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给父亲的信

二爷：

上次的信一定早收到了吧？我想恐怕二爷会难过或者很生气了，我是因为在当时受一种刺激，所以写了那样的一封信，写完后便立刻寄出去了，但是过了那时以后，心里到现在一直是不安着，这并不是怕什么，不过我是知道二爷的脾气的，也许看过那封信后会气坏了。上封信内说二爷的脾气怎样的话，是很生气地说的，但是这次的上面的这句话，可是很难过地说的了，因为我知道二爷一定会很生气的。现在我和二爷说一点仿佛题外的话吧，因为我是二爷的一个女儿，说这样的话，二爷也许会觉得不应当，但若是二爷拿我当做一个事外的人，也许会觉得我这话对吧，就是我希望二爷以后不要再像以前似的那样容易生气吧，往往地会因此把一件事弄得很糟，并且于自己的身体也很无益，而且心里也会受伤的吧，这又何必呢。

至于这次的事呢，按理说来，二爷是该生气的，在别处好好的，忽然接到家里的一封信，或是看见报纸上的一段消息，说是二爷的一个女儿被人拐跑了或是诱逃了种种难听的话，二爷还一点也不知道，这是一种意外的事，忽然地知道了，就像平地一声霹雳似的，二爷当然会很气的了。不几天或者接到了北平的信，说这事是与二爷名声有碍，是一种耻辱等等的话，二爷的心中当然会痛苦了。又过些天，又接到了一封做这事的女儿的信，不但不求饶恕，不说明事情的原因，反倒无头无尾地生了一顿气似的，说了那么多好像没有道理、不应当说的话。照以上看来，平常的人都会生气了，二爷当然更会生气了，这种生气也是应该的吧。

请二爷平心静气和地想一想，也会想得到的吧，我怎么应该写出那样的一封信呢？既然是不应该，但是却写出了，其中也有着缘故的吧。我写那封信的本意是想把这件事的原委告诉二爷，使二爷明白这件事情的，这是我的本意并且我也应当这样做才对，但是当时太受刺激了，就情不由己地写成那样的一封信，也请二爷原谅吧，我虽然叫二爷生了气，我的心里也够难过的呢。

这件事情的本身，二爷也许不相信，但实在的是，这件事并不是一种耻辱，也没有污了二爷的名声，若是二爷能够把世俗的见解去开来看这件事情，二爷恐怕会很安慰的吧，这并没有一点夸大的意思的，我可以对二爷把这件事的原委在下面说清，二爷就会知道了。同我走的这个人是怎样的一个人，恐怕二爷是一点也不知道，所知道的只是从报上看来的和家里提到的一些，各人和一般有着成见在先的批评，或是一群小人的狂欢吧，真正的人是怎么样，我敢说与二爷所知道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我要对二爷说的这个人，还有这件事的首尾，其中经过了多少波折，也许是可以当做一部小说看的吧，若是二爷把自己当做一个不相干的人看这部小说，也许会同情的。但是我知道二爷并不会以一个不相干人的眼光来看的，我希望着的，我愿意二爷能够懂得我们一点就好了，知道这件事完全是因为爱，并没有一点别的。或我说这个人怎么样，二爷不要以为我是盲目地爱着。二爷假若自己接触过这个人，就可以知道我没有一句话是无根据的。

二爷也许不知道吧，以前北平有着一个沉钟社，是几个很好的朋友所组织的，他们因为意趣相同，才有了友情，这种友情的深厚后来变成比父子、兄弟之情还要深的，大家都是文艺的爱好者，所以组织了一个社，他们只是自己著或者译些书，觉得很有意义就是了。其中有着一个冯先生，是在孔德教国文的，我们常常地听见他说到他的这几个朋友，因为我也看过他们出的书，就不觉得记住了这几个人，后来冯先生到德国去了，就由他朋友这位Y 先生接下去主持这个沉钟社。那时候他还只教大姐那班，大姐那一班都是很喜欢他的，因为他对于无论什么人都是很诚恳、很好的，书也讲得很切实，所以大姐在家里常常地说Y 先生怎样好，现在大姐一定会说他怎么坏，不过在那时候她是真很觉得Y 先生好来着，因为大姐常常这样说他，我就留下一个好印象在心里，虽然那时候Y 先生还没有教我们，我却是很喜欢他的，他翻译的几部书，我又都看过，所以对他更好了。时常的，我因为等大姐一同回家，就常在窗外听他给大姐们讲书，也很爱听，虽然那时候他并不认识我，但是我一看见他就自己会很高兴的，可是当时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第二年的春天，学校排的功课表，有几点钟的国文是由他来教，我真是高兴极了，而且不是我一个人这样高兴，我们一班都是这样的。当时全中学部的人都是很喜欢他，只要他一到学校了，就有许多人围着他同他讲话的，因为他不但为人好，很和蔼，说话总是很中肯，讲书也是讲得很得体，很认真，我渐渐地对他更亲切了。那时一点也不知道是爱，只是莫名其妙，总愿意同他在一起，听他说话，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没有不深入我的心中的。若是他回去了时，我就会在他后面，看着他出了大门以后，我的心里就觉到很空虚似的。好像失掉了什么东西，这完全是很自然的，一点造作也没有，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那样。从那时，我喜欢他以后，也可以说是从我认识他以后，我是非常地爱在作业室里读书的，因为他一礼拜中有两次管作业室，我就因此差不多天天都在里面看书了。有时候就由他来给我找各种书看，从那时起，我才深切地知道了看书的意味，总不离开书地看，而且是非常用心地看的。

在这年的暑假前和暑假中，我到他家去玩过好几次，他家里的人对我很好的，但是我看见他家中是那样美满，我总有点莫名其妙地不高兴。在暑假后，他就接着马先生来管理学校，就在这个时候，他因为辞退先生，认真的管理，就因为管事得罪了许多人，许多人都对他怀恨着，这种现象二爷在外面做事多年，恐怕也会很知道吧。但他却很严格，怀恨、得罪他都不放在心上，只是该怎么样，便怎么样去做，只想把学校弄好，别的他全不管，什么事都认真去做，丝毫不讲情面的。这次报纸上所登的，都是几个被辞退的，或是将要辞退的教员所做的，种种攻击，理由当然是怀恨。在他管理事情后，就不教学生了，我觉得我并不只像一个学生似的那样对他亲切了，是更进了一步，他也这样觉得，拿我当做他的孩子似的，处处指导着，爱护着。在那时候有一点通信，完全像是一个父亲给他的女儿，和一个女儿给他的父亲的，怕你不要生气，才这样对你说，因为也许二爷有我们的时候，还年轻的缘故吧，好像就没有对我们怎样亲切过，所以那时我才真正得到一点类似父亲的爱，我们就用父女相称着的，但是情感太浓了，就有点超过父女的样子。二爷说这有什么法子呢？我知道是一件不对的事，但是那时候我真是没有法子止住自己，一看见他就会那样的欢悦，他无论对什么人说话，我都爱听，一举一动都在支配着我的喜乐，我一离开学校回到家里，就会很烦闷似的，大概因此娘就注了意，正在我们的爱有点超过了父女的时候，有一天娘就把我锁着的箱子打开了，就看见了他给我写的信，他送我的法文书和一些玩意，当下就由大姐给送回他家去，他也来同娘把这件事的前后说明白，解释过。是答应了娘，同我断绝，只保持师生的关系的。

这些事情在那时我的日记里都记得很明白，一起头我觉得他怎样的事，都一天一天地记在日记里的，可是后来娘们都拿去看了，有一本给留下了，还给我几本，就都被我烧了。但是这怎么行呢？我们已经有了那么深的情感，一下子哪能完全消灭呢？他也很想就这样算了，但是那时候我是一个安慰我的人也没有，在家里这件事就不敢提起，他怕太痛苦了，也会因此受到伤害，所以告诉我，叫我好好地用功等等的话，我才慢慢地平复了。那时候他写的信，都是鼓励我用功的，因为不能拿回家来，所以就都毁了，后来我不舍得，就看完后又还给他，和我写的信放在一起。在这个时候，我是非常地用功读法文，他买了许多的法文书来给我读，我都是自己晚上时，偷偷地看的。

二爷回来了，叫我们转圣心，我本来还有一年可以在孔德读，可是二爷一叫我转，我就没有说什么，是因为他也叫我这样做，可以把法文读好。二爷可以想想，圣心那样严的学校，我是一点英文也没有学过，但是却随着大姐一班，那样地念，是不是有点缘故呢，都是因为他在每天鼓励着我的。正在这个时候，大姐忽然看见了我的法文书，信是一封也没有的，这次她就去找了Y 先生，大闹了一顿，说他害了我，大姐骂他要同我断绝是狡猾，以前是骗我玩的，他说那么同我走了好不好，大姐说不行，我太小，大姐的意思是要我们断绝了情感的，可还是让我到孔德去，这样来往着，二爷想，这是不是办不到呢？在表面上我是和他断绝了，但是实在我们还在通着信，是谁也不知道的。

在一个月以前，这件事被他家的人看见了。娘也知道了，没有法子再维持下去，我们只好立刻走开了。这便是这件事情的经过，若是二爷以为我侮辱了二爷的名声呢，我也不说什么，当然事情是我做的，但是这件事，别人是可以不知道的，外面的人都知道我离开孔德已有两年，有一年我都没有到孔德去，别人决不敢胡说，或在报上登载什么。不过在我走后的第二天，熊家的大儿子就到我们家去了，那天娘不在家，由大姐把这些事都对他说了，他又造了许多谣言，说Y先生拐走了几万块钱等等的话，三妹骂他他都不走，二爷可以查各报所载的，都是从十号以后才有这事，学校方面的先生所发表的就一点也没有提到我，因为我早是个离开学校了的学生。事情谁也不知道，另外就是熊家所说出的，因为熊太太的二儿子曾经被Y 先生给留了级，并且找到Y 先生去麻烦过，也没有赚到什么面子，记恨的缘故，故意把我的名字改了，好来攻击Y 先生，加些诱拐字样。若是二爷觉得对二爷的名声有碍呢，是不是不能完全由我来负责呢？我并没有在外面招摇生事，我和Y 先生相爱的事情，我敢说，除去熊家传言外，没有另一个人知道，以上我都是很忠实地对二爷说的，绝没有一句谎话，二爷可以相信，到了现在一点也用不着说谎隐瞒什么了。

还有许多事，现在我已经离开了家，本来不该说了的，但是也告诉二爷一下才好，二爷不要以为我是那么坏的人，二爷几时回到家里问问就知道了，像伯母婶母们，只要是常常到我们家来的人，都会看得出的，也可以问问娘，我在家里的时候，总是尽我的力帮着娘做事的，弟妹们也都是我照应着，娘一个人弄不过来，也没有从前那样有精神，小乖们有许多不对的地方我总管的。我爱了Y 先生以来，只有越变越好起来，对于读书，我是非常地用心，对于家里，我是无论什么事都尽力去做，这些话不是我自己在胡说，都有事实在证明，二爷可以问得出来的。这都是已经过去了的事，本来用不着提的，不过我让二爷知道一下，二爷不原谅我一点，都不要紧，我觉得自己是很对得住人的，除去我没有得到家里的同意而且他家里的人一方面想他回去，一方面也逼得他不能回去，因为他忽然地把学校事业丢下，又做了这种违反社会习惯的事，把与社会的关系全打断了，生活的路也塞了，以后他只打算以读书看书来生活，既然他为我牺牲了这么多，我是永远要同他在一起的。请二爷不要费许多事要找我回去，或是怎样，这些实在太多余了！二爷以往所知道的我只是什么也不懂得，一天就会胡闹的人吧，所以这两封信写去，二爷也许会以为不是我写的，为着给二爷一点证明，现在我把两年前所作的文，在校刊上发表过的几篇文，寄去给二爷看看，二爷可以知道我并不是什么也不懂的人，这些都是两年前在学校时作的，从离开孔德以后，我虽然没有作文，但是总不间断地写了许多信和日记的，我总没有对人说过，因为我不愿意表白自己是怎么样的情形呢。这里面有着二爷的长处，自然也有着短处的。我很愿意别人拿我当做一个小孩，什么也不会，不是更有趣吗？现在我把这几篇文封在另一个信封里给二爷看看，这个意思只是叫二爷知道一点，过去时二爷对我们实在太隔膜了，现在二爷可以知道我不是一点成绩也没有的。我也不是没有向上的心，在以后，二爷一定也可以有一天知道，我不是只会做使二爷难过、生气的事的，虽然我知道二爷并不稀罕我怎么样，我也只是这样告诉二爷一下。

此外呢，我就是希望二爷可以看得开一点，省一点事，若是苦苦地弄了半天，对于大家有什么益处呢？白费了许多精力，既然二爷已经知道了我并不是像外面说的是被诱拐的话，既然是我自己愿意的，虽然是一件使二爷生气的事，也希望二爷的气平静下去吧，省得劳民伤财地弄了半天，把事情弄得不上不下，有什么好结果呢？请二爷再三地想想，是不是我的意思也有可取的地方，二爷虽然看我是一个小孩似的，但是我也可以明白地看出二爷的性情有着很矛盾的地方，像五叔活着的时候，有许多地方二爷在当时对他是不能看上似的，在他死了以后，二爷是不是很追悔当初对他呢？

现在我告诉二爷一个转信的地方，二爷若是有什么意思，可以写信来由这个地方转，因为在这几天内我们就要到别处去了，我好找一个地方念书，他也好找一个地方安静地做事，所要去的地方，现在还先不必说，但是二爷来的信是可以寄到这里再转的。

我听说二爷要找我或是要查的话，我觉得二爷不必这样做吧，这岂不是劳民伤财，很多余的事？到了现在二爷还找我做什么用呢？找我回去，我是一定不肯回去的，回去了有什么意思呢？二爷若是怀恨，愤怒地要找我回去惩办，不是太不像一个父亲所做的了吗？不是一点骨肉之情也没有了吗？若是二爷是因为爱我，怕我在外面受苦，要找我，那更不必了，我告诉二爷，我已经自己找到了我的幸福，二爷可以放心吧。上回我的信里说二爷的女儿是不是要预备做尼姑的话，虽然是气话，但是请二爷想一想，二爷的女儿是不是终于有一天要离开家要结婚的呢？我这回也是一样的事，只是违反了社会的习惯，就像不合理似的，其实不是一样的吗？请二爷相信好了，我自己也不会就这样下去的，我还是在照样地读书，现在我这样说，二爷也许不信吧，但是我一定会向上的，有一天二爷可以知道我并不是就会做这样的事，别的上面却一点成就也没有的。

我的无论生活或是心情方面，都是很幸福的，Y 先生向来就是这样对家人，对朋友们，都不肯叫别人吃苦，尽力地为人帮忙为人打算，情愿自己吃多少苦也不管的，二爷可以相信他会完全对我负一切责任的。我不是一点知识也没有的人，什么也不懂得，二爷也可以想想，谁打算骗人肯出这样大的代价呢，一切都不要了，就为着好好骗我，若是会骗人的滑头人，决不会这样做的吧，不是太不值得了吗？过几天我可以把他译著的书找出几种，给二爷寄去看看的。

现在因为同我走了的关系，他是不能回到北平去的。……（佚失）

193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