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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丑母（三）
- 作者: 周毅然 日期:2008/3/29 0:38:16 阅读:564 次 [大 中 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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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顺梅跟老张的儿子叫子明，子明倒是个灵乖可爱的孩子，背起唐诗宋词来琅琅上口，做起数理习题一挥而就，对这个儿子姜顺梅是头拱地的服帖，儿子说八她不说九，儿子说没她不说有，儿子叫撵鸡她不敢打狗。回回跟母亲去他们家里，都看到姜顺梅三孙子似的给正在学习的儿子端茶递水，以往那股霸王的煞气收敛了大半，一旦子明哪道习题不会做了，姜顺梅就会指天划地的从老师的爷爷直骂到教育部长的女儿，怨他们编的什么他妈烂题，整的自己儿子做不出来直上火。这跟她在我家里头张狂的样子简直是天差地远。有一回我放假回家正在睡午觉，姜顺梅就大喇喇的跑了来，进了我的房间就把电视机打开，收看单田芳播讲的评书《铁伞怪侠》，她还在那里嘁哩喀喳的边嗑瓜子边跟我母亲闲扯，看我捂着被子在那里生闷气，她竟然过来要把我的被子掀开，说大半天的睡什么觉，再睡都成猪八戒他二姨了。我急了，指着她的鼻子叫她滚，还骂她是下水货，不正经。她倒没生气，优哉游哉的看完评书就走了，留下一地的瓜子皮儿。母亲看着我尴尬的笑着，我对母亲下了令，以后不准这种败坏门风的下贱东西来咱们家，母亲辩说人家是正经人，怎么败坏门风了，败坏谁的门风了？我说姜顺梅要是正经人，那包青天都能给潘金莲颁发贞节牌坊，外面的人说的有多难听你知道不？母亲说我不知道，我就知道她那种人对谁好是能把心掏出来的，我冷笑道是的，所以那贱料子才去抱猪崽子。母亲问什么猪崽子，你听谁说的？我说我在外面都听说了，有一天她在工厂里值夜班，半夜三更那会儿，手里抱着一对猪崽子。母亲说你瞎说什么呢，我说你说我说什么呢，那猪崽子是啥，你自己想去。那话我说不出口，我可是正经人。之所以那句话我说不出口，就是那两只猪崽子其实是一对肌肉结实的男人屁股蛋子。外面把这话传的震天响，可想而知姜顺梅的名声在当时有多赫亮了。
母亲说你不知道，她在修配厂里马上要晋升机床组小组长了，有人嫉恨她才给她造的谣。我说既然是造谣，她怎么不出来撇清。母亲说你姜姨那人脾气不好，在厂里没有人缘，出来撇清也没有人认可。她心里头其实有说不出的苦。我说不管她心里头是苦是甜，就是不准这种人到咱们家来，省得咱们家也跟着变的不清白。母亲说我是你妈，你别对我这么样式儿的，我说不错你是我妈，但是你女儿不是什么英国女王，能让天下人拿你当皇太后恭敬。你女儿只是个普通老百姓，只想有一个好名声就知足了。母亲哭了半晌，说我跟老鬼（我的父亲，已经过世）实在太像了，心胸都这么狭窄。我冷笑着说全国人民都是我这样的，看不惯当初你就别生我。
后来姜顺梅来我们家的次数少了，也可能是我不常在家，所以碰不上她。有一回因为串休的缘故，学校提前放假，我想回家取了换季衣服就回来，不愿在家里多呆。回到了家门口就听见姜顺梅在屋里正跟母亲哭诉着什么，我心想这妖精怎么又来我们家了，我担心她说我的坏话，就在门外候着听了一会儿。就听她哭道：“许老师，你说我可怎么办呢？本来我是想，不管老天爷怎么折腾我，我都要使劲活，一直活，就要活出个样儿来给别人看。现在想想我当初那么样也真对不住我们老张啊，可我现在是真想好好活，好好过日子了，我哪里知道那些烂了舌头的竟然会去跟我们家子明搬弄是非去啊，现在孩子在学校里这么受欺负，我不想让他上了，我又对不起我们老张。可让他上他又不正经上，背地里还跟那些野崽子们瞎混，这回考试考那个成绩，啊？给我考回来个幺饼，许老师，我没指望了，要是子明再不争气，你说我活着还干啥呀？我是真想好好活呀我，那些人不知道我的苦也罢了，现在子明也用软刀子来扎我……”
“算了算了，看开点儿，你看我自己带我们家小珊这么多年，那日子也苦去了，可忍忍也就过来了。以后跟你们子明多交交心，可不能有气没气往孩子身上出气，你也想想，子明有个好歹，你以后指望谁去？这样吧，以后子明放了学，你叫他来我这儿。功课的事儿你就别替他操心了，别的我不行，语文数学我还能帮他穿穿线儿，你也别太苦着自己，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老话怎么说的？老太太看地图——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这我知道，许老师，你知道我这人文化不高，没什么水平。我只巴望着子明能跟你们家小珊一样，又能上大学，又能写书的，那叫我多苦多累我都认了。许老师你不知道，老张没了以后我是真的本本分分的做人，我没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儿啊！可就是有人爱造我的谣，说我抱什么猪崽子睡觉，那不是瞎胡扯吗？她们那帮人又不是不知道我妈是回民……”
我在门外听着差点没笑出声来，但随即在内心感到一阵歉疚，想来以前我的心胸也忒狭窄了些，我过去为什么看不上姜顺梅？我又不是不知道三姑六婆最大的本事就是搬弄是非，我不过就是看着姜顺梅觉得她级别低，层次不够，自己觉得是高她一等，觉得她没资格跟我说话。虽然说姜顺梅在行为举止上粗俗了一些，但毕竟不是什么品行上的大不是。都是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每个人都有权按照他自己所习惯的方式活着，有什么好不好，优不优，劣不劣的呢？想到了这一点，我觉得其实姜顺梅也够可怜的，死硬着撑出一副强者的姿态来，可到底毕竟只是个独个儿撑门户过日子的女人，到底有多难有多苦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姜顺梅忽然说你们家小珊不是今天要回来吗？我看我还是走吧，省得她回来又不待见你。母亲说你别往心里去，小珊这孩子都是让她爸给惯的，小时候我要说小珊一句，她爸能说我十句。结果小珊整的现在跟个王熙凤似的，谁说话也不听。姜顺梅答应着往门口走，一推门跟我碰个正着，姜顺梅一时怔了，杵在了那里。母亲有些紧张，怕我又说些不中听的话。我仔细打量了姜顺梅一眼，难得她今天竟然素面朝天的出来见人，脸色蜡黄蜡黄的，眼睛肿得像枣儿，弓着个腰曲着个背，一副愁眉苦脸的标准“我真傻”的形象。也许人们就是希望看到她以这种姿态存在吧？没有坚挺的腰身，没有昂扬的神采，有的只是天底下所有女性在苦水的煎熬中任劳任怨的无奈嘴脸。母亲见大家都这么尴尬，担心的说小珊你姜姨刚来，现在要走了。你说句话吧！我自己都没想到我居然会笑了笑说姜姨别走了，留下来吃个饭吧，我买了烤鸭肉回来，那家老板还送了我鸭架汤，咱们起锅烧上菜，待会儿喝两盅酒。听我这么说，母亲便自作主张，叫姜顺梅把鸭子连锅带汤地都给端走了。
姜顺梅走了，母亲看着我笑，我说你笑什么，我是给你面子，别以为我是瞧得起这婆娘了。母亲笑着说，那也是你的一大进步，真的小珊，妈这辈子不盼别的，就希望你能学会宽容。如果你爸爸的心胸能够宽容一点的话，他不会这么早就被心病折腾死。母亲又来老调重弹了，但这次我没觉得烦，倒觉得母亲的话很有道理。我又问母亲子明在学校出了什么事情，母亲说子明现在的同桌苏芳菲是个跟她妈一样不讲理的女生，总欺负子明玩。今天上午子明他们班上观摩课，好多老师来听课。那女生在课上玩子明的钢笔。子明叫她把钢笔还自己，声音大了些，老师还以为他扰乱课堂纪律，问他们在说什么。芳菲那丫头猴儿奸，站起来就说老丝，脏子明骂偶寺大骚逼。结果弄得全班哄堂大笑，观摩课上糟了。子明在课下被老师狠批，还被勒令找家长。姜顺梅一来就被老师指着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姜顺梅气不过，当众就拉着儿子狠揍一顿，是母亲赶了去把她拉开的，教龄二十多年的母亲在那所修配厂子弟校里算是资格很老的耆宿，年轻的老师都会给她几分薄面，于是事情就不了了之了，子明也没给处分。然后母亲就把姜顺梅拉回到家里来细心开导了。母亲有些忿忿地说现在的小年轻说话一点儿也不说思忖思忖，说什么没爹的孩子就少教，那话是当着孩子的面说的吗？等母亲的气平息下来，我又问母亲姜顺梅刚才说老张死以前怎么怎么样，母亲一瞪我，说你怎么也跟外头的三姑六婆一样，喜欢起打探别人隐私了。我说我不是想打探，我是想了解一下姜顺梅这个人。母亲这才说你是不知道，你姜姨这些年来，活的真的是太不容易了。
过了不久，姜顺梅不知道什么原因忽然被勒令下岗了，母亲惋惜的告诉我说，姜顺梅所在的那个车间里面，论手艺论熟练论技能就连那些老机工都没有及得上她的，姜顺梅就算是闭上眼，也能把那叫人看了眼晕的机床上的零零总总拾掇明白。我家里的菜刀要是钝了口，母亲叫她拿去三下五除二一修理，菜刀取回来以后都能拿去当作案凶器了。到底她是为什么下的岗，母亲没说。事后我从那些甘当大众媒介的三姑六婆们口中得知，姜顺梅所在的那个车间新来了个空降的车间主任，这说话都啊就啊就的家伙是一个老色鬼，鼻头上长了好多含苞待放及鲜花怒放的粉刺黑头，他老爱用小拇指甲在那些林林总总的坑坑包包上刮油腻。没事儿他还随地乱吐痰，吐的那痰里都是黑黑绿绿的烟油子。就是这个老色鬼看上了姜顺梅，有一天姜顺梅值夜班的时候，这家伙死起百赖要跟她发生业务关系。叫姜顺梅一钳子把他那令人反胃的鼻头子给打歪了。后来修配厂精简员工，姜顺梅的名字头一个就被精简下来。
知道真相的我颇为惊讶，在我的印象中，姜顺梅不是那种知耻近乎勇的人哪，而且外界都风传她是如何如何的，怎么这一回倒三贞九烈起来了？母亲告诉我说，看什么人都不能只看表面，有些人看上去道貌岸然，骨子里却坏的头顶长疮脚底流脓，有些人表面上是无法无天，骨子里却是正邪分明嫉恶如仇，像姜顺梅这样的女人，如果平日里都是本本分分的，那起爱嚼舌根看人笑话的小人岂有不造谣生事的？索性她平时放开了身价，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别人对她好就受着，别人造她谣她也置之不理。这样反倒给自己罩了一层保护网，那起有色心的小人想跟她有染，却是一根指头也碰不着她的，叫他们干瞪眼去嘴馋罢了。说真的，老张死了这五年来，姜顺梅真就敢对天发誓，自己做人是对得住死去的老张的。
姜顺梅没有了工作，着实自暴自弃过一阵子，后来打起精神来到处去找门路给安排工作，也不知怎么她找的那些人都对她的人感兴趣，对她的手艺却是兴味索然。索性姜顺梅也绝了念头，为了谋生她先是把房子卖了，重新买了一间低廉的小平房和子明居住，用卖房买房的这笔差价作本钱，租下了子弟校门口那间废弃的收发室，在里面开起了小吃部，取了个名字叫顺梅小吃部，里面主要制作包子，馒头，花卷，馄饨等面食。最受师生们欢迎的就是顺梅小吃部的馄饨，姜顺梅做的馄饨皮薄馅大，汤料厚实，味道鲜美，吃的大家交口称赞。当时学校的水房正在维修，不能给热饭，那些中午不回家的老师同学便都在顺梅小吃部订餐，这一来姜顺梅的生意虽然说不上红火，但也勉强能维持母子俩的生活开销了。现在的她一改往日冷美人的装扮，一头大卷大卷的头发在脑后用一个黑色的大蝴蝶结卡住，身上穿了件黑色的高领绒衣，外面套了件破旧的藕荷色坎肩，脸上再没有了胭脂水粉的打扮，素面朝天的她倒显得和气多了，见谁都客客气气的打招呼，而且语气态度十分谦卑恭顺。通过车间主任的事情大家知道了她的为人，倒都对她多了几分体谅，跟她的关系也比以前融洽了许多。
我那时候已经从师专毕业，在那所修配厂子弟校里面任教了，所带的班级刚好是子明就读的那一班，那时候子明已经上初中了（这所子弟校是小学初中并校的），这孩子这两年来一直由退居后勤不再任教的母亲给一手辅导着，在班上的成绩一直维持在前十名以内。班上六十多人，能维持在这个名次上就已经很不错了。而且子明平时老老实实，从来不给老师找麻烦，更不惹是生非。其他的同学有时候欺负他，他也是能忍则忍，忍一步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这句我母亲教他时刻要记在心里的话被他写在笔记本的首页上，时刻来警惕自己。每天放学后，他还是照常到母亲那里复习功课，我有时间了也会接替母亲帮他辅导一下功课，这孩子做数学题的本领很强，尤其擅长心算，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一点就透。不过我说老实话，我还真就不是很喜欢这个孩子，反倒十分得意排在班上后十名的苏芳菲，芳菲脑袋没有子明聪明，反应也比子明慢，一道题给身为学习委员的子明一点他就懂了，给芳菲却是费劲唇舌也讲不通。但是我利用她与身俱来的本领，给她委派了职务，就是每天上课给我记在底下说话的人，搞小动作的人，不认真听讲的人，然后由我对那些人进行处置。芳菲对这个活计干的不亦乐乎，每天那个小黄本都满满的记了一大篇子，而且纪录的超全乎，就连谁上课抠鼻子，谁上课挠脚脖子她都不会放过，比起香港的狗仔队来有过之无不及。不过这丫头倒真是我的一个得力助手，有了她，班级好管理多了。
至于子明，我总觉得他严重缺少一种小孩子应该具备的天真烂漫劲儿，我不喜欢少年老成的孩子，觉得这样的孩子难管，他想些什么老得让你去猜。而子明恰好就属于这一种，这孩子干什么都是那么严谨恭肃，你问他需要不需要某件东西，他的回答一定是不要，可是你又能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他其实是想要的，只不过故作乖巧来讨你的好罢了。从来不管什么活动子明都积极主动地参加，在活动中处处力求表现。有点儿耍尖儿的架势，这让他在同学中很受排斥。不过子明似乎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不过随着子明一天天的长大，性格却越来越敏感，你随便说句话，这孩子都要反复的揣度的三五次才罢，你一个意思他能给你听出十个意思，他若是不高兴了，不会骂人也不会打架，只会在那里干生闷气，却能让方圆十里都感受得到他的怒气。为此我找他谈了几次心，希望他能跟同学们打成一片，改一改孤僻的性格。可是不管我说什么，这孩子都一个劲儿的点头称是，看上去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搞得我最后也兴致索然，只好听之任之了。 - 第一节、丑母（三） [ 返回主目录 ] 最后一节、丑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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