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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一进临淄城,我们就听说,国君姬稠业已离开齐国。而且,最让我们难堪的是,只要一听说我们是鲁人,连街边的黄口小儿,也能绘声绘色地讲出,姬稠是怎么替鲁国丢脸的。
姬稠不受齐国欢迎,齐君甚至密令,不准他们一行人进入临淄。晏婴硬是有办法,星夜派兵,攻下了鲁国西部小镇郓城,之后劝姬稠说:你是鲁君,长期驻在齐国,会让天下诸侯不安。郓城本是你的治下,邑长杜知胜现在在我们手里,他已经发誓,一定善待你。你暂时到那儿栖身,等等看局势会有什么变化吧。
姬稠这个混蛋,居然完全不顾尊严和体面,扑倒在地,抱住晏婴的粗腿不放,求他说:我不想去,那季孙意如不是东西,随时会把我逮走。我死在他手里,还不如在齐国自尽,我跳河,我上吊,我喝药,我还能落个全尸!
晏婴被缠不过,只好答应姬稠,由齐国派出一队兵士,全副武装护卫他去郓城。结果,这样一来,就等于鲁国的一个城邑就被齐国强占去了。
闻听此讯,子路和我都主张,马上赶往郓城。孔丘却表现得很沉稳,他候在临淄城外一处驿站,用重金贿赂了一位齐君信使,托他到郓城后,向姬稠转达我们投奔的意图。两天后,信使传回消息,姬稠的意见是,现在跟从的一群臣子,他已经很难养活了,不希望孔丘再去。而且,他也不想再当国君,更不想在郓城长住,不久就要去晋国的乾侯城了。
孔丘如意算盘落空,开始沉痛反省,认为寄望姬稠,是犯了路线错误。孔丘说,这个姬稠,素来顽劣愚鲁,在他父亲襄公葬礼期内,他不悲不痛,率领一干贵戚少年上树下井,淘气玩乐,生生穿坏了三件细麻丧服。当时就有人议论,要是让他继任国君,肯定难以善终。现在看来,预言应验了。
我觉得,孔丘也是有毛病,早知姬稠如此,何必还大张旗鼓跟出来,结果弄得自己走投无路?如果就这么灰溜溜地回鲁,季孙意如和阳虎会是一副什么嘴脸不用细想,就算在学生面前,孔丘也没话说。无奈之下,我对孔丘说:上次来,我和晏婴的车夫侯喜挺投脾气,要不然,找他试试?通过他,走走晏婴的门路,没准能替你在齐国谋个位子。哪怕只干上三五个月,再回鲁国,也不至于太伤面子。
我知道,眼下的孔丘,已没有什么其他选择了。
名相府邸,自然坐落在闹市中心,我让孔丘和子路等在马路对过,然后上前叩响了晏府的角门。守门的老家丁态度和善,帮我喊出了侯喜,可他却不记得我了。我提到阳虎,提到桑疆,最后说起绣堤院,他才为难地表示,想起来了,好像有那么回事。我一咬牙,直接跟他说,想请他把孔丘介绍给晏婴。侯喜一口回绝了。他说:“兄弟,不是我不想帮你,你不知道,晏总理下过死命令,不许身边人参政议政,违者一律开除。咱们友情归友情,可你不能砸我饭碗不是?”
见侯喜说得诚恳,我也没法再坚持,心中懊恼自己,这件事办得是过于鲁莽了。讪讪地一揖,我转身离去。侯喜在我身后喊:“我一会儿就要出车了,你们住在哪个驿馆?晚上我去看你,请你吃酒,咱们不醉不归呀!”
我心里还是有气,连头都没回,心说驿馆已经退了,我自己还他妈不知道住哪儿呢!
我们在晏府斜对面一家小饭铺打尖,面容俏丽的老板娘安排我们临窗坐定,奉上一壶香茶。子路见色心喜,打趣老板娘,被孔丘严厉制止。孔丘的习惯是,食不语。两碗热汤面下肚,我闲看街景,见侯喜赶车出了晏府,他腰板拔得溜直,满脸的威风凛凛。老板娘在窗前目送着他,一口唾沫啐到地上,骂道:“瞧他那个熊样,好像比晏总理还牛,什么德行!”我说:“骂得好,让他拐个弯就出车祸!”老板娘柳眉倒竖瞪着我道:“说啥呢?”我讨好地说:“我在帮你骂他呀。”老板娘说:“我用得着你帮吗?他是我老公,我骂他行,你凭啥骂他?”
我心下一动,原来,侯喜说的母老虎娘子就是她。可是,侯喜分明长了一双狗眼,她哪里像母老虎?她是我最喜欢的那种女人,高高的额头光洁圆润,细长的眼睛透出如水的温柔。我不由得恶向胆边生:不知我们最终会在齐国停留多久,如果能常来这儿吃饭就好了,我使出点手段,把她勾搭上手,也算是结结实实地报复了侯喜一个回合。
饭后,孔丘宣布,派子路回鲁国,即刻动身,不得延误。子路不太情愿,黑着脸问:为什么?孔丘说:你要密切关注季孙意如的动静,看他是不是派兵出击郓城。姬稠驻郓城,鲁国政局必乱,如果有什么重大消息,要及时派人来报信。
孔丘见我眉头紧锁,哈哈一笑,安慰我说:“天无绝人之路,既来之,则安之,咱们先把临淄城看个透吧,没准,还能碰上割肉吃酒的奇人呢。”我见孔丘难得豁达一次,心中的阴霾也一扫而空,告别老板娘,跳上马车,问孔丘:“听说齐桓公的陵墓修得壮美,咱们去瞧瞧?”
车行不出半里,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队兵士,如狼似虎,把我的车团团围住。其中一个小头目呔声道:“我们大人叫你们问话!”一时间,我的马有点慌,直喷响鼻。我也直犯合计,来齐国后,我们没做下什么坏事呀,要说勾搭侯喜娘子,也只不过才想想而已嘛。
我示意孔丘,保持镇静,以防他冲动逃跑。这时,街边茶铺里,踱出一人,手摇羽扇,笑意盈盈。我定睛望过去,不是别人,正是高张高大人。他朗声道:“曼父老弟,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我刚想接话,他却径直奔向孔丘,一伸手就把孔丘挽下了车。孔丘呆愣着,一指我说:“他才是曼父。”高张微怔,歪头看我,说:“我认得你。”又问孔丘:“那你是谁?”我赶紧插话说:“他叫孔丘。”高张略作思忖,一拳捣向孔丘肩窝,说:“孔丘,你的大名我也听过,办私学的嘛。难怪,这么多年,每次有使者去鲁国,我都托他打听,可就是找不出个曼父来。原来,是你这家伙冒名顶替的,哈哈哈哈。”
孔丘尴尬地陪笑,我兴奋地说:“高大人,这都快二十年了,您还记得我们?”
高张得意地说:“实话跟你讲,我这人,不上进,没才干,不看书,没德行,就一样厉害,记人。十年二十年前见过一眼,我都能记牢牢的。这一辈子,就靠这个混饭吃了。哈哈哈哈。”
我心里直乐:可是,你上次已经对我们说过这些话,这你可不记得了。
高张对孔丘说:“再说了,后来我陪国君去鲁国,问坟头的事情,当时不就是你嘛。”
孔丘眉开眼笑,高声说:“对呀,墓拱而隆,草木不生,主后人兴旺。”
高张做势去袖笼里掏炭条,说;“要不,你再给我写手上?”
两个人哈哈对笑,场面一时其乐融融。高张当场决定,让我们住到他家里去,他要和孔丘大醉三天三夜。高张说:“别跟我客气,跟我客气,就是看不起我们齐国人!”
高张家在临淄东南角小商王庄,离淄水河不远。两进院落,白墙红瓦,屋前遍植牡丹芍药,红花紫花开得正艳。进得客厅,分宾主落座后,高张吩咐下人,请夫人出堂见客。我知道,孔丘这是享受到贵宾礼了。不消一刻,随着环佩叮当作响,高张夫人出现在后堂门口。孔丘一眼望过去,马上张开大嘴,僵住了。这个女人,一身豆青裤褂,外罩鹅黄丝袍,眼含春水,面泛桃花,隐隐透出风尘味。我心下一震,莫非,她就是当年的姜花?
高张夫人屈身行礼如仪,也不多话,布置好茶盅杯盏,返身又入了后堂。接下来,孔丘与高张谈天,不时答非所问,明显魂不守舍。高张嘿嘿坏笑道:“咋的,孔老弟,又想起当年嫖我夫人的事儿了?”
孔丘的脸,腾地红到耳根,狼狈不堪地说:“哪里,哪里,没有,没有。”
高张说:“有也没关系,她当年就是干那个的,我不介意。嫖过她的人太多了,如果能加上你这个大名士,也算给她面子上增光了。”
孔丘结结巴巴地说:“没有,没有,真的没有。”
高张说:“我知道你没有,我都听姜花说了,你小子,临到提枪上阵,却害怕了,非要给她背诗不可。哈哈,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背的是不是这首?我没文化,多亏了你,这辈子,还会背一首诗了。”说罢,纵声长笑,气量丰沛,声震屋瓦。
这一刻,我暗暗替孔丘庆幸,多亏把子路放回了鲁国,要不然,他的师道尊严可就全散架子了。
高张说:“说起来,还真得好好感谢你,当年要不是听了你的劝,姜花还不肯嫁我呢。”
当晚,高张盛宴款待孔丘,特意请来一位从宫廷退休的大厨,料理了一道齐国名菜,龙虎斗,也就是蛇燉猫。高张介绍说,这道菜,是当年易牙为齐桓公发明的。可是,孔丘不敢吃。高张笑他,你呀,嫖不敢嫖,吃不敢吃,整个一白活。
席间,聊起孔丘此行目的,高张也劝孔丘,别去找那个姬稠了。高张见过他,白脸吊眉,不是个厚德可靠之人。同时,高张坦率地承认,他的官阶太低,想把孔丘直接引荐给齐国国君,有难度。但是,他可以请晏婴来家吃酒,趁机把孔丘介绍给他。高张说:“你们不了解,在我们齐国,晏婴几乎就是太上国君。”
酒酣耳热之际,我与孔丘结伴上茅厕,孔丘隔空一个冷颤后问我:“当年,我真劝过姜花吗?”
我说:“你好像是说过什么话,我也记不清了。”
秋分过后,屋前枫叶红成了一片火烧云,高张宣布,晏婴已经答应来吃酒赏红叶。那一天,酒席摆在院内葡萄架下,布菜筛酒侍候饭局的,是通房大丫头菊根。高张说,晏婴性情严苛,当初曾对他迎娶女市中人大为不满,因此,万不敢让姜花在他面前出现。
高张为双方引见已毕,酒盏在手,孔丘起首表达对晏婴的敬意,诚恳地说:“大人的事迹,如皓月当空,人人得以景仰。可叹那楚王,纵有虎豹身材,万般功业,也必将被钉在狗洞里,永世不得翻身。”
晏婴出使楚国,楚王欲辱他个头矮小,特地掏一小门,请他通过。晏婴称,到人国,走大门,到狗国,只好走狗洞了。楚王大惭,开启正门,礼让晏婴。这故事,我都听孔丘讲八百遍了。可是,高张闻听孔丘一席话,后悔得真掐我大腿。他悄声告诉我,他忘了提醒孔丘,晏婴生平,最恨两件事,一是议论他的身高,二是提他两桃杀三士。而且,孔丘自己那么高,太容易激起晏婴的不快了。
果然,晏婴脸色一沉,抢白孔丘道:“这事儿和你有关系吗?”
孔丘情知语失,低眉顿首,默不作声,酒宴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此后,高张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让晏婴脸色放晴。酒过三巡,菜品五味,晏婴不睬孔丘,一直在揶揄高张,说他身为女市主管,却把一个又一个妓女娶回家,这属于监守自盗行为。高张饶是性格豪爽,也敌不住晏婴的步步紧逼,脸上一赤一白,尴尬不已。
趁菊根为晏婴殷勤劝酒的工夫,高张试图扭转话题,问孔丘:“最近学礼有什么心得?”
孔丘说:“我发现,包括鲁国在内,各国臣子晋见君王,都是一揖及地,这不合古礼。”
晏婴到底是喜好强辩之人,他横了孔丘一眼,气昂昂地问:“你说,古礼什么样?”
孔丘珍惜晏婴的提问,即刻离席,双手搓脸,紧出一副肃穆表情,然后蹑足而行,假装来到了国君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有声。高张适时帮衬孔丘,缓声道:“平身。”孔丘起身,稳稳地后退三步,之后侧身而立,脸上的表情,又换成了略显夸张的战战兢兢。
晏婴冷冷地问:“就算这是古礼,又有什么用?”
孔丘说:“这样,可以培养臣子对国君的敬畏感,再不会有人起叛逆之心。”
晏婴一甩袖子:“扯狗蛋!如果当国君这么神气,只怕以后想抢大位的人要成群结队了。”
孔丘说:“可是,礼书上的确是这么写的。”
晏婴说:“你这人的毛病,就是太拘泥那些陈腐的古书,尽信书,不如无书。懂不懂?”
孔丘说:“懂是懂,可是,没有书,人与禽兽不是没有差别了吗?”
晏婴冷笑道:“我倒觉得,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衣冠禽兽!孔丘,其实,我早知道你。你在学园授课,是不是还提过我?说我坐的公车不够标准,失礼;说我葬母时棺材板太薄,不孝。”
孔丘的汗马上下来了,低声说:“不敢不敢。”
晏婴说:“说过,你就承认;没说过,你可以否认。你说不敢不敢,是什么意思?”
孔丘说:“不敢就是不敢。”
晏婴短叹一声说:“与你这样的伪君子同席,真是耻辱!”言罢,一推酒盏,退席而去。
当晚,我猜高张是想安慰孔丘,所以让姜花约他入后堂聊天。高张去女市值夜,孔丘为避嫌,硬拉上了我。姜花告诉孔丘,当初,真是听信他的话,才下决心嫁了高张。也巧,没几天,高张的正室就去世了。她虽然不能扶为正室,但正室空位,她也是深受恩宠的。姜花大大喇喇地说,她唯一遗憾的,是当初没能把孔丘拉上床。孔丘窘得,一颗大头快要夹进裤裆里了。姜花却咯咯乐得不行,说:“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
姜花玩笑开够了,正色指点孔丘,走程本子的门路,或许能见到齐君姜杵臼。程本子是高级裁缝,与齐宫内的女眷关系密切。他还是个博物家,热心搜罗各国服装。姜花问:“你们鲁国有什么特色衣物?”孔丘想了想说:“男人成年以前,穿裙子。”姜花拍手大乐:“好,就是这个了,程本子一定喜欢。”当然,我们现在手边不会有裙子。姜花当场决定,由孔丘描绘样式,她动手做一条。
姜花手巧,第二天午后,一条鲁式男裙就摊在姜花松软的大床上了。趁高张上班,姜花逼孔丘换上裙子,在卧室内沿一条直线走过来走过去。姜花乐得满面绯红,浑身乱颤,冲上去想拥抱孔丘,孔丘大惊失色,连连后退不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