悉的大门,黑的油漆依旧还是黑的油漆,红的对联依旧是红的对联,只是日晒风吹雨淋已由原来的深红变得粉红,楷书的毛笔大字还是黑光发亮,右边是“江山千古秀”,左边是“祖国万年青”,但我不喜欢年年这几句词,像是没有最新的了。门扇虚掩着,我轻轻推开一扇,那幅“鹤寿延年”的影壁画就进入眼睑,绕过影壁墙便是南厢房,是雁子的住处,厢房对面是花坛,草木茂盛,红的白的月季花争着开。最让我难忘的是墙角那棵石榴树,是小的时候和眉子一起栽种的,那年春天栽种的情景依旧记忆犹新。而今已枝繁叶茂,果实硕硕,只是现在的枝头上石榴花还开着,有的已结成果子,却是青的。这石榴树紧挨着眉了的睡房,房门关着,穿过贴着窗花的玻璃望去,屋内空空,书桌依旧是原来的书桌,小床依旧是从前的小床,绿的围帐半垂着,却不见眉子的影子。绕过花坛,走过鹅卵石铺就的小道,穿过弄堂,走进奶奶的卧室,只有奶奶一个人呆坐着。她的眼睛花了,可耳朵出奇的好,我刚向奶奶问候的时候她就辨出我来。奶奶说自眉子一走你也少来了,今天来是问眉子的事吧?我说是,有没有她的消息?奶奶说不知道,眉子的妈妈干活去了,还没有回来,也许过两天雁子就从海滨市里回来了,到时候再问她吧。我不再多问,和奶奶说些闲话,也免得奶奶一个人干坐着。晌午时分,眉子的妈妈就从外面回来,我向她打了个招呼,说明来意,就离开了眉子的家。
回到家躺在床上不动,陆羽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对我说:“陆平,眉子又给你来信了,给你。”姐姐又问:“听说眉子病了,眉子的爸爸和姐姐都去了海滨,不知道得了什么病?陆平,你听说了吧?”我回答姐姐:“听说了,但不知道是什么病,我也刚从眉子家回来。”
“那你看看眉子信上说什么了?”
我开始烦姐姐的追问,并说:“姐,你甭问了,忙你的事去吧!”
姐姐就不再问,疑着心走出房子,嘴里又回了我一句:“关心你还不好吗?真是的!”
我打开眉子的信:
陆平:
让我日思夜梦的陆平,你好吗?试考过了吧?考的怎么样?希望你能考个好成绩!
真不幸,又病倒了。这次可是真的病了,浑身没有一点劲,这几天一直在发烧,医生说我一天一夜都没睁开过眼,空吊瓶堆在地上有一满盒子。这两天刚好一点就用一只手半躺在床上给你写信。幸好公司的同事和学校的同学轮班照顾着,真得感谢他们。今天好友玉玲一来就炸呼说:“眉子,几天不见你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脸都瘦了一圈,眼睛倒是变大了,倒也精神了,也明亮了。”我说:“那有你说得那么邪乎,不刚过一个礼拜吗!”她说你怎么不信,我这就拿镜子给你照。玉玲拿过镜子一照,也着实让我吃了一惊,脸色苍白着,没有血色,眼窝深陷,头发也乱着……我有些发慌,可没有她们想象得那么可怕。我问她们我得的什么病,她们都说不知道,医生也不向我说,只说在你家人没有来之前,暂时保密,我想大概是发烧吧?
海滨医院离海不远,躺在床上能听到海浪冲激海岸的声音,只是不能见着。我是1号床,靠着窗子,2号床空着。病房里除了我之外,还有两个病人,一个是3号,七十多岁的老人,头发全白,像我奶奶;另一个是4号,一个还在幼儿园上大班的小姑娘,得了肠炎,这几天要做手术,可她一点儿也不怕,真为她感动与担心。那么小的孩子都不怕,我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所以我也就想开了,每天都保持乐观的态度,就是不能出病房,每天和她们闲聊。
躺在床上可以看到窗外的两棵白杨,一棵桃树。白杨参天得高,柳絮挂满了枝头,嫩芽还没有发开,只露一点点的绿;桃树的花蕾却挂满了枝头,一串串的红蕾,也许不用半个月就开了,所以就天天盼着花开。有时也有一两只麻雀在枝头叫,唧唧喳喳,像唱歌似的,为我减少了很多的寂寞。
多想快好起来呀!去屋子外面看看春天,看看大海,如果我的病好了,我会加倍学习和排练,人只有生病的时候,对求生的欲望会倍加珍惜。以前,我甚至爱睡懒觉,排练的时候也常和教练绕圈子,总想偷懒,现在想想那是多么可笑的事!
陆平,等我病好了,一定回去看看奶奶和你,你们最是让我牵挂!陆平,好想你,有时候经常翻读你的来信,看到信就像见到你似的,就像你坐在我身边和我说着话,心里就高兴了。就这样吧?王医生又来,我得偷偷地写,不然王医生就会说我。她对病人很尽心,但很严肃,像我妈妈。
眉子,在病中
又附:
陆平:
爸爸和雁子下午来了,一见到他们我的眼泪就止不住了,我一哭,雁子也哭,爸爸在一边擦眼泪,像是生离死别似的。有了爸爸和雁子的到来,朋友们就不用来了,但玉玲还是隔三差五地来看我,总是买一束鲜花,插在床头柜的花瓶里,把旧花放进便袋里。我真是幸福,曾没有过的幸福,这种幸福也许只有在久别的病中才能体会得到。他们每天都守在我的床前,为我打饭,给我吃药,为我打水洗脸,为我换洗衣裳。这几天雁子的脸也明显地瘦了,我看着他们都心疼。唉,我这病,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今天上午刘大夫来了,他为我换完药就把爸爸叫出病房外,手里拿着一些药单,和他比划着,说着什么,我听不见。爸爸进来的时候,脸色非常沉重,难看。我问爸爸什么事,爸爸不说,让我好好养病。其实不说我也能猜到,准是关于医疗费的事。
果然雁子这两天就要回家。我问她回家有什么事,她说回家取钱,我问她取多少,雁子就是不说。陆平,住院期间我想找个机会,肯求爸爸同意我们的婚事,如果爸爸同意了,我们就用不着担心了,等毕业后,我们就去登记结婚,既不伤我们与他们之间的合气,又让我们好梦成真,真是一举两得。
陆平,真得感谢玉玲,她每次来都把我写好的信替我寄出去,她不来,这一封只好由雁子来寄,如果有一天我们结了婚,最不能忘的就该是她们了。好了,先写到这儿吧。吻你,陆平。
二十三日匆匆于海滨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