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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国的公学,简直就是个流氓窝。漆雕开告诉我,他常听他家茶铺里的客人说,孟何忌和闻卯在公学里都算是文明人,季孙家的公子季孙斯和叔孙家的叔孙武,那才叫横行霸道,他们都敢逼孔丘吃屎!
季孙斯的跟班里,还有什么四大恶人,十大打手。其中有个急先锋叫公山不狃,个头不高,却一肚子坏水。欺负孔丘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小碟开胃菜而已,他连公学教师晏平仲都敢祸害。有一次,他往晏平仲的雨鞋里撒了一长泡尿,之后把鞋摆回了柜子顶上。等到下雨天,晏平仲伸手去拿鞋,哗一声被浇了满脸的尿。在这样的公学里,什么好孩子也都被他们带坏了。
因此,曲阜人现在最熟悉的一个场景就是,夕阳西下,映衬一个瘦高的身影,扛着一大卷竹简,大步流星地从公学里冲出来,身后,一群少年向他起哄,抛石子。这就是孔丘散学回家了。
有时候,我赶羊路过,会陪孔丘走一段,替他扛竹简。那些竹简真沉,空手走一大段路了,孔丘还直喘粗气。问起在公学里的境况,孔丘说,他们骂他,他就当听不见。他们打他,他就跑,不让他们打第二下。公学有年俸,够他一个人吃喝了。最重要的是,有书,随便读,晏平仲还准许他带回家,他知足。
现在,季孙家所有的活计都不用他做了。他有了身份,也不好再干那些粗活。可是,他不能出入季孙家,也就没有机会见到喜翠了。我知道,对孔丘来说,这可能是最难过的。
要在酒后,我才敢小心翼翼地和孔丘谈起喜翠。我第一次问他,那天和他约会的人是不是喜翠,他说,不是喜翠,是淡云。我从来没听说过季孙家还有女儿叫淡云。孔丘说,这是他给喜翠起的名字。喜翠的娘原来是季孙家的丫环,怀了喜翠以后,才被季孙意如收为小妾。因此,喜翠在季孙家一路长大,从来没有人特别留意过她。饭桌旁没她,不会有人想着问一声。有她,也没人嫌她吃得多。她就像一株野草,一个影子,更像一抹淡云。孔丘往天上一指,一只鹞鹰正飞过悬铃木树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而湛蓝的天空中,却有几抹淡淡的云,既不遮阳,也不下雨,似有似无,可有可无,正如喜翠的命运。可我知道,这样一个寂寞的生命,却曾实实在在温暖过孔丘的怀抱。
夏夜难眠,我经常会发现孔丘蹲在南城门口,像只孤狼,盯着昏黄的月亮发呆。我明白,他是在思念他的淡云。
秋八月,我放的羊有一半都进了屠场,因为季孙府要开飨士大会了。一年一度的大会,是我那些羊逃不过的鬼门关。阳虎说我的谈吐还不算太粗俗,因此派我随他在大门口迎宾。想来,这也算是和孔丘亲近带来的好处,让我免了到屠场去忍受那些羊的哀叫声。
打从天亮开始,季孙府门前就热闹起来,各色士人纷纷正装登场。孔丘缓步出现在季孙府门口时,我并不意外,他现在有身份了,有资格参加这个大会。只是,他身上还穿着黑色的丧服,看起来有点碍眼。没等我过去劝孔丘,阳虎已经把他截下来,冷冷地对他说:“你不好好守丧,想到这儿来吃喝玩乐?”
孔丘平静地说:“我听说,飨士大会是为总理出谋划策的,我还真不知道是什么吃喝玩乐。”
我暗暗为孔丘竖起大拇指,这几句话硬,肯定把阳虎顶得肠子生疼。
阳虎说:“按理说,我可以放你进去,你爹也认了,也算是士了。可是,我知道你为啥要进去,你不是想出谋划策,你是想见喜翠,对不对?实话告诉你吧,喜翠已经死了,你不用进去了。”
我看见孔丘眼里阴下来,他说:“我只知道我娘死了,我不知道喜翠死了。”
我在心里替孔丘说:不是喜翠,是淡云。
阳虎说:“你不觉得,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吗?喜翠早死了,还是你给吹的喇叭,你给起的坟头。他们说是一个丫环,其实根本不是,而是喜翠。你明白了吧?所以,你还进去干什么呢?”
阳虎的话,像刀子,把我肚子绞得又酸又苦。我不知道孔丘怎么能挺下来,他居然脸色不改,越过阳虎的肩头,向季孙府院里深深地望了一眼,转身离去。
那一天,我不顾可能被阳虎暴打的危险,不知偷喝了多少碗陈年老烧,我只想把自己快快灌醉,好暂时忘掉孔丘和喜翠。
当天晚上,孔丘找我去他家喝酒。我的酒还没醒透,不敢再喝,就看孔丘自己一碗一碗往肚里灌。孔丘的酒量大,我还没见他正经喝醉过。不过,今天他好像醉了。他说,要把喇叭送给我,我说我不要,没用。他说要把所有的祭器都送给我,我说你别开玩笑了,那是你的心肝宝贝,你能舍得?他用筷子划了一个大圈说:“这房子和里边的东西都送给你。”我说:“你歇歇吧,肯定是想求我什么事儿,你就直说吧。”
孔丘不信任阳虎,他不相信喜翠已经死了。孔丘哽咽着说:“我们约好了一起死的,她怎么能自己先死呢?”因此,孔丘要我帮他,去掘开喜翠的坟,他想亲眼确证真相。我二话不说,起身就走,这种会遭雷劈的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我绝对不可能帮他干。
孔丘冲着我的背影喊:“你不干,我就告诉阳虎说你偷酒。”
我转身,恨恨地盯着他说:“事情都过去两年了,阳虎还有闲心管那个?”
孔丘说:“我告诉公慎行你和梨叶的事儿!”
我说:“那是梨叶结婚前做下的事情,你以为公慎行会在意?”
孔丘还想说什么,我摆摆手说:“行了,走吧,我帮你。”其实我心里很凉很难过,孔丘也太无赖下作了,这哪是朋友间该用的手段?我都怀疑,自从上了公学,整天和那些公子哥混,他也学坏了。我下定决心,这是最后一次帮他,以后,就当互相不认识,各走各的路,绝交了。
孔丘仔仔细细地洗了澡,换上一身新衣裳,看起来不像是去掘墓,倒像要结婚当新郎。
阴风掠过树丛的片刻,夜鸟停止了哀鸣。我手里的铁锹在坟头上唰的一声挖下去,感觉好像插进了喜翠的皮肤。铁锹遇到石块,我又觉得是碰到了喜翠的骨头。我流泪了,浑身发抖,说啥也挖不下去了。我颤着哭腔说:“孔老二,你不如先杀了我!”孔丘阴着脸,咬住后槽牙,接过铁锹,自己动手挖了起来。
清漆棺木出土了,在松明火把的映照下,棺材板潮湿灰黑,刚刚显露出朽烂的迹象。盖子撬开后,棺材里可见一个女人的身形,肚子微微隆起,脸上蒙着白布。风息月朗,孔丘整整衣冠,惨然道:“你把我埋里边吧,谁也别告诉。”说罢,他一脚跨进墓穴,就要往棺材里躺。原来,他想的是这个。我急了,一把薅住他脖领子,说:“慢着,先看一眼到底是不是喜翠。”
孔丘接过火把,我俯下身,轻轻掀开白布,眼里见到的这张脸,不是喜翠。尽管我只远远地瞄过喜翠两三眼,但我清楚,喜翠的脸是白白的,而这个人脸上却布满黑乎乎的麻子点。“不是喜翠。”我说。我长出了一口气,孔丘也长出了一口气。可是,再一细看,那黑乎乎的,不是麻子点,而是蛆虫钻来钻去留下的洞眼。一条白胖的蛆虫,正摇头晃脑地从喜翠的眼睛里往外钻。孔丘哇的一声,来不及转头,黄黄绿绿的一大口全吐到了喜翠的脸上。
月亮在乌云间穿行,孔丘向山下窜去,远远地,传来他野狼般的干嚎声。
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回家的路上,我问孔丘,世上到底有没有鬼。孔丘没精打采,不说有也不说没有,他只说,活人的事儿还没弄明白呢,先别管鬼了。其实,还有另一个疑问一直堵在我的喉咙口,都快把我逼疯了,但我又实在不忍心问孔丘:那些蛆,是从哪里来的?如果是土里原来就有的,为什么随便挖个坑却发现不了?是喜翠身体里的吗?那她活着的时候,蛆躲在哪儿呢?那么好看一个姑娘,身体里藏着一大团蛆走来走去的,想一想真是让人心灰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