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奔齐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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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想不到,像我这样的小人物,也能改写历史。那天,季孙斯雇我的车,给刚明奋武大元帅送葬,一路走一路哭。大元帅是季孙斯的头牌斗鸡,冠子血红,嘴尖胸阔,两只大眼睛淡白如雪,偶尔寒光一闪,杀气逼人。近些年,败在大元帅爪下的斗鸡不计其数。可是,就在前一天,大元帅却输给了后恶的疯狂小牛。后恶是国君姬稠的宠臣,他那只鸡又肥又壮,一爪子就把大元帅的胸脯豁开了,肠子嗉子稀里哗啦卸一地。
季孙斯平时脾气暴躁,心阴手狠,可是他能为一只鸡哭,我觉得,这人还有点真性情,没坏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我见他哭得可怜,恻隐之心大动,悄悄告诉他,大元帅败阵,是因为后恶给疯狂小牛的爪子安了铜钩。季孙斯不信,他说:我一直盯着呢,怎么没发现?我说:那铜钩,是我朋友铜匠冯做的,他把铜叶子敲得比丝绢还薄,箍在鸡爪子上,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季孙斯直勾勾地瞪着我,突然嗷地一声飞身下车,一溜烟往城里奔去。我一个急刹车,被任命为葬礼傧相的公山不狃冲着季孙斯的背影大叫:“大元帅还葬不葬?”
草草埋了大元帅,我们赶回城,却发现,街上行人稀少,商铺纷纷打烊,只半天工夫,曲阜已陷入战争状态。漆雕茶铺还在营业,但只能绕道后门进出。据冉三讲,季孙斯不知发哪门子疯,突然率一小队兵丁,手持利刃,闯进后恶府旁院,把后家斗鸡杀了个净光。后恶闻讯前来阻止,也被季孙斯伤了。具体伤到哪个部位,冉三和原壤有争论。冉三说是屁股,原壤说是胳膊。我问冉三,现在怎么个情况?冉三说,后恶找国君告状,国君很生气,发动禁卫军,连同后恶和臧盛两府的武装家丁,把季孙家攻下来了。我问,季孙意如和季孙斯怎么样了?冉三说,那深宅大院里的事儿,咱就不清楚了。
我撒腿往季孙府跑,只见季孙府正门洞开,兵士们正往外搬东西,有成匹的锦缎,还有成串的腊肉。我心说,这不是一群强盗吗?我没敢从正门往里混,绕道后山,翻墙而入。多年没来拿酒,季孙家后花园的野草已经长疯了,与我齐头高。我低腰潜行,蹲在后仓墙根,见季孙府明月台下,围着大队持戈的兵士,正在摇旗鼓噪。隐隐的,能听到阳虎在连声怒吼,季孙意如难得有他这一员猛将。我知道那个明月台,花岗岩石墙高耸入云,一条盘旋而上的台阶又窄又陡,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是季家专门修建的碉堡,防的就是这种突发事变。碉堡内常备水米肉菜,坚守十天半个月不成问题。
在国君与季孙家大打出手的时候,孔丘没在城里,他陪乐府主管师襄到尼丘山度假去了。孔丘学园现在生意好得要命,有些从宋国来的学生,想入学园,得辗转走柳枝的门路。甚至,还有个叫左人郢的,来自遥远的秦地。孔丘美坏了,问左人郢:连秦人都知道我了?孔丘在尼丘山建了一处别墅,这次,就是请师襄老先生边避暑边教他学琴的。
我离开季家,打马驱车上山。在孔丘别墅大院里,迎头碰见师襄。他找不着厕所了,正在乱转。我牵着他的手去方便,他絮絮叨叨地说,孔丘真是个好学生,以前只吹过喇叭,没学过琴,可是十天不到,就掌握了一首很难的古曲,大祭曲。师襄激动地说:你知道吗,我问他,从这首曲子里,能听出什么来。孔丘说,他一弹这个曲子,脑海里就会浮现一位黑脸先人,气宇轩昂,平和自威,有这样气度的人,莫非是周文王?师襄说,对啊,听我师父说,这首曲子原本的名字,就叫文王操。
师襄紧紧地揪住我的手臂说:“你知道吗?是文王操啊!”
我说:“什么操不操的,有那么重要吗?山下都血流成河了,你们还在这儿玩!”
说实在的,我不该对师襄这么粗鲁,但我实在是太急了。这个师襄,从小酷爱音乐,可是日日苦练,进步也不大,烦恼得不行。后来他发现,是外界干扰太多,心乱。于是,毅然刺瞎了自己的双眼,从此,琴艺突飞猛进,成为了一等一的高手,名震泰山南北。
进到别墅正屋,孔丘正和子路辩论,两个人嗓门奇大,像狗咬架。这是绑架案留下的后遗症,在孔丘面前,只有子路敢放大言。孔丘逼子路读书,子路耍脾气。他现在也学会了孔丘的套路,张嘴就是比喻。他说:南山的竹子,用不着学习,削个尖,做成箭,就能刺穿皮革。孔丘反驳他:可是,你给竹箭装上铁尖,就不是刺穿皮革的事儿了,它能穿透人的胸脯!子路没话说了,孔丘抬头看见我,问:“什么事儿?”
我拉着孔丘抵达季孙府时,正赶上叔孙家兵丁在公山不狃的督促下对国君的禁卫军发起突击。孔丘想往前冲,被我死死拉住。我问他,你帮谁?他说,当然帮国君。我说,现在情况不明,你等等看,孟家的人还没到呢。后来,据南宫说,后恶到孟家传令,命他们出兵助国君。孟孙里拿不定主意,孟何忌主张帮季家,南宫认为应该看局势的发展再作决定。结果,叔孙家参战,阳虎与季孙斯率兵反攻,与叔孙家形成里应外合之势。这时,孟家才杀掉后恶,迅速加入了季家与叔孙家的战团,形势彻底逆转。
三桓联手,国君姬稠一败涂地,仓惶逃走。季孙斯率一哨人马死命追赶,堪堪不足一箭之地了,阳虎却令鸣锣收兵。季孙斯不听,继续催马前追。但阳虎平时御下甚严,兵丁训练有素,没人敢跟从季孙斯。季孙斯无奈,恨恨地拨掉马头,急速奔回本阵。只见他冲到阳虎面前,二话不说,挥刀就砍。饶是阳虎功夫深湛,急忙闪身躲避,左肩还是被刀锋撩到,一时间鲜血淋漓,染红了战马的脖子。季孙意如怒声喝止季孙斯,季孙斯跳着高表示不服。
阳虎强忍火气,给季孙斯解释,杀了国君,你以后还怎么在鲁国从政为官?而且,还有齐国吴国,都盯着呢,你杀国君,就给了他们征伐的借口。又或者,你逮住了姬稠,打算怎么处理?还能把他关进牢里?所以,最好的结局,就是让他跑。他跑不到哪里去,早晚还得来谈判,那时候,咱们就可以逼他认罪道歉了。季孙意如闻听阳虎的分析,连连点头,小心呵护着阳虎找大夫疗伤去了,扔下季孙斯忿忿地对公山不狃喋喋不休。
但是,阳虎也没想到,国君姬稠逃离战场之后,再没歇脚,一口气跑出国境,投奔齐国去了,连夫人吴孟子都没顾得上带走。
国君外逃,人心浮动。大暑那日,孔丘应孟家邀请,参加紧急善后会议。可是,会议半途,孔丘就退席了。他郁郁地对我说:“乱邦不居啊,我早晚得离开这个无君无父的国家!”
我急忙追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孔丘说:“季孙意如居然要立新君,我把他臭骂一顿,他把我赶出来了。”
我说:“你现在胆儿肥了,连总理也敢骂?”
孔丘说:“有什么了不起,有种他把我杀了!”
南宫不久以后告诉我,在善后会议上,季孙意如恶狠狠地损了姬稠一通:你敢杀史官,有能耐倒是一杀到底呀?还不是杀三个就不敢再杀了?我在那时候就看低了你,存下心要和你叫板。你不行,就让地方,国君又不是你一个人能做的!
叔孙诺支持季孙意如的意见,主张干脆重立新君。但是,与会的贵族多数沉默不语,那就是不同意的表示。孟孙里趁机提议,派使者去齐,迎回姬稠,请齐君见证,实现和解。但这个意见同样没人响应。最后,季孙意如说,反正姬稠是自己跑的,先这么着吧,也不去迎他,也不立新君了。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纷纷表示赞同。而且,阳虎还拍了个臭响的马屁,说反正有君没君,国政照样运行。有季孙总理在,酒照喝,鸡照斗,秋社时,坤灵洞里照样会成双成对造出无穷的欢乐。
我问南宫,孔丘不是骂季孙意如了吗?南宫说,孔丘这一次,是挺硬气的,他强烈主张接姬稠归位,他质问季孙意如:“山中没有老虎行,天上没有太阳,能行吗?”
季孙意如呛他说:“什么老虎太阳的,说实在事儿!”
孔丘说:“一个国,怎么可以没有国君呢?就像一个家,怎么能没有家长呢?”
季孙意如一句话就把孔丘噎哑了:“你没有爹,不也一样长大成人了?”
那时候,孔丘还没来得及总结出这样的人生经验:国家安稳国君圣明时,你的言与行都可以高洁;国家动乱陷入了危局,你的行为还可以保持高洁,但说话可就得小心了。
两个月后,吴国派来使者,对三桓逐君事件表示严重关切。吴是新兴霸主,比齐国更冲动更危险。而且,吴王还是吴孟子的哥哥,姬稠的妻舅。因此,季孙意如决定,遣南宫敬叔随使者入吴,充任人质,请吴王放心,鲁国风波终将圆满解决,不致对吴产生不利影响。
消息传来,孔丘万分担心难过,以为南宫此去,必定凶多吉少。自古以来,人质鲜有好下场。而且吴一直被视为荒蛮之地,尚未开化,去那儿做人质,就算最终得以全身而返,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孔丘都有心给南宫安排一场活葬礼,像当初鲁国送别管仲一样,但是被我强力劝止了。
在送行酒会上,南宫透露,他此次去吴,是季孙意如蓄意报复。季孙意如怀恨当初与国君发生战事时,孟家观望了一阵,没有像叔孙家一样,在第一时间投入季孙家阵营。
南宫赴吴,对孔丘打击很大,他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两天两夜,酗酒,昏睡,苦思,最后终于破门而出,郑重宣布,他要追随国君姬稠,前往齐国。
我问他:“是不是国君遭难,你和他一道吃苦,等他将来复位,你就有机会像管仲一样了?”
孔丘骂我道:“你个赶大车的,少操点闲心能死啊?”
听说孔丘要去齐国,子路最兴奋,他坚决申请跟从。他说:“人都说齐国人粗鲁,缺了我这个大保镖怎么行呢?”
孔丘马上说:“你去可以,但是我知道你的小心眼,你是想借机不再读书了。告诉你,趁早别做那个梦!”
阳虎托景伯捎话,劝孔丘慎行,但孔丘未加理会。柳枝年纪大了,火气渐消,而且孔丘地位日高,她再不敢对他破口大骂了。柳枝知道,孔丘一旦下定决心,十头老牛也拉不回,她最担心的,是学园。孔丘一走,老生肯定流失,新生也不会再来。柳枝托我劝孔丘,跟学生们讲,只是短期出差。孔丘不同意,他说:骗人不是长久之计,就算学生全走光了也不怕,有朝一日,只要我回来了,一声召唤,照样还会从者如云。我问学园怎么安排,孔丘说:我早想过,曾点为人老成持重,让他临时管理好了。
孔丘这次出手大方,拉了一车粮食和肉干,外加一袋铜贝,送到我家,请我陪他去齐国。我老婆见钱眼开,二话不说,喜滋滋地同意了。
出发的日子定在九月初三,孔丘摆耆草测算过,是黄道吉日。车过沂水之后,在泰山脚下,因为孔丘心急,我们错过了宿头,只好在一座山神庙过夜。月挂中天,寒风透骨,我们正辗转反侧,忽听庙后有隐隐的哭声,像闹鬼一样,让人头皮发麻发炸。
子路到底胆大,持剑在手,领头冲了出去。只见庙后荒草地上,有一位老妇人,正伏在一处新起的坟头上低声抽泣。孔丘趋前问询,老妇人说,他的儿子前天被老虎吃了,可怜这个坟里,只埋了他几件衣服。而且,她的丈夫和公公,也都是先后命丧虎口。老妇人说:“我在这儿等老虎,让老虎把我也吃掉算了。”子路感同身受,眼泪汪汪。孔丘问:“虎患这么凶,为什么不迁到平原去住呢?”妇人说:“这里不用交税,只要不被老虎吃掉,就还能勉强活下去。”
孔丘深受震动,沉默良久,感叹道:“真是苛政猛于虎啊。”
这一夜,孔丘久久难以成眠,他认定,自己这次的选择非常正确。他暗暗发誓,到了齐国,一定全力辅佐姬稠,帮他打回鲁国,一举破除三桓政治,重建亲民仁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