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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丘携子路出现在曲阜街头时,整个阙里都被惊动了。子路依旧是一副强盗打扮,鸡毛在头顶迎风摇摆,猪牙在腰间哗哗作响,鼻孔朝天,耀武扬威。我知道这是孔丘故意安排的,他想提前给公学流氓一个信号,我们现在有了一个超级保镖,看你们谁再敢给我扔大粪!
但实际上,子路与公学流氓恶斗的过程,根本算不上大快人心。第一次,他主动出击,打到了公学去,结果遭遇群殴,鼻梁都被打塌了,是我套车把他拉回来的。子路瘫在车上流血,却得意地宣称,至少,他已经把战火烧到公学,学园就平安了。他发誓,下次,一定会打赢。我警告他,我还要养家糊口,可没时间天天这么抢救他。
第二次,他的伤还没好利索,又闯到公学去,被人打得头破血流。据南宫说,从没见过像子路这么难缠的家伙,不管被放倒多少次,只要能动,他就爬起来继续打,直到被打昏为止。这一次,他是被秦商他们抬回来的。没过几天,子路与四大恶人在沂水河滩狭路相逢,一场恶战之后,子路虽然浑身是伤,但四大恶人也没占到大便宜。
这时,孔丘开始阻止子路,不许他出去寻仇打架,逼他读书。可子路经常凌晨起就玩失踪,到街头巷尾潜伏,只要遇到公学坏蛋落单的机会,他就大打出手。这样的战斗,零零星星从盛夏持续到了深秋。最后,哪怕是公山不狃,远远望见子路的影子,也要躲着走。由此,我就相信了,打仗这件事,从根本上说,拼的不是实力,而是斗志。公学坏蛋们只要愿意,随时都能把子路打个落花流水。可是,子路无休无止的缠斗,却快把他们折磨疯了,他们硬是怕了他。
转眼冬天就要过去了,孔丘的弟子,却一个没有增加。子路吃住在孔家,负担不轻。子路饭量大,柳枝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但子路浑然不觉,柳枝只好把白眼送给孔丘。年关过后,孔丘找南宫和我开会,研究招生问题。孔丘告诉南宫,郯子捎信来说,如果学园实在办不下去,欢迎搬到郯国去。南宫笑道,看起来,大粪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深了。我给孔丘出主意,你办学园,就像沈犹开肉铺一样,得让人知道,所以必须做广告,四处挂招贴。南宫说,当然,那是对的,可那还不是关键,关键是你得有名声。孔丘现在的实际水平足够了,但人们不知道你水平足够了。要让人知道你的水平足够了,就需要另外的名声。
孔丘说:“怎么样才能有这个名声呢?”
南宫说:“听说过李聃吗?”
孔丘说:“李聃,听说过,周的大哲嘛。”
南宫说:“对,你得去周找李聃问礼。之后,人们口口相传,他的名声就沾到你身上了。”
孔丘长叹一声说:“想法倒是不错,可周那么远,我怎么能去呀?”
南宫说:“不用担心,这件事,我来操办一下。”
南宫离去后,我问孔丘,李聃是什么人。孔丘说,他是周王藏书室的主事,据传说,他一出生,头发和眉毛就全是白的,像个老人家。我说,还有这样的奇人,那他应该改名,叫老子。然后我又告诉孔丘,头发眉毛全白,那是病,要是你真能去周,带点何首乌给他当见面礼吧。
孔丘也无从知晓南宫到底是怎么操办的,结果就是,绿杨吐芽时节,国君姬稠下令,派孔丘偕南宫敬叔去周问礼。国君配给他们两匹马,一挂车,外加一个车夫。当然,车夫就是我。
出发前,南宫率人运来一个大口袋,压得我的车往下一沉。南宫解开袋口给我们看,里边装满了国君赐下的铜贝。我和孔丘对视了一眼,心下暗自感叹权力的巨大威力。我问南宫,为什么带这么多钱?南宫说,从鲁到周近千里,途经卫郑晋三国,数十座城,放一趟单程,差不多就要一个月。所谓穷家富路,一定要多带些钱,以免窘困。我说,哪里需要一个月,凭这两匹健马,让我放开了跑,十几天就能赶到。南宫笑笑,没说什么。
上了路,我才知道,南宫说需要一个月,是因为他有自己的打算和走法。每天早晨,要等露水消透,南宫才肯上路。并且提前算计好中午打尖的市镇,必保有客栈,能睡午觉。太阳落山前,一定要找到宿头,绝不走夜路。南宫跟孔丘解释说,这是为了安全。依我看,还不如说南宫不想因为旅途劳顿而放弃公子哥的派头。当然,我和那两匹马都打心眼里喜欢他的派头。我们一路上遇山看山,逢水临水,好酒好肉,逍遥自在,十足过了一回公款旅游的瘾。
春光山色,催人情思,在路上,南宫问孔丘,到了周,他有什么问题准备请教李聃。孔丘说,他在读周礼的过程中,最不能理解的是,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如果大夫犯下叛乱的大罪,也可以不受刑罚吗?而礼不下庶人,就更过分了。礼不下奴隶,还说得过去。要是连平民都不守礼,那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南宫说,可是,事实上,确实有很多人觉得礼太虚飘,主张用法来治国。孔丘说,他们不懂,法只不过是末节,礼才是根本,法在礼中。你以为礼只是一般的礼节礼仪吗?或者,只是厚葬和三年守丧这样的小事儿吗?你错了!礼在周初,是典章,是制度。一切活动,包括国家行政,包括日常生活,包括与他国外交,都要守礼。而且是从王开始,从国君开始,从贵族士大夫开始,做出守礼的表率。上面做得好,下边绝大多数的平民,少有不跟从的。这才是治国的根本。当然,极少数作奸犯科之徒也会有,那个时候再动用法来零星地惩罚,就行了。
出境入卫之前,我们在郓城接受邑长杜知胜宴请。席间,杜知胜为了佐酒,给我们讲了件趣事,说近日邑内出了一桩奇案,一个叫公冶长的少年,自称能懂鸟语。有一天,他听檐头一群乌鸦叫,说南山有狼咬死了獐,于是他就跑向南山,想捡个便宜。到了南山脚下清河边,见一群人正围在一处,公冶长远远地大喊:是我杀的,是我杀的!结果,那些人围观的,是一具尸首!官差把公冶长抓来下了大狱,公冶长一直喊冤,杜知胜正不知如何处置呢。孔丘和南宫兴趣顿起,马上要杜知胜把公冶长领来相看一下。
没多久,官差引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孔丘一眼就喜欢上了。南宫问公冶长,是不是真的懂鸟语,公冶长说,他从小就喜欢养鸟,喜欢听鸟鸣,时间久了,确实能听懂几声。可是,没想到,这次却听走音了,惹下了大祸。杜知胜悄声告诉南宫,其实,经过仵作勘验,那具尸首并没有伤痕,要么是失足溺水,要么是投水自尽,而且方圆十里之内没人认识他,估计是从清河上游冲下来的。
这样,由孔丘和南宫具保,公冶长当场被释放回家了。宴会结束,公冶长父母已经等在驿馆门口,他们对孔丘感激不尽,决定让公冶长拜孔丘为师,等我们从周回来,就可以带上公冶长一起上曲阜了。公冶长还偷偷告诉孔丘,他将动员两个好朋友南宫适和公晳哀结伴同行。
再上路,孔丘显得格外振奋,没等出国境,就已经有所收获,南宫和我也替孔丘高兴。
南宫真是聪明人,进入卫国前,他把我们的车存在一家驿馆,买了一辆卫国出产的马车。他计划,等到出卫国进郑国时,再卖掉这辆车,买一辆郑国的车。尽管各国道路宽度不同,但我们用这招,就免去了一路颠簸之苦。穷家富路,有钱是真好。而且,因为我擅长讨价还价,买进卖出间,居然还小有赚头。当时我就想好了,以后赶车腻了,就去当商人,这条道来钱真是太快了。
在卫国,南宫凭他老爹的一封书信,拜会了司法部长蘧伯玉。蘧伯玉好酒,与孔丘一见如故,两个人在酒桌上喝了个平手,倾谈甚欢。但孔丘对郑国好像有偏见,不愿意在新郑多停留。在南宫的坚持下,我们还是去参观了著名的刑鼎。南宫问孔丘,郑铸刑鼎,你怎么看?孔丘说,这就是大堕落时代的开始,他们一定会自作自受的,你等着瞧吧。
孔丘认为,礼看似无形无象,其实无处不在,法也应该随之无形无象无处不在。可是,郑国却把法条铸到铜鼎上公布给百姓,将来必然遗害无穷。你想想,就算你集中了所有的专家,设计得再细密周全,也不可能把世间所有的罪名全罗列出来。那么,你刑鼎上没有规定的罪,就是漏洞,就会给奸徒和讼师钻空子的机会。比如说吧,子路发明出来的绑架,在郑国就不会受罚,因为刑鼎上没有,可难道绑架不是罪吗?因此,郑铸刑鼎,是自缚手脚,而只有无所不在的礼,才是治国的根本依靠。
我在旁边听了,大不以为然。我太熟悉孔丘了,早发现他发议论的特点了,一到关键的地方,他就躲了。什么叫无所不在的礼?说来说去,还不是国君说了算,他说谁有罪谁就有罪?
孔丘对南宫说,这次去周,他还想见一个人,苌弘,周王室乐府主管。南宫说,对了,我一直想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强调音乐的重要?要说娱乐,音乐当然是好东西。可是,说治理国家,音乐也能起作用,很难理解。
孔丘对南宫说:起初,我也和你一样困惑,后来,多亏姥爷逼我学吹喇叭,否则我也悟不透这一层。我是在葬礼上发现的,喇叭不响,丧家的哭声多半敷衍,是哭给外人看的。可是,我的喇叭一响,他们马上悲从中来,泪如泉涌,声动二三里外。就算是路过的行人,也有很多被我喇叭催哭的。
南宫点头,孔丘接着说:同样道理,你不是也参加过秋祭大典吗?回想一下你的体会,那种气势恢弘的殿前音乐一响起来,你心里不会涌起一股崇高感和庄严感吗?我是每次都有的。我没法想象,如果只有八佾舞而没有音乐,我会那么感动。是,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个坐在前面的君王并不是你佩服的人,小时候他还和你动手打过架,在你看来,他甚至都不配做君王。可是,音乐一响,君王就不再是君王,我能透过他,看到上天的意志,是天道在借音乐呈现光辉。我相信,经常经历这种感动的人,你再让他犯上作乱,贪赃枉法,那是很难的。
孔丘进一步发挥说,相反,天天听郑声,唱那些淫邪小曲,男欢女爱不离口,你脑子里惦记的,自然都是床上那点事儿。孔丘转过脸来对我说:“你说,你是不是被这些靡靡之音给害了?现在你还和梨叶来往吗?是不是还迷恋和别的姑娘野合?我早劝过你,赶紧找个正经人成亲,你就是不听。坏音乐害人,你就是一个活例子!”
说实话,孔丘关于音乐的议论还真打动了我,他说得有道理。可是,他突然提及我那档子烂事,我的脸都红了。算起来,我的脸已经很久没红过了。我马上回他说:“我爹已经给我张罗婚事了,听你的,收心了,这次回去,马上成亲。”
车行晋国境内,黄河右岸,人烟稠密,作物茁壮,是一派繁荣景象。中午时分,我们在一座粗陋的河神小庙前休息打尖,忽见一个面含愁苦的妇女,拖着脚步向小庙走来。她手端一个笸箩,里边有一枚鸡蛋,一朵野花,一把粟米,一尾小干鱼,以及一束嫩绿的麦苗。我们起身让开,她冲着小庙跪下去,深深地拜伏,脸贴于掌上,久久不动。清风拂面,黄河浪涌。等她再起身,原先的愁苦表情已全然消散,换作了一脸的平和安详,有如初生的婴孩,又像是眉宇间突然被神秘地注入了一束阳光。
孔丘在一旁看呆了,喃喃自语道:“这就叫祭神如神在。”看得出来,南宫也和我一样受到了震撼。孔丘说:“我为什么要讲礼?因为我最担心的,就是百年千年之后,子孙们再也没有能力这样抚慰自己的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