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子妈将盛破烂儿的大筐从煤棚拖出来,一页一页地整理穗子爸的手稿。稿子已枯干发黄,却都是未完成的。她忽听身后有响动,一回头,见穗子正反身进屋。显然是穗子原打算到后院来,见母亲在那里便仓皇逃走。穗子妈一阵黯然神伤,喊道:"穗子!" 穗子听这声喊得极冲,竟吓得不敢应了。 "穗子!"母亲再次喊道。 穗子装着刚听见,跑到后院,在母亲身边站得板板正正。母亲让她看看,破烂筐里有没有她喜欢的东西,没有的话,就把收破烂儿的挑子叫进来,连筐收走。穗子往筐里看一眼,摇摇头。 母亲说:"这双皮鞋还好好的,你再大一点,把鞋跟拔了,可以穿的。"母亲替穗子当家,把那双棕色高跟鞋拎到筐子外面。 "这些丝袜,都是真丝的。"母亲一双双理着纠结成一团的肉色长筒袜,"都不太破,妈以后给你补补,都能穿的。你说呢,穗子?" 穗子点点头。她看母亲一双贫苦的手,翻到了筐底。好好的太阳光里,充满破烂儿特有的刺鼻气味。经过这样一双贫苦的手,破烂儿便不再是破烂儿。母亲惊喜地笑了:"哎呀,都是好东西呀!差点当破烂儿卖了!" 于是母亲只将父亲的几大摞手稿搁入她的方头巾中,再将头巾扎成一个包袱。其余的破烂儿已变成了好东西,因此就又回到筐里。穗子一想到那些脱了丝的长筒袜和棕色高跟鞋都在筐里等着她长大,心里便对"长大"这桩事充满矛盾。 妈说:"这个包袱,你来挎。上长途汽车,小孩子挎的东西,没人会注意。" 穗子问:"上长途汽车去哪里?" "去看爸爸呀。" "什么时候去看爸爸?" "什么时候都行。" "……外公去吗?" 母亲停顿一下。穗子见母亲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珠后面,脑筋在飞转。母亲笑笑,说:"外公这次不去。你就去看看爸爸,外公去干什么?爸爸那里粮也不够吃,外公去吃什么?" 母亲说话时,有一种交头接耳的模样,让穗子想到了世界上一切交头接耳的人们。人们交头接耳,就挑出穗子爸的种种不是来。穗子认为那位抄家头头此刻一定在某处和谁交头接耳,嘁嘁喳喳的非常热闹。然后他们就会朝外公来了。穗子当时并不懂他们朝外公来的凭据,但她肯定那些人正为外公的事交头接耳。 那时穗子还不懂"阴谋"的意义,她只懂得阴谋的形象。形象就是交头接耳。 正同她交头接耳的母亲突然做了个奇怪的眼色,嘴唇撮住,"嘘"了一声。然后穗子看到外公到后院来了,从煤棚里取了一块煤。穗子顿时在心里质问母亲:你在骗我们吧?!既然仅仅是去看一趟父亲,为什么要对外公隐瞒实情?! 第二天穗子还在上最后一节课,母亲就来了。跟老师短短地交头接耳一阵,老师就提前放了穗子的学。穗子跟在母亲后面来到长途汽车站,看一眼候车室大钟。这时外公刚刚到达学校门口。他会站在隆冬里一个一个地看着从校门走出来的孩子。他会一直站在那里,心很笃定地等下课的孩子回家吃完午饭,又成群结队地上学去。外公会等的,会等到天暗了,放晚学的孩子们再次拥出校门。 她忽然对母亲说:"我的东西没带。" 母亲说:"我都替你拿了。喏,这是你的所有衣服,这是你的书、玩具。" 穗子本来没什么家当,值得带的母亲都替她拿了。穗子想,母亲贼似的偷了穗子所有的东西;在外公眼皮下,她连东西带人把穗子偷走了。 穗子说:"我还有十多个橘子呢。" 母亲笑了,说:"算了吧,那也叫橘子?那叫橘子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