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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 王元涛 日期:2010/5/23 22:49:46 阅读:372 次 [大 中 小]
  • 8

     

    死无葬身之地,这本是一句最恶毒的诅咒,而一旦有人果真身陷其境,就是人间的至大悲痛。因此,我相信,孔丘这一跪,半个曲阜城都为之一颤。

    如果像梨叶说的,孔丘他娘颜征在压根儿没嫁,那葬在娘家的墓地可不可以呢?如果梨叶是胡说,颜征在实际上嫁过,那自然该归葬孔家。实在不行,细草崖下,还有一片乱尸岗子。当然,那是无家无口的流浪汉死后的归处,孔丘肯定不愿意让他娘与那些人为伴。但是,总比这样暴尸街边强吧。我心中有太多的疑问,但现在都顾不上了。反正不管孔丘做什么,一定有他的道理。我相信他。

    我环顾四周的人群,发现伯牛、秦商、曾点、颜繇都在。这些好兄弟,关键时刻靠得住。但我想找的,是我爹。这种热闹场合,他从来不会缺席。果然,我爹在羊肉店,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伸着脖子正和沈犹争讲什么。我爹告诉我,他刚从家里来,我娘让他买羊肉给我补补。我跟他说,我的那口棺材,要送给孔丘他娘用。

    我爹问:“孔丘有钱吗?”

    我说:“不要钱。”

    我爹断然拒绝:“那不行,怎么也得给个棺材本儿。”

    我压低声音说:“你给我吃断肠草的事儿,我就不告诉我娘了。”

    我爹瞪大了眼睛:“断肠草?不可能,我采的是金银花!”

    我说:“你说金银花就是金银花了?家里还剩不少呢,你自己回去看吧。实在不行,找个明白人帮你认认。”

    我爹满腹狐疑地走了,我把伯牛曾点他们叫过来,开始分派任务,让他们去孔丘家,把以前孔丘领我们做游戏时用过的葬礼祭器都搬过来。没钱,买不起棺材,这可以原谅。但尸首前不设香烛,不烧冥钱,不点长明灯,孔丘他娘怎么好闯过那黑漆漆的鬼门关?

    曾点犹豫道:“有些东西也搬不动啊。”

    我说:“找你们的爹帮忙。”

    曾点说:“他们要是不肯呢?”

    我说:“孔丘他娘都死了,他们还敢不帮忙?再说了,平时他们就没点什么短处在你们手里?”

    曾点他们不再废话,转身直奔孔丘家。调度这些事,我根本没跟孔丘商量,自己就拿主意了。我发觉,支使别人的感觉还真是不赖。权力有毒啊,会让人上瘾。难怪古往今来,那么多人不愁吃不愁穿却不惜家身性命争夺权力。

    我爹到底没让我失望,他赶上车,直接把我睡过的那口棺材拉来了。我娘也跟来了,放声为孔丘他娘哭了好半天。我娘悄悄跟我嘀咕,孔丘这孩子太犟,说啥不哭。死人了嘛,一定是要哭一哭的。没有哭声,还能叫死人吗?我打断她说,好了,等会儿再听你的哭经,现在先给他娘擦洗入殓吧。

    伯牛他们也回来了,燃香烛,点长明灯,这些细事都不用我操心,他们早在玩游戏的时候就熟练了。我都想,莫不是,孔丘早有预感,知道有一天会用得上我们?

    一切布置停当,我问伯牛,南宫敬叔来过没有。伯牛说来过,又走了。我又问阳虎来过没有,伯牛说,阳虎每天都到五父街口来,也不靠近,只是远远地望。“你没看见,他的脸上凄惶着呢,你真应该看看。”伯牛这样说,很解气的样子。阳虎也有凄惶的时候,我倒真想看看。

    说到阳虎,你们也知道,我背地里总骂他,这不奇怪,哪个雇工不在背后骂监工呢?但平心而论,阳虎并没有那么坏。要我说,如果缺了阳虎这么严厉的管家,孔丘最后能长成啥样,还真不好说。阳虎也是放羊娃出身,羊跟了他,就是掉进了福坑。曲阜城周边的山都被阳虎踏看遍了,什么地方的草肥,什么地方水的盐分大,全在他心里装着呢。

    论为人,除了刻薄一点,你挑不出阳虎别的毛病;说他正直,也不会有太多人反对。在鲁国,阳虎比孔丘有名。就连总理季孙意如,也不如阳虎。季孙意如整天除了泡女人,就是斗鸡,家里外头的事一概甩手不管,全靠阳虎一个人。操持一个家,和管理一个国,那是一个道理。我经常想,如果把鲁国交给阳虎,让他当总理,没准会比现在好。只是,阳虎为什么那么暴打孔丘,我还是想不透。孔丘他娘死以前,阳虎到底和她说了些什么,这也只能找机会问孔丘了。但孔丘会不会说,我心里没底。

    日上三竿,人群一阵骚动,一挂软轿马车叮当作响停在路边。轿帘掀开,走出来的,是南宫敬叔。他恭恭敬敬地在车下摆好踏脚凳,然后把他老爹孟孙里扶了下来。副总理到场,我知道,现在事情已经闹大了,孔丘没有回头路可走,结局到底会怎么样,只能听天由命了。

    围观的人众安静下来,自动让开一条路。孔丘欠身,给孟孙里行礼。孟孙里到底有派头,稳稳地站在孔丘身旁,对着棺材点了点头,只说了两句话:“孝子啊,可怜哪。”

    我松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头重脚轻,一屁股跌到了地上。我也是差点就和孔丘他娘一起去鬼门关的人啊,全靠一口气撑到了现在。有孟孙里的话垫底,孔丘的举动,再不会引人非议了。这是我一直隐隐担心的,现在我终于可以放心倒地了。

    南宫扶他老爹上车,之后和孔丘打过招呼,过来看我。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不放,我知道,只有他,才能帮我解开所有的谜团。南宫说,梨叶说的不对,颜征在后来嫁到了孔家。提及野合,南宫笑笑说,那是谁也搞不清楚的事儿。孔丘是在孔家出生的,长到三岁,孔纥去世,才跟他娘回到姥爷家。所以,颜征在不能葬在颜家墓地。嫁女泼水,家族墓地从不给半路回门的女儿留空儿,这是铁定的规矩。而颜征在离开孔家,相当于被休了,孔家想拒绝她入墓地,也不是一点理都不占。

    听了南宫一席话,我不由感叹,南宫才是真正的万事通,孔丘不过是书本通。南宫分析,孔丘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葬在孔家。而要给孔家施压,选五父街口就对了。这里是曲阜城的舆论中心,沈犹家肉店斜对面的漆雕茶铺,就是流言的发源地,所有的市声市情都在那里加工放大,然后散播到大街小巷,甚至传到总理府,传到宫中。

    南宫说:“现在,不是已经传到我爹耳朵里了吗?”

    我同意南宫的分析,但我怀疑,孟孙里根本是南宫硬拽来的。而且,所有这一切安排,可能都有南宫参与出主意。可恨的是,在孔丘最需要帮助的三天里,我一直都在家里装死挺尸。

    我没有机会见到阳虎的凄惶了,他再一次出现在五父街口时,一脸肃穆,身着官服,率领几名家丁,摆出了一副执行公务的阵仗。而且,孟皮拖着一条残腿,也站在阳虎身后的队列里。阳虎是来传君口谕的,阳虎说,主公有令,着孔丘承继孔纥的士人身份,入孔氏族谱,列身公学士子名录,以备将来补为官员。

    我不由和围观的人一起发出惊叹声,结果怎么会是这样?放羊的穷小子孔丘,从此一步登天了!阳虎发布完口谕,在棺材前跪下,虚虚地叩了一个头。这个举动,又把我惊得目瞪口呆。之后,阳虎起身,凑近孔丘,阴阴地说了一句话:“你如愿了。”我发现,第一次,孔丘敢用尖锐的目光回瞪阳虎,阳虎微微一凛,明显是被孔丘逼退了。

    我问南宫:“怎么没提孔丘他娘在哪儿下葬的事儿?”

    南宫说:“这样的小事,君怎么会管呢?君告诉你,孔丘继承了孔纥的身份,那他娘该葬在哪儿,还用问吗?”

    我相信,阳虎肯定和我一样,低估了孔丘的心机。开始,梨叶提到五父街口,我以为孔丘是针对阳虎的。后来,我一直为颜征在死无葬身之地焦心。结果,孔丘得到的,是身份!孔丘才只有十七岁,我都担心,照这样发展下去,他将来非成为大奸雄不可,玩弄权术于庙堂之内,在他的阴谋算计下,说不定会有多少人血流成河,白骨森森。

    我想起了两年前的史官,他们给孔丘摸骨时,为什么脸色会突然惊变,莫不是已经预见了孔丘的未来?有一个词平时总挂在孔丘嘴边,克己复礼。可是,我发现,礼现在好像管不着他,而是为他所用的武器。

    南宫敬叔告诉我,听他爹说,孔丘这一跪,让君姬稠想起了孔纥当年的功劳。关于孔纥的身份,梨叶说对了,他的确是个武将,力大无比,一身忠勇。有一次,鲁国和邻国打仗,半数兵马被诱进敌城,城门却突然下落,眼看着要被关门打狗。是孔纥,一个人就把城门托了起来,放城内的兵马返身逃脱。南宫突然一指秦商说:“当时被困在城里的,就有你爹。要是没有孔纥救你老爹一命,今天就没你了。”秦商吓得一缩脖子。

    孟皮客气地送走阳虎,紧了紧手脸,规规矩矩地给颜征在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一把搂住孔丘,哭道:“好兄弟,你这是何苦!”

    至此,我才彻底明白,原来,孔纥连生九个女儿之后,先娶一个妾,生下了孟皮。可是孟皮天生跛脚,没法承继身份和完成祭祀,所以才有颜征在和孔丘这一档子事。后来听我娘讲,颜征在不止一次说过,离开孔家,日子再苦,她也没后悔过。孔家大妈施氏不是一般的狠毒,如果没搬回来,说不定她早像孟皮他娘那样,被施氏折磨死了。

    孟皮涕泪交下地说:“我是你的亲哥哥呀,孔二。其实我老早就想跟你商量这件事儿了,可你从来不理我。没想到,你娘走得这么早。要不然,咱们自己家的事儿,关起门来什么不好商量,还用得着惊动外人,惊动君吗?”

    孟皮说:“好兄弟,这个身份真那么重要吗?我还真不知道你这么在乎。现在,士人已经不像以前那么金贵了,你看,我不是也得卖瓜子?”

    孟皮说:“如果知道你想要这个,我早就给你了,可是你也不理我。”

    孟皮说:“好兄弟,你不能把人想得那么坏。你把人都想得那么坏,以后怎么活人呢?”

    我注意到,孔丘在孟皮的怀里流泪了。

    施氏现在又老又病,已经瘫在床上,不能管事了。因此,孔家的事情,孟皮做主。孟皮告诉孔丘,颜征在不仅可以葬在孔家墓地,而且还可以跟孔纥合葬。孟皮郑重地说,孔丘承继了身份,母由子贵,颜征在有权享受正室的丧葬礼仪。

    用我娘的话来说,这么安排,也是欺负施氏没生儿子。但是,谁让她平日里那么恶毒来的呢?我娘抹着眼泪说:“报应啊,报应。”

    孟皮建议,当天就出殡,孔丘点头同意。这时大家才发现一个问题,孔家的墓地好找,就在防山脚下黑松林里,可是,孔纥的坟具体在哪个位置,却谁也说不清了。鲁国风俗,坟是平的,年深日久,容易被荒草埋没。而且,孟皮从没去祭祀过。就算能找到当年帮忙下葬的人,也未必记得准确方位,毕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最后,还是我娘出面,帮忙找到了孔纥的坟。我很奇怪,她怎么会知道?我娘说,孔纥是个骚老头,专门欺负小姑娘,在一次秋社时,曾埋伏在树林里对她动手动脚。我跳了起来:“那我不也成孔丘的兄弟了?”我娘说:“他没得手,你还是你爹的种。”所以,我娘上山采野菜时,经常往孔纥的坟上浇尿泄愤,时间久了,那块地皮的野草长得格外黑绿肥壮。

    我娘叮嘱我说:“这话可千万不敢跟孔丘说。”

    青烟袅袅,乌蝶翻飞,颜征在终于入土为安。孟皮带领仵作和帮工去吃酒,孔丘要我陪他在墓地守一会儿。人群散去,墓地清寂阴沉,孔丘到底号啕痛哭了小半个时辰。我娘一直陪着我们,她搓着手说:“这下好了,这下就不坐病了。”我娘是个哭派,我爹犯了错,宁可让我娘暴打他,也不愿意让她哭。我娘真哭起来,声动二里开外,让我爹无处可躲无处可逃。

    孔丘哭够了,我们要去酒铺与孟皮他们会合。临走前,我突发奇想,对孔丘说:“以后你想来祭拜,可能还是不好找,咱们干脆起个坟头做标记,怎么样?”

    孔丘赞同我的想法,他亲自动手,在他爹娘的墓上垒了一个方形的坟头。我说不行,方形的倒是好看,可下雨容易把边边角角冲坏了,做成圆形的,才防雨。

    不出一个月,季孙意如家有一个丫环突然去世,请孔丘给相礼吹喇叭,孔丘也给她的墓起了坟头。从此,人死后留坟头的习俗,就在鲁国慢慢流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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