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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喜到底找到了我,请我吃酒。大醉一场后,我们说好,继续做朋友。在酒桌上,问起管家桑疆,侯喜说他已经回吴国,投奔伍子胥去了。我则特意详述了他娘子蓝棣骂他的话,他却不以为然,说:“你想啊,我一个车夫,要是比晏婴还端庄,那总理往哪儿摆?我必须粗鲁,才能显出总理的风采。她个女人家,不懂政治的。”
知道孔丘和我要搬出高张家,侯喜征得蓝棣同意,把他家饭铺近旁的一处老屋借给了我们。期间,侯喜给孔丘介绍了齐国大乐师师荆,从此孔丘每天早出晚归,跟师荆学琴。回到家,孔丘拉住我就聊音乐,也不管我懂不懂。他说,他主要学了两首曲子,韶,是舜受尧禅让得天下时的喜庆乐,雍容华贵,宽顺平和。武,则是周武王灭商后的庆功曲,因此难免凌厉肃杀,有金戈铁马气象。
我不耐烦听这些。孔丘和我,一直坐吃山空,连我的工钱,都补贴到饭费里去了,孔丘却一概不闻不问。依我看,他是在借音乐逃避现实。这种时候,我就特别想念南宫,有他在,万事都会安排妥妥贴贴的。夜里,我经常陷入同一个相似的梦境,南宫在前面跑,我在后边追,干追也追不上;我喊他,他不理我,我都快哭出来了,一急,醒了。
年关过后,我开始紧缩开支,狠下心来,有三个月时间没割一块肉。可是孔丘却浑然不觉,顿顿嚼着白饭咸菜,嘴里还美滋滋地哼着曲子,跟魔怔了一样。
我闲在齐国,除了日日与蓝棣调笑拉家常之外,也独自开始了对临淄的探索。在城郊,我发现了一座公共墓地,经常有人去祭拜,祭品有鱼有肉,还有酒。我守在墓地里,等人祭拜结束,就上前讨要。齐国人豪爽,从不拒绝。我把酒拿回家,孔丘又像十五岁时一样,也不问来历,只管喝得高兴。
每次去墓地,都会碰到同一个人,他和我一样,也在讨要酒肉。一来二去,我与他攀谈起来。他得意地说,家里有一妻一妾,他天天哄她们,说自己在外面和高级人士一起宴饮。我说,时间久了,你从来也不把这些高级人士领到家里回请一次,她们不会起疑?他不屑地说,女人家,哪会想那么多?
可是,没出一个月,突然一天,这个人的妻和妾一起出现在墓地,当面拆穿了他的谎话。我眼睁睁看着他把半壶酒灌下肚,掀起衣襟,蒙住头,一头撞死在墓地石墙上。面对那血淋淋的场景,我也学会了不再吃惊。齐人嘛,就该这么有血性。
芍药花打苞时节,姜杵臼好像突然又想起了孔丘,派人宣他入宫。但是这一次,他不再问礼,也不问政治,而是带孔丘一起去郊游踏青,喝花酒,放风筝。
风筝在高天,流云向南飘。孔丘问起晏婴,好像在隐隐担心他又会突然出现。姜杵臼说,老家伙病了,卧床不起已经半个月。孔丘神色放松了,提起两桃杀三士,感叹晏婴手段了得,但更强调齐人的忠勇无比。
姜杵臼一撇嘴,不以为然地说,什么两桃杀三士,那是晏婴玩的手段。公孙接,古冶子,田开疆,三个人冒犯了晏婴,晏婴安排人做下证据,指控他们私通敌国,那是灭九族的罪。之后,晏婴跟他们谈判,编了这么一出戏,只要他们好好配合,就不株连家属,也会成就他们的义名。姜杵臼感叹道:“这世上蠢人实在太多,那么拙劣一个故事,还真有人信。”
这一刻,孔丘都糊涂了,这姜杵臼到底是精还是傻?我悄悄问孔丘,总听人说起两桃杀三士,到底是怎么个典故?孔丘说,就是晏婴要求姜杵臼当众赐给三个勇士两个桃子,他们先是相争,一人没争到,当场割喉自杀,另两个十分羞愧,也跟着自杀了。我说,齐人刚烈,这事儿没准就是真的。
我们正说着话,有信使快马跑来,禀报姜杵臼说,晏婴病重,好像要死了。姜杵臼没听明白,以为晏婴真死了,哗哗流出眼泪,急命回城。在路上,他嫌马车跑得慢,自己下车疾奔。可是,下了车才发现,还是马车更快一些,于是只好又重新爬上了车。
我在旁边忍不住想,他到底是不是白痴啊?
进得相府,冲进卧室,见晏婴正平躺在床上。姜杵臼扑到晏婴身上,放声痛哭,说:“先生不分白天黑夜规劝我,细小的过失也从不放过,我还是不知收敛。灾祸没有落到我的头上,怎么却落到先生的头上了呢?”
可是,晏婴从被窝里伸出手扶住姜杵臼说:“主公,自重,自重,容我喘口气。”
后来,孔丘对侯喜感叹,姜杵臼对晏婴还是真有感情。侯喜说,你呀,还是不懂政治,他是怕总理死了,工作压到他头上,就不能像现在这么自由自在地玩了。
齐君姜杵臼可能也发现了,孔丘道听途说的见闻特别多,是个好玩伴。秋高气爽时节,姜杵臼又找孔丘陪他散心。姜杵臼说:他楚国修的高台叫什么来着?孔丘说:叫章华台。姜杵臼说:对,咱也修了一个台,叫梧台,比他的章华台还高二寸。走吧,咱们上去看景,这么响晴的天儿,没准你还能看到鲁国山上的坟头呢。
梧台坐落在临淄西北,这台子造得真是高,我仰头一看,高天上乱云飞渡,好像台子瞬时就要倾倒下来,吓得我心脏怦怦乱跳。
黎弥高张等一干大臣随姜杵臼拾阶而上,开始登台。可是爬到不足一半,姜杵臼汗流满面,呼吸急促,突然气急败坏,不爬了,转身要下去。一干人众,只好呼啦啦地跟着退下来。姜杵臼怒气冲冲地问:“谁设计的这个高台?”
主造梧台的,是两名工匠,其中一个叫范不稳,他跪地叩头问:“臣下修得不够高?”
姜杵臼说:“还不够高?高得我都上不去了,你还想修多高?”
范不稳说:“这是主公的意思呀,主公说过能修多高就修多高的。”
姜杵臼大怒,问四下里的大臣:“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你们说,我什么时候说过?”
众人吓得谁也不敢吭声,晏婴没病就好了,只有他有办法平息姜杵臼的怒气。高张示意范不稳:住嘴!可是,工匠这种有技术的家伙,一个比一个倔。他还在顶嘴:“就是主公说的嘛。”
姜杵臼气得脸都绿了,大吼一声:“拉出去,砍了!”这一声吼,得晏婴的神采。
又一名工匠田三郎急急跑来,扑通一声跪在姜杵臼面前,磕头如捣蒜。他想出了一个主意,在梧台旁边,立一个木头架子,上面安好绞轮,用一根粗绳吊一个大箩筐,然后请主公坐到筐里,由禁卫军兵士把主公拉上梧台,这就能把登高的难题解决了。姜杵臼笑了,说:“这主意不错,马上办。”之后,领着众人到淄水河边看射鱼去了。
一个时辰之后,有人来通报,架子已经建好。在我看来,这绞架真是不错的发明。有死跟着,谁也说不准自己会冒出什么灵感来。姜杵臼围着绞架转了两圈,露出满意的神色。他笑眯眯地对田三郎说:“你先上去坐一下,看看承重不承重。”
田三郎忙不迭地爬进箩筐,兵士们把他高高地吊了起来。箩筐升到了梧台端顶,姜杵臼挥挥手,命令兵士,一齐松开绳子。
我大吃一惊,这么松手,不是要人命吗?孔丘刚要上前拉绳子,我扯住了他的衣襟。我要是不扯,他这么一冲,就是死罪,我都会跟着受连累。我还没来得及后怕,只见那个大筐直坠下来,田三郎惨叫一声,在地上砸起了一团红雾。灰尘散尽,再看田三郎,已经被摔成了一团肉饼。姜杵臼骂道:“你安的是什么心?谁能保证我不会像你一样摔下来?”姜杵臼让兵士把七零八落的大筐抬走,鲜血一路淋漓,田三郎的肉块不断从筐缝掉下来。
孔丘后来说,当时他吓得差点尿了裤子,由此,他就释怀了:这样的主公,不为他赏识也罢。
重阳节前一天大清早,侯喜鬼鬼祟祟地来找我和孔丘。他说,晏婴病势凶猛,这次看起来不大好。晏婴知道,近期,齐君与孔丘一起玩得很近,非常担心自己一死,孔丘会谋得高位。因此,他好像动了对孔丘不利的念头。
侯喜说:“我告诉你们这些,已经严重违纪了,要是让总理知道,非杀我全家不可。你们打算怎么办?鲁国人,还是回鲁国去吧,越快越好。”
我一直觉得,晏婴和阳虎相像,凶归凶,但并不下作,未必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我在琢磨,有一次,我开蓝棣的玩笑,她挥动双拳擂我胸脯,我就势把她搂进怀里,结果被侯喜撞见了。他会不会是心中起疑,想用假消息逼走我们?可是呢,侯喜的爽直,我也是了解的,我不信他会耍出这样的阴谋。
我是想不通了,也没有机会想了。孔丘决定,马上就走。他可能又想起了姜杵臼高台杀人的场面,急急地开始动手收拾行李。那会儿,我刚把米洗好下锅,还没生火。我说,吃过饭再走也不迟嘛。其实,我心里想的是找蓝棣告个别。可是,孔丘跺着脚催我,一刻也不想耽误。我赶紧把米捞出来,装到布袋里,汤水湿淋淋的洒了一地。
孔丘吼我:“你怎么还把米拿上了?多让人笑话!”
我说:“要是把米丢在锅里,都没来得及捞出来,不是更让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