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1) 一、子夜黑影(上)
兔砬子村的夜色,如漆似墨,天空乌云密布,星月无光。
子夜时分,在寂静幽深的夜幕下,从村中一个小院落的土墙缺口处,一个黑影突地蹿了出来。随着一阵沙沙作响地脚步声,黑影穿过南河套,离开河沿,快步躜进了布满荆棘的灌木丛中。
这个黑影,不是鬼蜮,是一名落难少女,她的名字叫印虹。
她今年才二十岁,是个花季少女。她长相恬静,身材窈窕,聪明漂亮,多才多艺,是村子中,方圆百里的绝色少女,因此,向她求婚的男孩子趋之若鹫。
她是个有理想,有追求的青年,一心想念大学,进城市,将来做一番惊天事业。但是正应了人们常说的一句老话: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她五岁上,母亲去世。八岁上,父亲再娶,给她娶了个继母。这样,她的悲惨的命运,也就此开始了。
后母,名字叫花红春,是个好吃懒做,视财如命,任性妄为的女人。自从她进了这个家门,印虹就成了她横瞅竖看都不顺眼的一块心病。动则咒骂,不给饭吃,有时甚至,赶出家门,不准进家。一个小女孩,遭受的磨难,是难以用语言说得清的。总之,她象一只飘荡在秋风中的蝴蝶,一天一天地走向严冬,虽奋力挣扎,也难看到有温暖和光明的春天。
她的父亲,又是一个从娘腹里生下来,就会忍气吞声的人。对于后母的种种作为,他是心里生气,面上怒视,而无什么行动加以制止。这样,就更增加了积木的嚣张气焰。
印虹,不象父亲,她有一肚子的胆子和办法,可以制服后母,但她不这样做,她不想让父亲生气和为难。她想,自己是个女孩子,早晚是要出嫁的,到头来,跟后母生活的,还是她的父亲,只要父亲能忍的,她为什么不会呢?她想,只要我不惹你着你,看你还能把我怎样?她下决心,好好读书,一定考上大学,到那时,离开这个伤心的家,天地还不是自己的吗?
所以,她什么也不想,一门心思地用功读书。她的学习成绩始终在学校重点班级里头,名列前茅。
她今年是高三学生,正在面临高考。
花红春,是拿定主意,横下决心,说什么也不会让她考上大学,去浪费她认为从她父亲手里,进到她手里的金钱的。
她认为,在农村,一个女孩子家,念什么书哇,念也白念,到头来,还不是一样回家种地,嫁人生孩子,有什么出息?
况且,家里又不是金山银海,甚至连吃穿用度,都还紧张呢?哪有闲钱供她考学念书?她心里也明白,印虹,不是省油的灯,不是一般的女孩子,任人可以摆布。但她也清楚,她现在是这个家的主宰,她要办的事情,还没有人敢于打个横。她以为,丈夫的忍让和印虹的沉默就是个证明。
她绞尽脑汁,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了一条绝妙的好计。这条高计就是:嫁出去,偷偷地把她嫁出去。想到这里,她笑了,从心底里笑出了声。
这的确是个绝妙的高计。她不露声色的,偷偷地托人给印虹找了 对象,又瞒着印虹她父亲,和人家定好了结婚的日子。香饵已设,暗藏针钩,就等着印虹者条小鱼,按着她指引的路子,主动上钩了。至于自不自愿,她也管不了那么许多了。
一切谋划好后,到了这天,她给印虹学校校长打了电话,口称印虹的姑母病危,让她赶快回家,直接去看她姑母。
印虹是淌着眼泪往回赶路的。听到姑母病危的消息,无疑是个晴天霹雳,她连午饭也没顾得吃,就向汽车站跑去了。
姑母,印玉梅,是她唯一的至亲了,姑母待她胜似母亲。小时候,母亲身体不好,她就去姑母家,几乎在姑母家长大的。姑母给她吃好的,穿好的,特别让她难忘的是,姑母有讲不完的好听的故事。自从母亲死后,一旦遇到不开心的事情,或是后母为难她,她就走出家门,去姑母家。不管怎么不开心,心情郁结,只要让姑母一开导,心境就开阔了,心情也开朗了,心头的阴云,也就消失得当然无存了。她想谁都可以去,在她的亲属中,就是姑母不能去,要是姑母走了,自己也不想活了。
她在老河沿,下了汽车。因为汽车只通到此。她下车后,还有二十多里地的山路,只能用步行,才能到姑母家。
姑母住在一个小山村,很偏僻。通向她家的路全是山间小道,而且要经过一座漫长的大山坡,山坡间有条羊肠小道,道两边长满了蒿草和繁茂的灌木林。
这天下午,天幕上飘着块块乌云,遮住了太阳。快近四点来中,林间小道,就渐渐地昏暗下来,光线模糊不清。山间很静,山谷间的小溪,沿着陡峭的岩石,流向山下,淙淙的流水声,听起来,似是一个孤苦无助的逃难老人,在呜咽,在诉泣。
她走在这样黑暗,幽寂的林间曲径上,不觉毛骨悚然。登时,浑身淌出一身冷汗来。她警觉地向四周望望,眼睛什么也看不清,只有黑糊糊的蒿草和遮天蔽日的树木。她想到了野兽,也想到了妖魔鬼怪,同时还想到了打劫的、强奸的坏人。她越相越害怕,甚至连腿也不知不觉地打起颤抖来。但她立刻意识到了,这是自己在吓唬自己,同时很快用拳头敲敲自己的脑门,提醒自己,不要瞎想,还是收回思路,赶快赶路要紧。不管怎么样,一定得在天全黑以前,走出这片山林。于是,她真的腿不再抖了,觉得浑身来了劲头,飞快的脚步声,刷刷拉拉地响。她顺手,从路边,拾起一条短木棒子,有一寸多粗,一木多长,拎在手里,胆子一下子好象壮了许多。象是战士在遇到敌人时,手里突然得到了武器一样,增加了自救的信心。
这时,突地,从林间深处,身后不远的地方,传来了有人走动和说话的声音。从脚步声中,不难断定,少说也有三五个人,而且都是男人的声音。她听到声音,心头不觉一阵惊喜,心想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在危难之时,竟然,有了路人为伴,真是天降鸿福于汝人。但她又一转念,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他们是不是坏人呢?正在她犹思不定间,几个男人,已经跟了上来,走到了她的眼前。
她下意识地让开路心,意欲让他们先过去。可这些人,走到她身前,象似有意停住了脚步。打头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上前抬头望了望她,问她是不是叫印虹?她说是。另一个人,听了,笑出声来,说这下可好了,你姑妈正担心你呢,快走吧,我们是来接你的,你姑妈,怕你走山路,夜晚吃亏,特意打发我们来接你的。
印虹的心,高兴地几乎跳出嗓子眼了。一颗悬在半空中,担惊受怕的心,终于又沉稳地回到了肚子里。她的思绪,又回到了担心姑妈的病上,她老人家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呢?她可是从来身子骨都很硬朗,很少闹病的呀?现在情况怎样呢,是苏醒着,还是昏迷不醒呢?她很想问一下,来接她的人,但她饿,仿佛 都很陌生,开始问两句有关姑妈的情况,他们都吞吞吐吐,象似不愿把情况告诉她似的,有似乎有意躲闪着什么,故意把话岔开。大概是情况不妙吧,或者姑妈她已经……她再也不敢想下去了,心里充满了悲恐感,甚至想哭。
四个大男人,前面两个,后面两个。前后和他相距一二米远,她被夹在其中。从队形上看,男人们是有意这样做,一来保护她的安全,二来担心怕她跑掉似的。她心神不定,精神飘乎。一门心思想着姑妈的安危,闭住嘴巴,喘着粗气,深一脚,浅一脚的,匆匆地往前迈着大步赶路。
队伍中,谁也不再言声。幽静中,只听见几个人喳喳的脚步声,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加上草木中,蛙类和鸟虫的鸣叫声,不远处溪水的流动声,构成了一组,山区独有的孤寂而幽怨的交响乐章。
这样,默默地走了有五六里地的路程,来到了一处较开阔的沟谷处。走过沟谷,再往南走十多里地,就是印虹姑妈家的村落了。这条路,印虹走过多次,是一条熟路。她抬头望了望前面,心里放松了很多,心想到了这里,即便没有人引路,自己也会平安地走到家去了。
她正迈步向前走去,前面的人停住了脚步。回头头来,用手指了指,说往那边走。印虹疑惑地说:“不对,这条路我走过,往南走没错。”那个大男人,笑笑说:“往西走,更没错。走出去不多远,打个小梁就是庞村,你姑妈家。”
印虹还在犹豫,大男人用勿容止疑的肯定语气说:“走吧,还犹豫个啥,我们是本地人,难道还不如你熟悉道吗?”一个男人说着,上前拉了她一把,催促着她快点走。
印虹迷了阵,也被他们这些男人闹迷糊了,一时无了主张,稀里糊涂地跟着他们,向西走去。
又走了十几里路程,天黑暗下来,透过树木间隙,看到夜空中,云层的缝隙中,有几颗星星,红红的,闪闪烁烁。
他们还一直往前走,而且又往北拐了个弯,奔上了一条山间小道。印虹感到有些不对头,这明明是向相反的方向走去,难道这些人是骗子不成?想到这里,她的心立刻突突地跳起来,紧张的头发簌簌地往起直竖,头皮吓的发麻。她果断地停住脚步,决心再也不跟他们走了。她大声地向他们提出抗议,严正指出路错了,你们是何居心?我不跟你们走了,我要往回返。说着,回过头,快步走去。
但是,晚了。四个男人在那个大男人的指示下,一下子,把她围在里当中。印虹呵斥道:“你们想干什么,我是学生,打劫我也没有钱给你们,放开我走。”
几个男人,嘿嘿地笑个不停。其中一个男人,粗声粗气地说:“别发火呀,好事在等着你呢,说不定啊,明天你还得叫我一声叔公公呢。”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接着大伙也跟着笑起来。
在夜幕笼罩下,一个黑影,上前把她的嘴捂上,又在她的嘴里塞上了一块事先准备好的旧毛巾。几个人一起生拉硬扯地,把她拉回到原来的路上,沿着一条不大的沟谷底部,曲曲弯弯,满是岩石的荒道,急急匆匆地向北走去。
那个大男人,靠近她的耳边,用阴沉的低音道:“不用怕,我们不是坏人,也不是绑匪,是你后妈做的主,把你卖到了我们老姚家,做我的大嫂了。”
印虹,摇着头,嗯嗯地想说话,但嘴被堵上了,是无法说出声的,就只能用力地摇头晃脑,挣扎着身体,表示否定了。
大男人边走边说:“你不相信是不?我家是花一万多元高价财礼钱,才把你买来的。这是有媒人介绍的,是你后妈亲自制定的计,说你姑母病危,让你来的,而且是她通知我们,让我们来迎接你的。"
印虹,此时如梦方醒,原来后妈是如此的歹毒。过去自己总认为她不过是一个家庭妇女,又没什么文化,和其他做后母的一样,看不上后儿后女,在吃穿用度上,给些颜色和气受罢了,看来我是小看她了,原来她还有比其他后娘,更恶毒的一面。
她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反而心里塌实多了。忐忑不安的心情,也随之消失了。她真的从心里意识到了,自己所面临的处境,是有多么危险了。她也意识到,羔羊既然落到了狼窝里,又被众多的恶狼看守住,反抗也是徒劳无益的了。
她想到这里,把想要痛哭的泪水,默默吞到肚子里去;把想拼命反抗的想法,也打消了。她怒目昂视天空,天空是乌黑的。云层隐没了星星和月亮。她望望挟持她的几个男人,个个凶神恶煞,黑条条的影子,在乌黑的寰宇中,摆动着,象是几个索命的幽灵,把她引向痛苦的深渊。
又走了十几里光景,在一个山角下,呈现出了一个小村庄。快近村子口时,一阵阵的狗吠声,传到耳边。
这是一个靠山傍水村子,村名叫兔砬子。整个村中,也就有十来户人家,每个院落,稀稀落落的,错落有序的,远远近近的,从东向西,坐落在弯弯的河谷北沿,一个小丘陵的缓坡上。
村东头,第一个院落,就是姚家大院。所以大院,其实不过是一个有三间正房、三间西厢房的院落。正房是红砖瓦房,新近盖的,厢房是当地产的黄柏草缮的草房。院子南面,打一个木架子,架子上堆着一捆捆玉米杆,以遮雨水,是用来堆放柴草的仓房。东面敞着,什么也没有。院子周围,是干打垒的泥坯石头墙,有一人来高。靠东面,在墙的中间空出两米多宽,两边靠墙立起两根木秆子,秆子上方又横着一根木方,两头用铁丝固定在立木上,构成了一个大面框架。中间是用杏条编的两扇大门。
大门上方,横木上挂着两只大红灯笼。灯笼是用红纸裱糊的,支架也是用柳树条编织的,形状偏长,下面飘着红纸飘带。
离村子还有几十米远,就听到了村子里传来的说话声。且在灯影下,聚集了不少人。大家都在昂首翘望,人群中有人喊:来了来了。
待印虹他们走到院落门口时,人群一下子向前把她包围了起来。人们七言八语地说:老大可真有福,这么大岁数了,说了这么漂亮媳妇;听说还是个知识分子呢,是个高三生呢;太好看了太好看了。说话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印虹,嘴里塞着毛巾,快到村子时,不知是谁给扯掉了。而且还说了一句话,说扯下来吧,看这个丫头挺老实的,估计没什么问题了。
印虹,象似一只刚被人捉来的希奇古怪的小动物,任人上前抚摩、欣赏,品头品足。她心中已经有了主张,决定不哭不闹。她清楚,身处险境,哭是没有用的,眼泪换不回自由,况且是在此境地,一个山高皇帝远的小山村,花钱买媳妇,仍是家常便饭,随时随地都可发生。她这样想过后,心地却坦然了,她想她只有一条路可走了,就是沉着应对,随机应变,三十六计,逃为首选。
她,一言不发,没有少女的娇羞感,把怒气藏在心底,表面上镇静自若,平着头,瞪着一双大眼睛。在众人面前,旁若无人,若无其事地,在灯光下举目看大门上写着红对联:上联是,喜美女从天降;下联是,庆才郎下凡来;横眉是,郎才女貌。
又瞅瞅,门两边柱子上,贴着两个半米见方的大红双喜字,也是用大红纸,手工剪裁的。
新房设在西厢房。她被众人,簇拥着,送进了新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