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们给敏的信

妹妹：

多少时候就盼望，今天竟得知了你的通信处，真是快乐极了，拿笔的手是这样抖着呢。我们已经分开一个月了，对于我却像有一年那样长，心中像被话都塞满了。我是这样愿你安心，愿你在信中找出愿知道的事。但是一方面我是很疑心，怕你太恨我，一点也不愿看我的信，实在都是我的不好，是我太过了，你怎样恨我也是该的。从前我作文，老说一个后悔的心是怎样难过，自你走后，我才真明白什么是后悔的滋味了。我天天想着你幸福，还说用一辈子也饶不了自己了。我是一点没有做姐姐的好处，只占尽了便宜地伤别人，但我却求你不要顾，忘了那过去的气愤罢，我曾很伤了你，也请原谅罢，当时只为了一时气愤，便什么也不愿不管别人受得住受不住，真对不起呢。

你走后，这里大概情形也许在报上都看见了。现在我详细地告诉你一下。你不是星期三晚上走的吗？当时我们一点不知道，我还叫小乖给你送书去，她回来说，二姐屋里没有人，我有点奇怪，可是她就大惊小怪地叫喊起来，对娘说二小姐叫不醒了，娘自已开门看没有人时，还以为你是上学去了。我知道你并没有去。娘才明白，又叫我，就到 Y家去一趟。看见他弟弟，他好像惊怪得很，毫不知情的样子，我也就没有说什么便回来了。

你知道发报那些事完全是外人干的，我们一点也不愿声张的。本来想连二爷都瞒着。下午我上学去，S问我，我就对她说你病了，为怕她去看你，就说是猩红热，她却像半信不信的样子。我在课堂一见你的空位子，就禁不住哭了。以为你病得厉害，就带我到堂里去为你念经，我比哪次都诚心地念了，我是祝你快乐，祝你幸福，愿 Y永远对你好。你可以想得出那天的夜晚对我们是何等磨难，我们想你一定太冷，穿那一点衣服就去了，门一响，娘就以为是你回来了，以为你只是躲在什么地方玩一天就会回来的，小七一声声地叫你，小乖们跑上跑下，问我二姐上那去了，真叫人难过呢，你在家时像一点不怎样，有时我还和你吵，但是你一去了，人人都觉得你是怎样好，少了你是多难过了。

第二天星期五早晨，我们便接到你的信，心里都不安了。S老问我你到底怎样了，她一问，我就想哭。所以她那天下午就到孔德去叫喊说文树新也不知怎样了，她大姐说病了，急得直哭，她三妹又说什么都不知道。李先生就笑。三妹回家讲了，把我们气得要命，知道她们也许要明白了。这里有一半都是 S不好，那么冲，闹得人家都疑惑。星期六我怕她们问我，就晚晚地才去，回家时娘是去取留支了。我刚想呢，三妹就说熊秃子在孔德直叫什么与孔德名誉有关、人格破产的话。我一急就再不吃下。我们两人就骂起他们，正说着，他的鬼车就到门前了。我对三妹说，告诉我和你一同去北海了。我就藏在你屋中，是熊秃子一人来了。他夹七夹八对三妹胡说，半天也不走。我就去找，我怕三妹说漏了。等我一去时，他就说 Y拐了校里两万多，学校要登报捕拿。我说对我有什么关系，爱拐不拐，他哈哈大笑说，有人早在车站看见你了，何必骗他。他是好心，不然的话，人要把你也一同捉着的，我当然有些信了，便问他办法，他说只有立刻打电报给二爷登报报官找你。不然你也要被人捉着了。我急得很，告诉他无论如何也不要告诉二爷，有人问他只说你病重，在医院，还求他半天别对外人说，他一走我赶快打电话到上斜街找娘回来。怕娘着急，我没有说拐那么多钱，只说熊家说拐了一笔钱，也许是谣言，不过他们知道你走了。早时娘切盼你不久能回来，所以对伯妈说你住堂去了。这样一来，以为你永不能回来了，便只好狠心说你死了。娘还说，你一定不会怪我们咒你。想你知道娘的难处，也不会生气的。

 妹妹，在这情形下，我才看得出来母亲的心是怎样的。你若看见娘那样悲哀，你也必是难过的。为什么你老写娘恨你的话，你知道娘怎样反复地看你的信，怎样一句句说你的好么？娘说，以后一定为你把学费都存起来。自己也存一笔钱，为将来给你。一知道你的住址，就和我去看你，娘一点也睡不着，一合眼便看见你，一会儿梦见你很快乐，一会儿又梦见你很后悔。又梦见你穿得很美地回来了，我和娘深夜不睡，只是议论你，想到你的快乐，一会儿笑了。

妹妹，我们是多么悔着。我们早时能明白你，一定不会那样破坏你的。不，我们想到当时怎样地使你伤心过的事，真像利剑刺心呢。娘说，你在家时尽要你多做事，一点好处也没有给你，又悔不该那样坚决地对你们，若有不幸，都是娘的罪过，娘恨Y，但娘却说若 Y对你好，她也会喜欢他的。若不好她一定跟他拼命。娘对我说，一定攒下钱来，你们若一时找不到事，好给你们。从你走后，娘病了好几天，现在很瘦很瘦。不过这两天都好了，今天是出去了。

我不知道扯到哪去了，现在接着写星期天那天吧。那早晨，老熊太太来了。我们都还没有起，我赶快穿好衣服就去看她，娘和她很不愿意我在那。我偏不走，一听她是在吓娘，说 Y拐了三万，我就问她怎样知道的，为什么以前先说几千，我成心说给娘听。其实我也信是有一万多，因为她说一月经费四千四，两月都拿去了，为什么她说三万。我说娘正着急的时候，为什么来说这些话，我气得都抖了，大大地骂她，她却毫不生气。你说，气死人不气死人。上帝有灵，我真不知道为什么容她这样的人，她还没有走，四婶便来了，也许和新回去说了什么话。我和娘便说你死了，我们借这就哭了起来。死虽没有死，伤心却是真伤心呢。三妹、小乖都哭了，伯妈也哭。熊太太瞪着眼，只好又来劝我们。哭完，我就想并没有死，又不禁变得高兴，又想起也许一辈子真见不着了，又很是难过。那天天又那样凄惨，整天阴阴的，下雨那样的日子，我真盼永不再有了罢。

我们那样叫你，你是不是有些觉得？我真又是说傻话了罢。伯妈们竟然都很信熊太太，撇着嘴也不敢说。我把你给和新的书交给伯妈，把你的铅笔盒和一些铅笔给了四妹，好叫她们留个记念。

Eva在下午来了，她和你那么好，所以我没瞒她，早时她以为是你和她旅行吃坏了，后悔得还带来她天天挂的一个圣牌要我给你，好叫上帝保佑你。我便告诉她大概的情形，并且对她说，你把她的照片拿走了，她问我你带去她打的那帽子没有，我就说是带去了，我告诉她，你写信时，曾提到她说是永忘不了她的，她便哭了。她说是你太小受人骗了。我对她说也许 Y是真心，她却不信，她说我们两人都要替你念经，让你永远幸福。她说回学校就说病死了，省得别人又来麻烦。

你在上海看见《大公报》没有，已经登出一点来了。早时我以为这样便完了。谁知道，星期一早晨，上斜街便来了电话说有事商量。我们便吃了一惊，娘就去了。伯妈们是看了《晨报》怕二爷生气，所以请娘想方法。娘刚走，我因为不安心也去了。看见《晨报》就叫王升去请大舅到桃条胡同。我回家一会儿，大舅便到了。大舅好得很，一点不说什么，劝娘这样也很好，倒减轻父母责任。我因为不愿给二爷写信，就请大舅写一封，他就糊糊涂涂写了，说家中早时完全不知道。也没说 Y是怎样的人，只发些牢骚，说这可以证明中国教育根本破产那些话。

二爷接到那信，这给我来一信，很出人意外，实在是二爷不知道 Y详细的缘故，没有怎样太气。只说 Y为什么不与我们相量而出，这罪恶于他是否别有他意，并且愿追究下落，想为你们正式办下。第二次来信是见报，所以很不一样了。要打听明白 Y的一切详情，年貌、平日行为、贯籍。介绍人还要照片，说要明白到底 Y是什么主意，若真是情理可容，也愿为你理出个结果。不然二爷好怎样，我也不知道了。

皋和 S都来过三次。前两次我没有说，后来也告诉她们了。报一登出，真闹成了满城风雨。圣心也人人都知道了。Eva说 XX把报一份份剪下来都带到学校去了。新闻记者也去见XX，好些人都说你。所以我这些日子没有上学去，我很想等二爷回来给我想个办法。也许文凭能弄好，我就考个大学，不然就上天津若瑟住堂。娘是愿我去日本的。XX说日本也有圣心。她正为我打听章程和地点。这等以后再说了。你现要到哪里去？在上海为什么不去圣玛丽？你知道我虽然没有上学，这一个月过得倒很不寂寞的。你就想不出来有多少人都到我们家来了，差不多每天两三趟，什么杨舅爷那些不相干的人都来了。一个说一样，有人说要登报找，有人说可以托何应钦，熊说何应钦很震怒，他看我们托他是一定很愿帮忙。又说她认识青红帮的人，若 Y到奉天很容易地就可以把他暗杀了，然后你可以仍旧归来。真弄得人心乱极了。

平日我最懒得写信，这月中却写了十几封呢。德贞也来一封长信，早时，她由周家知道了你们的事便写信来。我不知怎样回，便丢开了，所以久没有书信，其实我也有些念她。这次她又知道了，又写了来。是上海报上有这事么？邓老太太来信问时，我还以为她是看见北平的报，连保府报上都有。邓三先生也特回来问了。这几天想早安静了一点了，我也有工夫自己看些书，但不知二爷哪天回来，我是有些盼望。

Y在上海有事么？你们有钱用没有？有一次 H叫王惠来找我，我便去了。她说许多我不爱听的话，说你去年暑假两三天便去米粮库一次，想是穿了拖鞋就去了，不然便是光脚。事到现在，什么也用不着说了。她还说别的话，因为她病着，我什么也不好驳她。前天我又去了，她说了很久，她相信你们是不会久的，要我们去找你回来。不然等你大了一切耽误就难办了，她说 Y说了无论如何也不和你结婚的，你自己也知道这是真的不是？我劝她好好养病，并且说一定要把你们都找回来的。我也不明白你的意思，不知道这二爷会怎样。不过父亲终不会不爱女儿的，不过二爷对人不会巧言便是了，以后我可以把二爷的信寄给你，你看看二爷怎样为你想，你就可以明白了。

北京已暖得很，丁香海棠都谢了。一听见街上卖鱼虾的声音，就会想到去年和你一块回家吃饭的情形，真是心酸呢。这一生中恐怕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快乐了。我们也不知道哪时才能相见。从前我们虽然常争吵，但也是那样亲近的呢，真像形影不离。在家时我们老在一起还不觉得，有一天我到市场去，看见两旁的路，想起我们一同行走的情形，真是难过。我真想下去再找找我们同留下的脚印，我没有上学去，若去了，也不会念得下去书呢。

那几天我想，觉得你是在我身旁的。我多痛心地看见你那句话，我真自恨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恶的人，怎样会那样冷了你的心，会让你以为你的走会令我高兴。你真以为我就是那么一个两面派么？

无论如何我也想要你知道，纵使我爱你，你也不信，并且你也并不需要。不过这家中是有着永远爱你的人的。她们永爱的。永愿念你的。你永远是她们的，她们永远也是你的。并且求你别忘了写信来。也许别的爱很占了你的心，你什么也不信了，但是骨肉深情的话也并不是虚假。妹妹，有一天你会不会再回来，再来看看一个永为你的心呢？我一接到你的信，便快快地写，自己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乱七八糟了。娘很担心你，怕你过不惯，饮食不适，娘刚才回来了，现在已睡，我是在娘屋呢。你说你胖了，娘笑了。你快把照片寄来吧。你若有合照的，也无妨寄来。因为二爷想看 Y的样子。我看，我给他寄去一定也不会生气。星期三我和Eva、Eda照了一张相，是她们偷着打电话给我叫我去的，等好了，我给你寄一张去。Eva星期要结婚。Eda也不再来了。所以我们照了一张作纪念。十号 Eva还要来我们家。以后再谈，祝你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