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按南宫的计划,我们本应在晋国一个边境小城磁涧夜宿,第二天再从容入周。可孔丘和我心急火燎,软硬兼施,到底说服了南宫,在日落时分驰入周王城洛邑。原以为,洛邑会是一座大城,建筑华美,气象巍峨,可眼前这楼宇街市,并不比曲阜更有气势。南宫嘲笑我们道:“怎么样,来得越快失望越早吧?”
安顿好驿馆,孔丘硬拖南宫出去看街景。南宫一路嘀咕:“有什么好看的?”街道两侧,房屋树木黑魃魃一片,连周天子王宫内,也是灯火稀疏,全无想象中的流光溢彩与歌舞升平。路面坑洼不平,垃圾连片,满街臭气熏天,想来是排水沟久已淤塞。周王室摆在脸面上的衰微和破败,令孔丘和南宫相对嘘唏不已。王宫左近,有一座独门院落,就是周王藏书室。南宫说,等到明天,咱们再到这儿来正式拜访。
但我发现,藏书室院门半掩半开,于是好奇心顿起,提议先进去探看一下。庭院宽敞,树木幽深,我信步游走,南宫突然拉住我:“小心。”脚前不足五步,有个黑洞,是一口井。我探身打量,是口斜井,还有窄窄的台阶蜿蜒而下。从鲁国一路走来,各地风物大异其趣,可这样的斜井,还是头一遭见识。我说,正好渴了,下去找点水喝吧。孔丘和南宫未及阻拦,我已迈下台阶。放眼井内,漆黑一团,似乎深不见底。突然,从黑暗深处,传来一声冷森森的长问:“谁?”
我脚一软,差点顺台阶滚下去,大叫:“鬼啊!”返身往井上攀爬。孔丘和南宫被我的惨叫吓到了,他们胆战心惊,盯住井口,一时不敢动窝。片刻后,大白月亮下,有位老者,一身素麻白衣,从漆黑的井口缓缓浮上来,飘飘若仙人。他的声音,也如棉花般细软和蔼,他问:“是孔丘到了吗?”
孔丘和南宫又吃了一惊,面面相觑,不敢作答。幸好,老者没卖关子,否则,我们定会猜疑他真是能预知未来的神仙。老者说,孟孙里加派的一名健马使者,十天前就来报信了。孔丘问:“莫非,您就是李聃先生?”
老者手拢胡须,微微点头。孔丘迟疑着问:“黑灯瞎火的,您在井里做什么?”
李聃说:“我在坐井观天。”
南宫问:“为什么要坐井观天呢?”
李聃扬起头,环视夜空。趁着月光,果然见他须发全白。李聃说:“天穹浩渺,观察起来可不容易。我先留意井口这一片天的变化,然后再向四围推衍,这样,周天的斗转星移,就全都了然于胸了。”
李聃引领我们绕过屋前的黄桷和沙柳,指给我们看,院落之内,共有四口这样的斜井,井口分别指向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孔丘对天象不在行,他试探着问:“近期,有什么异象吗?”
李聃说:“很快,就会有一次天狗食日。”
孔丘问:“莫非有什么征兆?”
李聃轻笑道:“你说,风雨雷电,霜雪冰雹,各有什么征兆?”
孔丘语塞,李聃说:“天狗食日也一样,不过是自然的顺时变化而已。”
孔丘踌躇着问:“如果只是自然的顺时变化,观察它又有何益?”
李聃盯着孔丘说:“年轻人,你需要多看天,能去除你的功利心。在自然的眼里,你我算什么?不过是刍狗蝼蚁而已。你还真指望自然会专门给刍狗蝼蚁什么征兆吗?就算有,刍狗蝼蚁又能领会多少?”
孔丘还想再说什么,李聃轻轻一摆袍袖说:“我知道,你是来问礼,不是来问道的。明天,城里有个葬礼,我做傧相,你来吧。”说罢,挥挥手,飘然直入井口,好像把我们扔在了梦里。
当晚,入寝前,我对孔丘说:“明天,我想问问李聃,他的头发眉毛是什么时候开始白的。”孔丘说:“不行!”看得出来,孔丘情绪不高,所以,我没敢继续问他,天狗食日到底是怎么回事。当年,闻卯曾逼问他太阳大小,把他折磨苦了,相比之下,天狗食日的问题好像要难多了。
第二天,李聃来驿馆接我们。日光之下,看得更清楚了,他白发白眉白须,却着一身黑袍,仿佛是误闯人间的接引使者。他提醒孔丘,今天的葬礼可能会不一样,因为逝者年过八旬,无疾而终,是喜丧。
一进丧主家门,果然见一堆人正席地摆酒畅饮,猜拳行令,大呼小叫,喧闹有如集市。孔丘仅只皱了皱眉,没有过多表示疑义。其实,在我们鲁国,也有喜丧这一说,但讲究的是节哀顺便,心平气和,不过度悲伤。而眼前这家,简直不像喜丧,倒像是在办喜事。
灵棚内,一盏长明灯黯淡如豆。死者停在门板上,头朝东,脚朝西,脸上蒙着白布。孔丘问李聃:“为什么不是头朝北,脚朝南?”
李聃说:“有什么分别吗?”
孔丘略显犹疑,低声说:“好像有分别吧,我记得礼书上说,要坐北朝南的。”
李聃重新打量了孔丘,问:“你做过傧相?”
孔丘说:“做过几年。”
李聃说:“噢,怪不得。其实,我也想让他坐北朝南,可你看看他家的院子。”
丧家的院落,东西宽,南北窄,灵棚只能顺势沿东西方向搭建,如果尸首硬要坐北朝南,就会与灵棚压成十字,那样会更不合礼数。
丧主从主屋迎出来,与李聃拱手寒暄,然后开始商议葬礼的细节安排。孔丘悄声对南宫说,周地习俗礼节,到底与鲁不同。对丧主,李聃居然还能笑出来。而且,傧相本来应该是全权,可是你看,李聃凡事还要征询丧主的意见。南宫笑笑,没说什么。看得出来,他这个公子哥,置身于这种丧葬场合,感觉不太自在。
死者入棺后,封盖用的是铜钉。孔丘悄声问李聃:“为什么不用木钉?”孔丘认为,铜钉太过冷酷,恐怕伤及死者的阴魂。
李聃说:“肉身寂灭,托体山阿,何来阴魂?”
孔丘低声说:“不管怎么样,礼书上明明说要用木钉的。”
李聃说:“你这个年轻人,还真是固执。我问你,是礼为人,还是人为礼?”
孔丘问:“那么,三年守丧怎么样?”
李聃说:“守丧在心,三年不止。”
孔丘问:“可是,心丧是古礼吗?”
李聃盯着孔丘,一脸无奈的表情。之后,他耐心地给孔丘讲,十年前,他曾周游列国。在陈与吴交界,有一个麻沟邑,至今还保留着一种古礼,老人活过六十,就会让子女把他们推下山崖,以求了断。当地有一个汉子,名唤姜守愚,不忍把母亲推入山涧摔死,于是身系绳索,爬下悬崖,历经艰险,把母亲送到了麻沟谷底,让她在厚厚的白骨堆上,安坐等死。这个姜守愚,就被当地人称为大孝子,还编成了歌谣四处传唱。
李聃问孔丘:“这就是你要的古礼吗?”
棺木上肩,出殡的喇叭终于响起,我猜孔丘肯定同样一肚子不满意,因为从喇叭声里,听不出多少悲意,反倒隐含喜庆的调门,类似鲁国老人过寿时唱的松间词。而且,丧家子女的哭声也过于平铺直叙,片断零散,难以唤起吊客真切的哀痛。
这时,孔丘好像已不再有兴趣问什么了,甚至也不再靠近李聃,只是远远地观望着这支送葬的队伍,缓缓穿行在洛邑臭气扑鼻的窄巷间。
回到驿馆,我忍不住抱怨,应名参加个葬礼,连顿酒都没吃上。
转天,南宫陪孔丘去拜访苌弘。之后,连续三天,在哪儿都找不到李聃,他好像突然人间蒸发了。一天晚上,我们溜到藏书室院内的斜井里,亲身体验了一回坐井观天。望着头上的一角星空,南宫对孔丘说:“他会不会是故意躲你?”
孔丘微微一笑:“我哪有那么重要?”
最后,南宫通过周王庶子王子朝的门路,才打听到了准确的消息,李聃一直在周王宫后院监工。王子朝收受了南宫送的两张上等貉皮,答应带我们混进王宫去见李聃。
周王宫后院,古木参天,藤萝青翠,林中有一片空地,看起来像个大工场,正铺排着热火朝天的劳作场面。一座高炉立于空地中央,十分引人注目。旁侧,巨大的风箱呼呼作响,炉内红亮的火苗不时闪现缕缕蓝光。高炉四周,散放几座青铜大鼎,残肢断腿,东倒西歪。是我最先发现的李聃,他混在一群劳工中间,光着上身,正骑在一座大鼎上,挥汗如雨地锯着一条方形粗腿。
见到孔丘和南宫,李聃略显诧异,说:“你们还在?我以为你们已经回去了。”
李聃歇了手,从鼎上跳下来。有小童上前,帮他擦汗。他引我们到一边草地坐下,小童送上食盒,他捧起饭团,大口大口吃了起来。眼前的这个李聃,与坐井观天那晚判若两人。只见他皮肤赤红,胸臂肌肉块块隆起,仙风道骨荡然无存。雪白的须发上,沾满了灰黑的烟尘,和汗水纠结在一起,乱蓬蓬的,使他看上去,像一头快乐的老猿。
南宫问:“那些,不是夏商流传下来的九鼎吗?”
李聃的笑声,也一改绵软的路数,像金属一样响脆。他说:“好,年轻人,有见识,对,那正是九鼎。”
孔丘起身,重新打量那些青铜大鼎,问:“为什么要锯开呢?”
李聃一指高炉说:“化鼎铸钱啊。”
南宫说:“铸钱?铸什么钱?”
李聃说:“楚国蚁鼻钱,齐国刀币,郑国圆孔钱,晋国大铲钱,哪个买粮多,就铸哪个。”
南宫说:“这,这,这不是强盗行为吗?”
李聃说:“你别忘了,周王是天下共主,他想铸哪国的钱,就可以铸哪国的钱。”
南宫问:“难道,周王室财政紧张到这种地步了?”
李聃说:“回去问你父亲,鲁国一年给周王解来几文朝贡,你就知道了。”
孔丘关心的,则是鼎,他问道:“那九鼎,不是国家的重器吗?怎么可以这样化掉呢?”
李聃说:“周王室强大的时候,九鼎是重器,现在周王室衰弱了,九鼎就变成了祸患。”
李聃解释道,若干年前,楚庄王曾一路烧杀逼近洛邑近郊,派一名武将前来询问九鼎的重量。问鼎,其实是想抢鼎。周天子非常忧心,朝中众大臣更是一片惊慌。是李聃给周天子出的主意,派王孙满为使者,告诉楚王,当初,武王灭商,把九鼎从朝歌搬出来时,每只鼎都需要九万人。那么,九只鼎,就至少需要九九八十一万。一路上,还要有兵士护卫,还要有人运送粮草被服,还要有人搭桥修路。你算算吧,倾楚举国之力,也未必能完成。楚王听罢,呆了半晌,这才断了问鼎的念头,悻悻而去。
李聃说:“楚国去了,还有齐国,齐国去了,还有秦国。这九鼎,早晚是祸胎,还不如早早化掉,以免无谓的流血争战。其实,同样道理,人世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纷争?还不是因为财货炫人眼。所以,把财货消于无形,也就是从根本上杜绝了祸患。”
孔丘说:“可是,失掉了重器,周王室还有机会重振王权,恢复武王气象吗?”
李聃说:“为什么一定要重振王权?小国寡民,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有什么不好?”
孔丘说:“古礼可不是这么讲的,周公说,明德保民,以应天命!”
李聃说:“年轻人,说这些话的人,尸骨早就烂成泥了,你还那么在意他们的话?你想想吧,百年千年之后,如果还有人非要按你我说的话来过生活,你会不会把他们看成呆瓜?”
我起身,不再想听孔丘与李聃的对辩。空洞无物,自以为心忧天下,其实不过是干磨嘴皮子。南宫一定和我有同感,也随我一起踱到了青铜大鼎旁。青铜的质感,冰冷入骨。鼎身上,浇铸有鬼脸纹样,面目狰狞,摄人心魂。
我问南宫:这鼎是干什么用的?南宫说:鼎其实就是汤锅,君王用来招待客人的。殷商时代,还用来煮食俘虏。我说:吃人?南宫说:吃人。我说:这个鼎,到底有多重要?南宫说:鼎本身,没什么重要的,重要的是,它代表社稷和王权,所谓九鼎镇九州。而楚王问鼎,并不是非要抢鼎不可,他是要取代周,成为天下共主。这才是真正的祸患。鼎,只不过是个象征。可这个李聃,却把化鼎当成消灭祸患的法宝,实在是不通,大大的不通。南宫倒是怀疑,如果不化鼎,周王可能都没钱给包括李聃在内的臣子们支年俸了。
远远地,李聃突然起身,激动地对孔丘指手画脚。我们赶紧跑过去,听李聃语气冷峻地说:“年轻人,要消减你的欲望,去除你的骄傲,收敛你苛求的志向,因为这些对你没有好处。自以为聪明,话太多,这样的人往往早死。喜欢辩论,爱对人发恶声,早晚有一天,会危及自身。尤其是,如果你想从政的话,就更危险了。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言罢,他丢下孔丘,扑向九鼎与高炉,又投入到紧张的劳作之中去了。
这时,一直在旁边静听的王子朝说:“老人家就这怪脾气,你们不必在意。我带你们来,还想请教一件事,你们说,将来各国诸侯要是问起九鼎来,该怎么答复他们呢?”
孔丘好像还没从李聃的言辞中醒过神来,他看南宫,南宫看我,我脱口而出:“就说化作蛟龙,飞到洛河里去了。”
王子朝抚掌大乐:“好,这个好,肯定能唬住不少人。”
我想,如果孔丘没有亲眼看到高炉熔鼎,也会如常人一样,在日后听信九鼎化龙飞入洛河的说法。即使不全信,至少半信半疑,听之任之。但现在,他知道神话是怎么诞生的了,这一辈子,他恐怕再也不容易相信神话。
离开周之前,孔丘躲在驿馆忧心忡忡,认为此行收获不大,回去不好向南宫他老爹交代。他说,连礼不下庶人这个疑惑,都还没有机会问呢。南宫一笑:“你忘了来这儿的目的了吗?”
孔丘一拍脑袋:“也是,我还把问礼当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