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孔丘催我下山,我对孔丘说:“你不是被绑了吗,怎么还能在这儿晒太阳?”
孔丘得意地说:“他现在已经信任我,不绑我了。”
我简直是哭笑不得:“那你不趁机快跑,还和强盗讲什么信任?”
孔丘说:“不行,我一定要说服他当我的弟子。”
我说:“你是真疯了,有个伯牛,麻烦已经不小了,再收个强盗,学园不成贼窝了?”
孔丘说,被绑当晚,他睡在干草堆里,几乎没合眼。半夜后,天气转凉,手脚被捆,躺卧都不舒服。而且,仲由睡觉不安稳,放屁磨牙打哼哼。第二天,仲由放开孔丘的手,给他吃了一个烧饼,之后开始口述勒索信,逼孔丘刻写。孔丘写好后,忍不住问:你认字吗?
仲由横了孔丘一眼,说:你敢小瞧我?然后拿起竹简,流畅地朗读起来,居然一字不差。仲由说:你以为只有你们官老爷才认字?我爹早就跟我说过,当强盗也要有文化,才能做成一份有前途的职业。
孔丘说:我不是官老爷,我是教师。
仲由说:教师也是官老爷。
孔丘说:我是私学教师,不是官老爷。
仲由问:什么叫私学?
孔丘说:就是我自己办学园,只要交学费,谁都可以来上学。
仲由说:这个倒挺新鲜的,看来绑你是绑对了,你家办私学,肯定有钱。
仲由重新捆好孔丘的手脚,换了一身整齐的衣裳,出发去孔家投信。小半天过后,仲由回洞,那封信居然还拎在手上。孔丘问:怎么,没找到我家?
仲由说:你倒是挺有名,随便谁都知道你家。
孔丘得意地说:那当然。
仲由颓然倒在草铺上,长叹一声:可是,你怎么找了那么个婆娘,简直就是个悍妇嘛!
孔丘闻言却十分高兴:她已经回来了?太好了,不用我去她家挨她爹骂了。
仲由告诉孔丘,他家门口,从早到晚都围着一堆闲人,等着听柳枝骂大街。柳枝连爆粗口,咒孔丘被车压死了,掉河里淹死了,被老虎咬死了。其间,有一个妇女,据说是闵什么的后妈,跑来讨要学费,说闵什么要退学,结果被柳枝用棒槌打得抱头鼠窜。仲由说,看她挥舞棒槌的利落劲儿,好像有功夫在身,真要打起来,他都不一定是她的对手。人多眼杂,仲由没敢投信。
孔丘劝仲由:晚上你再去,趁没人,把信扔进院子里就行了。
仲由盯着孔丘说:我真琢磨不透你,这是要你家的钱,你干吗这么热心?你他妈是不是在搞什么阴谋诡计呀?
孔丘不吭声了,只有他自己明白自己的想法,他是隐隐地希望,仲由能把这件事办成。因为他觉得,一项新发明,如果半道流产了,实在有点可惜。
但仲由还是听信了孔丘,决定晚上再去投信。孔丘小心翼翼地说:去我家,正好路过霍家肉铺,要是他们还没打烊,你能不能买块肉回来咱们吃吃?
仲由扑上去,对孔丘一顿拳打脚踢,大骂道:他妈的,这么多天我供你吃供你喝,最后能不能搞到钱还不一定呢,你还想吃肉?
孔丘的小腹被仲由踢到,一直隐隐作痛,他睡不着。子时前后,仲由吹着口哨回洞,孔丘知道,这次他成了。临睡前,应孔丘的请求,仲由解开了孔丘腿上的绳子,但把绑手的绳头系到了自己的腕上。仲由威胁说:你别想趁我睡着了偷跑,否则我不客气。
孔丘点头承诺,不跑,绝对不跑,然后问仲由:你有什么心事?
仲由一愣,说:什么,我有心事?有心事的,应该是你吧!
孔丘说:对,我是有心事,我还真应该想想,到底怎么才能脱身。
仲由警觉地坐起来,威胁道:你要是真敢跑,我先把你腿打折。
孔丘说:我要是想跑,肯定不会让你察觉的。
仲由冷哼一声说:孔大炮,你就吹吧,有胆你试试看。
孔丘说:你还真叫我孔大炮,那我也给你起外号,叫你公鸡毛。
仲由说:不用麻烦你了,我有外号,道上人都叫我小野牛。
孔丘说:那你有字吗?
仲由问:什么叫字?
孔丘说:字,就是别名,你不是叫仲由吗?可是啥人都叫你仲由,你就吃亏了,所以得有个字,让小辈和平辈称呼你。
仲由问:你有吗?
孔丘说:我当然有,我叫仲尼。
仲由哈哈大笑说;仲尼仲由,咱们还是兄弟呢。
孔丘自言自语说:唉,做一回人,只有外号,连个字都没有过,真悲哀!
仲由问:怎么才能有字?
孔丘说:你来给我当弟子,我就可以给你起个字了。
仲由扑通一声躺倒在草铺上,呸了一声,冷笑道:你是我的肉票,生死都在我手里,还想让我给你当弟子,怎么想的你?
凌晨时分,孔丘被一阵怪异的声响惊醒,借着洞外射进来的依稀微光,见仲由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口中哇哇怪叫,手舞足蹈间,从草铺上爬了起来。他的手碰到那把大刀,顺势操起,四处乱砍。孔丘怕他伤到自己,急叫:仲由,醒醒!仲由翻身坐倒,一只大老鼠从他身下匆匆溜走,惊恐万状地窜到了洞外。
天亮之后,仲由阴着脸下山,去孔丘家探消息。这一次,仲由回来告诉孔丘说,柳枝又叉腰在大门口骂开了,说孔丘冒充强盗写信,想把家里的钱骗光逃跑,她才不会上当!仲由说:你在你婆娘眼里,形象不怎么样啊!是不是我割下你一只耳朵,给她送去,她才会相信呢?
孔丘跳了起来,连声说:先别,先别,你听我几句劝。你应该知道这句话吧,大盗窃国,小盗偷钱包。
仲由说:知道,怎样?不知道,又怎样?
孔丘说:像你这样的男子汉大丈夫,就甘心一辈子当个小盗?为啥不想办法建功立业,出将入相,成为一个大盗呢?
仲由问:怎么样才能成为大盗?
孔丘说:你来,你到我学园来,当我的弟子,我能帮你。
仲由长叹一声:就知道你绕来绕去想说的还是这个。可是,我觉得,我现在这样挺好,哪个大官能有我自在?吃,穿,用,女人,我想啥来啥,想谁是谁。
孔丘一撇嘴说:就这山洞,就你那一身烂衣裳,连乞丐都不如。
仲由说:我那是故意的,和我的身份相配。
孔丘问:你不怕兵士追剿?
仲由说:能追上我的兵士还没生出来呢。再说了,现在这个乱年月,我又不随便杀人,他们哪有闲心管我?
第二天,天还没亮,仲由就出洞了,深夜才回来,倒头便睡。此后连续两天,都是如此,再不提去孔家要钱的事。每次出去,他总能带回一些财货,看起来是又恢复了打劫的本业。孔丘记得,是被绑第五天,早晨醒来,他发现仲由不在洞内,而自己手上的绳索,却被割得七零八落,他轻轻一挣,就脱开了。孔丘在仲由的包裹里翻出半块烧饼吃下,逛到洞外去晒太阳睡大觉。正午时分,孔丘瞥见,仲由的身影在一棵马尾松后若隐若现,好像在向洞口方向窥探。孔丘迎上前去,兴高采烈地问:今天回来得好早,有什么好吃的吗?仲由沉着脸不理他,孔丘又问:你想的怎么样了,到底当不当我的弟子?
仲由急了,差点没给孔丘跪下,他说:我求求你,你就自己跑了不行吗?
孔丘认真地说:我说过,我不会跑的,我就是想知道,你到底有什么心事?”
仲由扯开嗓子喊道:少他妈放屁,我有什么心事?
孔丘说:没有心事,你为什么天天做噩梦?
仲由跳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孔丘说:我不想知道,可是你总在梦里哭,哭得我睡不着。
仲由不吭声了,走到离洞口百步远的一处向阳坡,拨开一堆茅草,浮土之下,埋着满满一坛陈年老烧。没有碗,仲由和孔丘只好轮流捧着坛子牛饮。孔丘发现,仲由的酒量太浅,三轮过后,孔丘刚喝出点滋味,仲由已经眼圈泛红,舌头发硬,坐都坐不稳了。
仲由盯着孔丘说:你知道我爹是怎么死的吗?
孔丘说:你爹已经过世了?
仲由说:他被狼吃了!
说罢,双手伏地,大哭不止。
一年前,仲由他爹生病,在五道岭一处浅洞内歇息,仲由下山去找药。等仲由回来,他爹不见了,洞口泥地上,只遗下一摊鲜血。从现场凌乱的蹄印看,是一群恶狼。仲由收起了一包带血的泥土,天天背在身上,然后一路向东,逃来了尼丘山一带。这里靠近京畿,十分危险,离逃城陶家集又远,万一遭遇兵士追剿,无处躲藏。可是,他在五道岭实在呆不下去了,总感觉他爹的眼睛借每一棵树上的疤结,哀怒地瞪着他。
仲由脚步踉跄,入洞拎出一个包裹,里边是一坨黄土,板结的血迹隐约可辨。仲由抽泣道:每天晚上,我都做梦,梦见我爹来找我,一天说他的头找不着了,一天说他的手不见了,没有一次,身体是完整的。是啊,都让狼吃了,我有什么办法?
孔丘缓缓地说:我有办法,你听我的,入土为安吧。
孔丘安排仲由下山去采购一些物品,粗香,大粒海盐,硫磺,木炭,陶罐,神牌,铁锹,还有香油。临出发前,孔丘特意叮嘱仲由:你要买,不能抢,抢就不灵了。
傍晚时分,仲由背回一个大包裹,孔丘安排他,去埋酒的向阳坡掘一处墓穴。这边,孔丘将仲由父亲的名字刻到神牌上,立于洞口。又把海盐、硫磺和木炭细细地碾碎混合,均匀地撒在神牌前。等仲由掘好了墓穴,孔丘就和他一起,把那一包带血的黄土搓成粉末,浅浅地盖在了木炭碎屑之上。
夜空黑蓝,万山横卧,一弯残月,静默如初。在孔丘的指挥下,仲由向父亲的神牌三拜三叩,之后,燃起三柱粗香,恭恭敬敬地插在浮土之上。微风渐起,暗香浮动,仲由跪听孔丘朗声诵读祭文。孔丘对仲由父亲的生平并无了解,因此祭文从三皇五帝起兴,慨叹宇宙浩渺,运命无常。冗长的祭文,论及人父职责,天道公平,在仲由听来,诘屈聱牙,晦涩难懂,但这反而平添了几分神秘和古意。祭文后段,有几句话语涉及事实:命丧豺狼之口,阴魂漂泊无依,父慈子孝,寝食难宁。结尾,则用一句呜呼哀哉,伏惟尚飨,有力地收束了全篇。
这时,粗香已悄然烧到尽头,浮土之下,突然爆出噼叭声响。仲由跳起来,惊恐地盯着地火在浮土下快速地穿行。红亮的火光,瞬时在地上活生生勾勒出一幅人形,有头有手,有腿有脚。火花飞溅,轻烟升腾,这个人,仿佛正要穿透火焰,在烟雾里挣扎起身。刺鼻的烟味之中,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那就是父亲对仲由最后的留恋和告别。不待孔丘指示,仲由又一次匍匐叩拜,嚎啕失声。
孔丘任由仲由哭了半个时辰,之后和他一起收拾起那些人形浮土,奉入陶罐,在仲由掘好的墓穴内下葬。坟前的长明灯燃起来了,孔丘开始唱歌,宽厚苍凉的声音,在暗夜里流淌,像初春时节的浓雾,弥漫蒸腾,抚慰着原野深处迎风摇曳的草尖、花苞和嫩叶背面的绒毛。
你粗糙的手,何时再触疼我的脸,亡人啊,你是我的父亲。
你干裂的脚,何时再踏上我的路,亡人啊,你是我的父亲。
你宽厚的肩,何时再扛起我的痛,亡人啊,你是我的父亲。
你坚实的背,何时再托起我的梦,亡人啊,你是我的父亲。
仲由在孔丘的歌声中沉沉睡去,一如死猪。
第二天,太阳照进山洞,孔丘醒来,发现仲由已经收拾好行李包裹,跪在他的身畔,见他睁开眼,纳头便拜:师父。
孔丘说:以后,你的字就是子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