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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本子和孔丘,肚子里都藏有一堆杂七杂八的掌故和见闻,所以一见如故。但是,议论起诗三百内涉及多少种动植物时,他们却发生了小小的争执。最后,他们约定,再读诗三百,孔丘负责动物,程本子负责植物,要把具体的数目字搞清楚。
鲁式男裙被程本子欢欢喜喜地收藏起来了,程本子更喜欢孔丘送他的十匹鲁绢。我对孔丘说,子路临走的时候不是说过,这十匹绢是应急的物件,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吗?孔丘说,现在不是已经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了?我说,子路肯定不这么看。孔丘说,所以,我把他赶走了,不想听他啰嗦。
程本子说,介绍孔丘见齐君没问题,不过,孔丘要有心理准备,见了也没用。在齐国,说了算的是晏婴。姜杵臼继位时,还是少年,全靠晏婴一手管教。姜杵臼见晏婴,比儿子见爹还哆嗦。而且,姜杵臼是个大糊涂虫。程本子讲,有一年冬天,数日暴风雪,东海翻了好多渔船,天气奇寒。姜杵臼穿一件狐皮大衣,坐在台阶上看雪,一待半天。宫女劝他回屋,他不听,宫女只好找来晏婴。姜杵臼对晏婴说:真奇怪,大家都说冷,我怎么没感觉?晏婴说:你穿着狐狸皮,怎么会冷?姜杵臼这才恍然大悟:噢,原来是这样。程本子说,堂堂一国之君,呆傻得如此认真,险些把晏婴当场气翻。
齐君姜杵臼接见孔丘,是在宫内一处偏殿。程本子施展手段,把孔丘和我扮成运水工,我们从后门潜入了齐宫。孔丘见到姜杵臼,即席演示了一遍叩拜古礼,之后恭敬地伫立一旁,不肯入座。姜杵臼很满意,拍手大乐道:“好,有这样的派头,才算没白当一回国君!”
可是,孔丘抬头端详姜杵臼,却吓了一跳。姜杵臼一张嘴,怎么有个黑洞?姜杵臼也不避讳,告诉孔丘,前几天,他俯首甘为孺子牛来着,就是口衔绳索,四脚着地,给儿子当牛玩。儿子过门槛摔了个跟头,绳套一紧,把他两颗门牙拽掉了。
我透过孔丘告诉姜杵臼,我有个朋友铜匠冯,会做高级假牙。用铜片敲出一排牙套,固定到缺口旁边的好牙上,非常结实耐用。当然,给姜杵臼做,不宜用铜,可以用黄金。据铜匠冯说,铜苦,黄金甜。姜杵臼更开心了,马上吩咐下人,把铜匠冯找来。我说,他在鲁国。姜杵臼说,那就去鲁国把他找来。
孔丘对姜杵臼说,多年前,他们在鲁国见过面。可是,姜杵臼却一脸茫然,全无印象。孔丘正待进一步解说,突然有宫女趋前通报,晏婴求见。姜杵臼紧张地说:“不见不见。”话音刚落,晏婴已率一群大臣闯了进来。晏婴视孔丘如无物,命宫女端上一碗肉粥给姜杵臼,说:“听说主公身体欠安,三天没吃饭了?把这碗粥喝了吧。”姜杵臼厌恶地盯着肉粥,像是浑身爬满虱子一样不自在,但在晏婴的逼视下,还是乖乖地喝了起来。
晏婴阴着脸问:“主公怎么能私见外臣?”
姜杵臼说:“他不是外臣,是我的私人朋友。”
晏婴说:“对国君来说,家就是国,私就是公,怎么会有私人朋友?”
姜杵臼顺水推舟说:“对呀,所以我正在和他谈天下大事嘛。”然后转向孔丘问:“咱们谈到哪儿了?”
孔丘心领神会,配合姜杵臼说:“您问秦国为什么会称霸,那是因为,秦国虽小,但是志向远大;地域虽然偏远,但是从国君到人民,都行为中正。”
晏婴不客气地打断了孔丘:“胡说!不要误导我们主公!秦人行为中正?他们是敢杀人放火!你看看中原各国,除了齐楚,大部分都是姬家子孙,发生了战争,谁也不会过度杀戮。可秦人却是生蛮,到了战场上,根本不问双方的实力,从将军到士兵,见血兴奋,只知埋头厮杀,无眠无休。文明国遇到野蛮国,当然会被杀个措手不及,这才让他们占便宜取得了霸业。”
晏婴说得铿锵,把姜杵臼和孔丘都震住了,殿上一时无话。我完全地同意晏婴的见解,因为我有体会,当初,子路差不多也就是用同样的战法,摆平了公学里那群流氓。
晏婴接着说:“就像鲁国,你们倒是知礼,可什么时候打仗赢过我们?太公当年就说过,鲁国太多礼,制度太复杂,人民记都记不住,怎么遵守?齐国制度,简洁明了,傻子都懂。所以,以后,鲁国必将被齐国灭掉。”
姜杵臼很惊奇,从粥碗上抬起头问:“太公说过这样的话吗?齐国一定会灭掉鲁国?”
晏婴脸色一沉:“这样的史事,范嘉祥都没教过你吗?”
姜杵臼说:“我好像没听过。”
晏婴回头喊:“来人哪,传国君的令,把范嘉祥推出去斩了。”
姜杵臼急忙说:“我想起来了,他是教过我的,我没认真听。”
晏婴回头又喊:“来人哪,把范嘉祥一家人绑出去斩了。”
我心下骇然,这晏婴,还真是横行霸道,心狠手辣。国君老师该教的内容没教,杀他一个人。他教了,国君没学,却杀他全家。这意思是说,你不好好学,有人就得为你掉脑袋!姜杵臼面色苍白,孔丘低头不语。拟想中,远处有鲜红的血正在喷溅,在汩汩流淌。
晏婴转过脸,盯着孔丘,冷笑道:“你这个人,还真是执着。来吧,给你个机会,你说说看,到底有什么好办法治理国家?”
孔丘试探着说:“治理国家,讲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严守分际,不可僭越。”
姜杵臼好像马上忘了范嘉祥,高兴地说:“是啊是啊,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的确不成样子。当这样的国君,就算顿顿有肉粥吃,也没什么乐趣!”
孔丘又说:“同时,还一定要重视节财。”
姜杵臼更高兴了,说:“对呀对呀,我最讲究节俭了,所以连肉粥都舍不得吃。”
孔丘柔声对姜杵臼说:“晏相国说得有理,主公该吃还是得吃。主公吃粥,不是为自己吃,而是为百姓苍生吃。”
姜杵臼说:“好,为百姓苍生吃粥,我喜欢。所以,我决定了,把尼溪封给你,你替我去给百姓造福吧。”
晏婴断然道:“不行,没有那样的规矩。”
姜杵臼说:“规矩是人定的,咱们先把事情做下,规矩也就有了。”
晏婴说:“主公,你不了解,像孔丘这样的儒士,最为狡猾无赖。他们本来以相礼为生,最喜欢人家办铺张的婚礼,他们就有油水可捞了。他们也最喜欢厚葬,还逼人守孝三年。这三年里,什么也不许干,靠族人养活。这个制度要是进了尼溪,进了齐国,你等着吧,多少富户人家会坐吃山空,就此破产。闹到最后,齐国就得和鲁国一样贫弱了。”
孔丘无力地辩解称,其实,守孝并非足足三年。比如,有人十二月去世,当年就算一年,第二年一整年,到第三个年关就结束了。但晏婴不理睬孔丘,又对姜杵臼说:“你以为孔丘真的节俭吗?他是当你面逢迎你,其实他们这些儒士最奢侈浪费了。你问问孔丘,他是不是穿黑衣服要配羊皮大衣,白衣服配牝鹿大衣?你再问问廷上的大臣,如果不贪赃枉法,谁能配得起?”
姜杵臼说:“不管你怎么说,我就不信,我还做不了一次主?”
晏婴说:“你当然可以做主,你什么时候都可以做主,只是,请你听听大臣们的意见,谁同意把尼溪封给孔丘?”
姜杵臼一翻白眼说:“算了吧,他们都怕你,没人敢反对你。”
晏婴说:“那好,黎弥不怕我吧?你问他,看他同不同意。”
姜杵臼就转头问一个面容猥琐的大臣:“你觉得怎么样?”
黎弥支支吾吾地说:“这个,好像得从长计议。”
姜杵臼长叹一声:“你这个家伙,又跟我耍滑头,什么从长计议,你就说不同意得了。”
孔丘适时表态,说他这次来,只是想一睹齐君风采,绝计不会接受尼溪这么重的封赏。
姜杵臼说:“好,连你也这么说,那就从长计议吧。”然后,起身就走,宽大的袍袖有意无意把案头的粥碗扫到地上,砰的一声跌得粉碎。
高张听孔丘汇报完晋见齐君的过程,只说了一句话:“你有点冒进了。”私下里,高张跟我说,看起来,晏婴不死,孔丘在齐国没有出头的指望。
天气眼见一日冷似一日,高张随黎弥去晋国出差,孔丘拜托他打听姬稠的境况。高张走后第二天,姜花召孔丘入后堂问话。孔丘又要拉上我陪绑,却被菊根微笑着拦止了。
我在院里闲逛,惦记鲁国家里烧柴是不是备齐了。举头东望,却见官道上行来一队车马,头车上分明坐着齐君姜杵臼。想唤孔丘出来已然来不及,我急忙奔向门口前去迎接。还没等打开大门,孔丘突然从后堂冲出来,横穿院落,跳过山墙,向田野深处狂奔。他跑起来的姿势,我太熟悉了,弓腰端肩,甩开长腿,像是要把世界远远地抛开。
我起身追赶孔丘,秋后田地里半寸高的麦茬绊得我一个又一个跟头。我大声喊:“孔丘,齐君来了,你停一停!”可是孔丘根本不理我,一口气跑到了淄水河边,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一头扎进了冰冷的河水中。
孔丘泡在水里呻吟颤抖,我蹲在岸上大口喘粗气。孔丘一点不关心姜杵臼的来访,他急着告诉我,进了后堂之后,姜花面色羞赧,抱怨孔丘不愿意理她。话里话外,指责孔丘还和当年一样,看不起她。我问孔丘,那你跑什么呢,她要杀了你?孔丘说,他喝了姜花泡的一杯热茶,突然下体刚硬,肿涨难忍,不知是怎么了。我略略一想,说,一定是姜花给你下了春药,她懂这个。孔丘脸色惨白,上下牙打架,说,这高张家,咱是不能,再住下去了。
我扔下孔丘继续泡水消肿,急急跑回高张家,却只见到了齐君车队离去的背影。
后来,高张告诉我,孔丘狂奔,被姜杵臼看到了,唤醒了他的记忆,的确是在鲁国见过孔丘。当时,问过坟头的事情之后,就见孔丘死命掐住了一个人的脖子,结果两方人马大打出手。姜杵臼说,他当时还在心里感叹了一句:这人,只会讲礼,却不会行礼。
我对高张说:“当年,掐人脖子打架的,不是孔丘,那是我呀。”
高张却另有疑问:“孔丘为啥要那么疯跑呢,难道说有羊角疯病?”
姜杵臼来访三天后,传召孔丘入宫,通知他,从长计议的结果出来了。他不可能得到像鲁国季孙氏那么高的位置,如果比照孟孙氏,又有点委屈他。因此,姜杵臼决定,孔丘在齐国,介于季氏与孟氏之间。
季孟之间,是什么样子的?孔丘不知道,高张不知道,好像没人知道。谁说这个姜杵臼糊涂?他这么一安排,貌似推重孔丘,实际上已把孔丘撂到了空地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