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垂簪再次目睹战争的残酷
1969.7.29
战争太残酷了。今天早上人们为我送来一名全身被黄磷炮弹烧伤的青年。他抬进来时受伤已超过了一小时,而身上的磷火还在冒烟。这是一位 20 岁的小伙子,我们乡一位女干部的独生子,一次不幸的事故引爆了黄磷炮弹,他被烧成重伤。没有人再能辨认出他往日英俊的面目了。那双乌黑会笑的眼睛如今只是两个发肿的小洞,而睫毛也被烧焦,上面还冒着刺鼻的磷烟。他浑身焦黄,看上去就像刚从烤炉中出来一样。面对这令人心碎的场面,我站在那里,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他母亲边哭边用两只颤抖的手抚摸着儿子的周身,手到之处皮肤一块块剥落,就像薄饼的外层一样。他的姐姐和妹妹边照顾他边哗哗地流着眼泪,还有一位少女僵硬地坐在他旁边,温柔的大眼显现着恐惧与担忧,一束乌黑的发丝粘在她由于激动和疲惫而变得通红的脸上。小慈(少女的名字)是阿庆(小伙子的名字)的心上人,她刚把阿庆抬来时,听说要输血清,她立刻蹚过小河去买。河水正在上涨,她不会游泳也贸然蹚过去,是爱情为她带来了力量。此刻,她正默默地坐在他身旁,沉静而坚韧,痛苦从这位美丽的少女光洁的前额上显现出来。望着她,我真想写一首痛斥战争罪恶的诗章,战争扼杀了千百万纯洁的爱情,扼杀了千百万情侣的幸福,但我写不出来。我无法用笔墨去描述哪怕是我已经用自己的全部感官去体会了的这一悲惨的场面。
深夜的抢救
1969.8.5
夜晚去抢救,要经过许多危险的路段,公路上敌人的汽车穿梭来往,山坡上是美军驻扎的据点。雪亮的灯光在基地上空闪亮,我走在普顺的田野上,三面灯火通明,一边是顶山,一边是仙人掌山,还有就是眼前挂在天空雪亮的照明弹。这些交叉的光亮闪晃着从不同的方向投下了我的影子,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站在舞台上的演员,正如当年我还是医科大学女生时在学校的文艺表演晚会上。而此刻,我也是生活舞台上的演员,我正扮演着解放区一位身穿黑色衣裳,每天晚上都跟着游击队在敌据点附近活动的少女。也许我会与仇敌不期而遇,也许我会倒下而手中仍然紧提着自己的药箱。而每当人们想起我时,都会为一位充满着梦幻的青春少女,在人生最美好的年代为革命事业英勇牺牲而感到无比痛惜。
战争中的母亲
1969.8.29
这位母亲还很年轻,看着她圆润的脸,白皙的皮肤和苗条的身段,很少有人能猜出她已经是一个有着三年军龄的战士的母亲。我对她不大了解,她现在正与儿子阿善一起生活。但今晚不知为什么她会把只有一个独生子的母亲的心里话讲给我听。
阿善今年 18 岁。他的父亲集结时去了北方,年轻的妈妈含辛茹苦在家抚养着儿子。儿子在伟大的母爱中长大。她太爱儿子了,以致过分迁就而宠坏了他,每天去上学,他都向母亲要工钱,一回家就嚷着要饼吃,哪一餐饭没有他爱吃的鱼,他就赌气不吃而去上学,妈妈只好追出去央求他回家吃点饭,免得饿着。才 15 岁,他就要去参军,母亲不同意,但他说到做到,虚报了一岁后,他跟随着一位战士去了部队。母亲送走他后,对他最多一个星期后肯定会回来深信不疑。这小子整天要零食吃,从小到大一点活儿都不会干,怎么可能加入部队呢!但是她错了,战士们艰苦光荣的生活吸引了他。这孩子咬紧牙关越过了难以想象的困难,渐渐成长起来,才 17 岁就入了党,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漫长的三年中,他没有给妈妈写过一封信。
三年……阿善一定无法理解他母亲思念他到了何种程度。三年母子分离也是家乡处于水深火热中的三年。敌人扫荡破坏,连家中最后用来生活的掩体也被敌人用地雷炸塌。在漫长的雨季中,母亲搀扶着年老的外婆四处奔波找地方藏身,在冷风急雨中蜷缩在别人的屋檐下,但她只是为不知道儿子在哪里,有没有暖和的衣服御寒而痛苦担忧。她用攒下的一点钱买毛线为儿子织毛衣,冬天过后,不见儿子归来,她担心毛衣太紧就把毛衣变卖后重新织一件稍大的等候着儿子。她日夜到处打听她儿子的消息,见人就问 :“同志,大哥,你们知道在 1 号工地上的阿善吗?”遇到她的人既同情又为她所提出的问题感到好笑。老天,部队这么多,解放区又那么大,这样问怎么能找到儿子?
直到有一天,听到儿子已调到第 48 号单位的消息后,她立即跑到负责她的干部那里,请假去寻找儿子。体谅一个母亲的心愿,她的首长承诺将亲自带她去她儿子那里。但……她却因为工作太忙再加上多日奔波寻觅而精力衰竭,病倒了半个多月,等她康复后,儿子所在的单位已经开赴前线作战。又是远离和对儿子漫长的思念和担忧。有一天遇到一位与阿善同一个单位的老乡,她高兴得如获至宝。立刻抓住人家追问儿子的消息。那位同乡干部迟疑片刻后才支支吾吾地告诉她,一个月前,阿善曾三次请假回家探望母亲而未获批准,现在又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听完,她就像疯了一样。多少思念、渴望和等待一下子化为绝望,她失去了理智,毫不留情地大骂那位干部:“你不配做我的老乡,因为你没有一丝家乡情结。你不配做首长,因为你没有点滴同志之情……你什么都不懂,我的儿子乳臭未干,你既然忍心不让他回家探望离别了三年的母亲。我的儿子在哪里?如果他在寻找母亲的路上有个三长两短的话……那你知道吗 ? 我将四处宣传,让所有的母亲都不再送儿子加入解放军。”之后,她辞掉工作而去了西贡,她不知去做什么,但有一点她明白,如果待在家里,她一定会发疯而活不下去。
其实阿善并没有开小差,只是调到另外一个特殊的单位。有一次去驮运大米,他路过家但妈妈不在,他又走了。
在西贡,听到儿子回家的消息,当天下午她就买了火车票赶回广义。她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儿子,把儿子紧紧抱在怀中,她细细地抚摸着他头上的每一根发丝,身上的每一处伤疤。她的儿子,昔日瘦弱多病、娇生惯养的儿子阿善现在已经是一位皮肤黝黑、高瘦但结实的男子汉。他已经是一名正式党员,一位久经锻炼的侦察兵。她的泪珠一滴滴落到他绿色的、肩膀处由于经常背扛东西而磨损得发白的军装上。
阿善向部队请了十天假。但十天怎能满足这位母亲的心愿。就像夏天干旱的土地,一瓢凉水哪能滋润它?她不让儿子再回部队了。
——哪里也不许去。就算死,死在这儿我也满足了。在哪儿不能干革命。我不让你再走了……
躺在悬挂于两根歪斜竹柱间的吊床上,我默默地听着她的叙述。脸上带着笑但泪水却沿着贴在脸上的发丝流了下来。无比同情她,无比体谅一位母亲的爱子之心,但必须要有一个正确的看法,才能使她成为一位真正典型的越南母亲,一位明白如何去爱她的儿子,一位知道如何把儿子奉献给祖国的母亲。阿姐啊,请不要让你那崇高的母爱误入歧途。我将等待这个故事的结尾,继续写进我的日记里。
夜深了,阿善已进入梦乡。这位战士又化为天真无邪的小孩静静地躺在母亲温柔的臂弯里。阿善啊,你这位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战功显赫的解放军战士,请你告诉我吧,你将不愧为一位真正的解放军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