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郯国闹春荒,国君郯子来鲁国求粮。粟米若干稻米若干交割完毕后,国君姬稠和总理季孙意如就找借口闪了。他们都知道郯子是话痨,两杯酒下肚,云山雾罩东拉西扯没个完。
阳虎好像也小瞧郯子,所以找了些闲职官员和下级士人陪宴,但郯子并没有感觉受冷遇,照样兴致勃勃的。席间,郯子关于鸟名与官制的一番议论,勾起了孔丘的兴趣。孔丘感叹,周礼在齐鲁都已残缺不全,没想到在郯这样的小国却得以留存,真是礼失求之于野啊。孔丘顶着阳虎的白眼,继续刨根问底,惹得郯子口若悬河,从他的祖宗少昊,一路讲到周公。其他人吃饱喝足后,闲得直打盹,郯子与孔丘却聊了个宾主尽欢。
听说孔丘办学园,郯子马上要去参观。孔丘不太情愿,推说规模还不够大,不敢现丑。可郯子说,大小没关系,得风气之先最重要。如果这种私学可行,他要么在郯国也请人办一所,要么就选些聪颖的子弟,到孔丘这里来就学。很显然,孔丘对扩大招生有兴趣,于是让我拉上郯子,直奔学园。
车行至五父街口,见叔孙武正指挥公学里的四大恶人及公山不狃围殴冉伯牛,冉三和原壤一伙人在旁边起哄架秧子。伯牛倒地,爬起,再倒地,再爬起,自有一股犟劲。我回头望孔丘,他目光游移,假装正在欣赏缓缓西沉的夕阳。我了解,他是想硬着头皮挺过去。郯子到底率直,命我停车,冲上前去,厉声喝止。叔孙武破口大骂:“你个乞丐头,年年来讨饭,还逞什么威风?”
郯子一愣,随即大怒道:“谁家的孩子,这么没家教,敢骂我堂堂一国之君?”
叔孙武毫不畏缩,哂笑道:“嘿嘿,就你们那鼻屎大块地方,也配称一国之君?”
郯子气得嘴抖,这时,他的从人上前悄声告他:“这是叔孙诺家的长子。”郯子一愣,脸色顿萎,怒气冰消雪化。郯子清楚,叔孙诺一向掌管鲁国粮草被服,此次求粮,负责给郯国调拨米面的,就是叔孙诺。
那群少年示威般每人又踢了伯牛一脚,方扬长而去。孔丘下车,扶起伯牛,柔声问他:“怎么不呆在学园里,跑这儿来干什么?”伯牛双眼含泪,惊惧难言。孔丘让他跟我们一起回学园,可他死命摇头,顾不上擦拭满脸的血污,转身跑掉了。
我知道,孔丘的学生挨打,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都是公学那帮纨绔子弟干的。在他们看来,私学的存在,是对他们的挑衅和威胁。伯牛出身低,挨打的次数又格外多些。叔孙武就多次叫嚣,说奴隶的后代也能认字读书,这不是要天下大乱了吗?孔丘一贯叮嘱学生,遇事要躲,挨打要忍。可这样躲和忍,终究不是办法。想一想,我都替孔丘头大。而且,孔丘现在是内外交困,柳枝的气一直没消,已经带孩子回娘家半月有余。孔丘也赌气,不去接她,不知他们会冷战到什么时候。
郯子与孔丘都失了说话的兴头,一行人灰头土脸来到孔家。站在大门外,就能闻到院子里臭气熏天。我冲进去,发现杏坛被人泼了大粪,汤汤水水的黄白之物在院内泛滥铺陈,直封住了屋门。难怪,伯牛说啥也不想回来。
阳虎雇了我的车,给郯国送粮。孔丘本拟一道赴郯,与郯子继续切磋周礼。可是,现在,他去不成了,处理善后够他忙一阵的了。
因为一场豪雨误了归程,五天之后,等我从郯国回来,发现孔丘学园已经停课。南宫去吴国出使了,闵子骞随他爹去中都帮他后娘的娘家春播,颜繇在张罗成亲,伯牛上次挨打之后再没来过。秦商告诉我,自我去郯国那天起,孔丘就失踪了。我急了,质问秦商:“那你们怎么不找?”秦商说:“找了,没找到。”漆雕开说,有人猜,孔丘投沂水自尽了;也有人传言,孔丘抛妻离子,跑到齐国,投奔女市里一个叫姜花的妓女吃软饭去了。
我不相信孔丘会死,柳枝也不相信。至于是不是去了齐国,柳枝心里不托底。我向柳枝保证,孔丘不认识什么妓女。他肯定是心烦,躲到哪儿清静去了。我先探了喜翠的墓地,后去孟皮家,顺路到颜征在的坟上拔了杂草。最后,在尼丘山坤灵洞口,我找到了孔丘,他正仰在草地上敞开肚皮晒太阳睡大觉。
孔丘说,郯子走后,他长途散步到尼丘山,登高望远,排解心中郁闷。下山时,走到黄沙垭口,突然从树丛里跳出一个人来,迎面拦住了他的去路。光天化日,京畿重地,居然有强盗出没,孔丘吃惊不小。这个强盗看上去不足二十岁,剑眉虎眼,衣着破烂,头上插着斑斓的公鸡毛,腰间拴有一长串猪牙。这副扮相,孔丘似曾相识,一时好奇心压倒了恐惧,他问:你,是不是当年劫过史官?
强盗挥起手中大刀,咔嚓一声,斩断了孔丘身旁一株碗口粗的刺柏,怒目喝叱:不许说话,要不然宰了你!
孔丘双手上举,任由强盗搜身。强盗上上下下忙了半天,只摸出两枚铜贝,气急败坏之下,一脚将孔丘踹倒在地。孔丘顺势向山下滚去,强盗大叫:你还敢逃?紧赶几步,用刀背砍向孔丘大腿。孔丘剧痛难忍,惨叫一声,几乎昏死当场。
强盗拎起孔丘,命令道:起身,跟我走!
孔丘惧他下手狠毒,只好一瘸一拐跟上他。走了几步,强盗回身,让孔丘走在前头,他在后面左左右右地指路。日正当午,密林中闷热难耐。强盗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孔丘感觉奇怪,哪有抢劫还问人姓名的,但还是老老实实地作答:孔丘。强盗又问:家住哪里?孔丘说:曲阜阙里。一只雌山鸡突然在他们脚下惊飞,强盗一愣神,孔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强盗说:仲由。然后马上翻脸怒喝:不许瞎问!
山鸡盘旋半圈后,落在不远处的树枝上,强盗仲由冲着山鸡嗷嗷叫。孔丘说:这山鸡一定是在应时孵蛋,舍不得离开的。孔丘本来还想问问仲由,他老爹怎么样了,但念头只是一闪,话没出口。问爹,在孔丘是忌讳。仲由故意避开那些猎人小道,在灌木丛中穿行,孔丘的脸被树枝刮得满是血痕。翻过四道山梁后,孔丘感觉好像已经迷路,幸好大腿疼痛稍减,他说:钱都被你拿走了,怎么还不放我?
仲由说:不许说话!
孔丘一屁股瘫坐在草丛里,说:你不告诉我去哪儿,我就不走了。
仲由又扬起大刀,立眉威胁道:告诉你,我是真杀过人的,你别不信。惹急了,我一刀剁了你,就手埋在这儿,谁也别想再找到你,你喜欢那样?
孔丘吓得不敢言语,磨磨蹭蹭爬起来,继续上路。尼丘山深处,尚有一树一树的桃花粉得正艳。山回路转,穿过一片碎叶榆林,孔丘发现,眼前的山腰有几分熟悉。仲由的脚步明显放缓了,表情也轻松下来,他问孔丘:你刚才说什么史官?我劫过的人太多了,怎么能一个一个全记得?
孔丘说:你好好想想,在五道岭上,他们是三个人,从周来,都佩着只有剑柄的假剑。
仲由说:想起来了,好多年前了吧,是有那么三个人,三个熊包,跪地磕头求饶,啥都给我们了,就想保命。我在道上这么多年,从来没遇到那么熊包的人。
孔丘目光放远,望向天际流云说:他们可一点不熊包,他们是怕一条命丧在你们手里,不值得。
仲由说:什么叫值得,什么叫不值得?哼,二十年是死,五十年也是死,有什么分别?活得痛快就是值,窝窝囊囊地活一百年,也不过是一摊会喘气的狗屎!
孔丘见仲由说得豪迈,胆气稍壮,说:干你们这一行的,应该有个口号,比如你刚才从树林里跳出来,就可以这样喊: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打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仲由想笑,忍住了,大骂孔丘:你他妈给我严肃点,这是绑架!
孔丘问:什么叫绑架?
仲由伸手向前一指说:就快到家了,我一会儿告诉你。
绕过山湾,孔丘突然乐了,难怪刚才他觉得这里眼熟,原来,仲由所说的家,就是坤灵洞。
仲由奇怪:你乐什么?
孔丘说:知道吗?我出生以后,因为长得丑,我爹把我丢到了这个洞口。三天以后,我娘不忍心,想来把我埋了,可是发现我还没死,一群老鹰给我遮阳,一只老虎给我喂奶。我娘就想,这孩子,是天上的星星下凡哪,这才把我抱回了家。
仲由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吹吧,你就吹吧,孔大炮,这就是我送给你的外号。
进得洞内,孔丘乖乖地听任仲由把他捆了个结实。仲由把孔丘丢到一堆干草上,告诉孔丘,绑架,是他最近刚琢磨出来的一招,就是把他绑到这里来,然后通知他家属,拿钱赎人。仲由说,你身上不是没钱吗,没关系,你家里有钱,对不对?要想保住你的命,好,我要多少,你家人就得给我多少。这个买卖,要比在道上劫人搜身强多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坐在洞里,就等着钱上门了。
尽管孔丘在为眼前的处境担忧,但心下却忍不住暗暗称奇。这个小强盗仲由,能研究出这么有创意的新型犯罪来,还真是个有天份的家伙。孔丘说,不知为什么,就在那一刻,他动了个念头,一定要想办法收这个小强盗为弟子。
孔丘对绑架表现出强烈的兴趣,天黑之前,一直在与仲由推敲具体的操作细节。尤其是,关于如何通知家属如何取钱,他们花了很长时间加以探讨。仲由说,要钱的信,应该让肉票来写,家属才容易相信。孔丘也想出了个点子:如果家属迟迟不愿付钱,就可以把肉票的耳朵割下来一只捎过去。当然,孔丘没敢把这个主意说出来,但他认为,这种手段,仲由早晚会想到,因为他简直就是个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