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第二十林觉民
革命者的侠骨柔情
林觉民(1887~1911)中国民主革命者。字意洞,号抖飞,又号天外生,福建闽县(今福州)人。十四岁进福建高等学堂,毕业后到日本留学,加入同盟会,从事革命活动。1911年得黄兴、赵声通知,回国约集福建同志参加广州起义(黄花岗之役),随黄兴打入总督衙门,受伤被捕,从容就义。为“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
◎他的行动合于历史的目的性,历史之手假借他和他的战友们书写了某种文明。
◎当时的革命之难非今日所能想象,当时的革命事迹之儿戏亦非今人想象。
◎他的人生断后文字是如此深情、坚定,以至于他在人间只活了二十四年,却成了深情、坚定的人格形式,成了情种的象征。
林觉民是福建闽县(福州)人,字意洞,号抖飞,又号天外生,生于 1887年,死于 1911年。这个二十四岁即离开人世的青春少年因为革命而为革命世纪称颂,又因为一篇《与妻书》而为后人钦仰。
从照片上看,林觉民长相一般:长脸、粗眉、细眼,表情执拗。这样一个人跟革命似乎没有关系,比起燕赵的慷慨悲歌豪杰,福建人似乎是温和的、柔弱的,缺少血性的,是过日子的样板。觉民确实也生活在小康之家。嗣父林孝颖是一个廪生,怀才不遇,寄情于文人的修身养性。三进的房屋,足以安顿小康之趣了。连接第一进与第二进的长廊被翠竹簇拥,觉民后来写道:“回忆后街之屋,入门穿廊,过前后厅,又三四折有小厅,厅旁一室为吾与汝双栖之所。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
当时的清政府在国门开放、洋务改革之后,虽然制造了震惊世界的“戊戌变法”,但在时世推移中,仍“与时俱进”地接过了变法者的逻辑,甚至大张旗鼓地要进行“立宪”改革。当是时也,除了外侮过甚、地方权重、国力疲软外,整个帝国还是威仪威福,改革也带来了民间、社会和商贾们的活力,社会全局也仍稳定、和谐。新的社会理想和生活方式还停留在梁启超、杨度、孙中山等人的头脑里,跟无数同胞的日常生活相距十万八千里。
按照通常的活法儿,少年林觉民会是帝国稳定的“接班人”,福州男人本来温良平和、锋芒深藏,林觉民应该是“家国天下”的乖孩子、好孩子、听话出活的样板吧。但时移世易,生命的极致一旦与思想相渗透,其中爆发的能量是没有人可以预期的。觉民聪颖过人,读书过目不忘,但他却不愿学做八股文。十三岁那年,当他被迫应考童生时,在试卷上写下“少年不望万户侯”七个大字后,就第一个走出考场。用今天的话,在人们争相考“公务员”时,他从心里拒绝了。林父为此不安,安排他投考自己任教的全闽大学堂。林觉民有辩才,在大学堂里纵议时局,演说革命。林孝颖指望校方严加束缚。总教习却说:“是儿不凡,曷少宽假,以养其浩然之气。”一天晚上,还是中学生的林觉民在一条窄巷里跟人讲论“垂危之中国”,声泪俱下。学堂的一个学监恰好在场,事后他对人说:“亡大清者,必此辈也!”孩子模样的林觉民还在家中办了一所小型的女子学校,讲授国文课程,动员姑嫂们放了小脚。以至于周围的亲人开始习惯觉民离经叛道的言行,虽然他们从未想象,四五年后的觉民手执步枪、腰别炸弹地闯入总督衙门。
1907年,林觉民赴日本留学。他在日本四年,攻读哲学,还学日语、英语、德语。檄文《驳康有为物质救国论》、小说《莫那国之犯人》、译作《六国宪法论》就是此时完成的。这个瘦削的中国男人在东洋留学,入眼的不是樱花的璀璨,也不是大和美人的如花笑脸,而是祖国的现状和前途。用今天的话,在中国繁荣论和中国崩溃论中,没有人能够看清历史、平视历史,因为中国之大,日月递邅之丰富足以让人眼花缭乱,一世一纪甚至一生乐在其中享用。但林觉民却把中国当做解答的对象,他以为:“中国危在旦夕,大丈夫当以死报国,哭泣有什么用?我们既然以革命者自许,就应当仗剑而起,同心协力解决问题,这样,危如累卵的局面或许还可以挽救。凡是有血气的人,谁能忍受亡国的惨痛!”这样的认知未必正确,但我们今天看到了,他的行动合于历史的目的性。历史之手假借他和他的战友们来书写了某种文明。
少年觉民完全是意气。如果这就是革命的话,我们也只能说,革命象征或包容了意气。当时的革命之难非今日所能想象,当时的革命事迹之儿戏亦非今人想象。1911年春,黄兴等人从香港来信说:“广州起义正在紧锣密鼓筹备中。”于是林觉民回到福州,他的任务是发动当地革命组织响应,并选拔福建志士前往广州去壮大队伍。农历 3月 19日,他带着一批志士二十余人从马尾登船,驰往香港。当然,在短暂的几天里,他回到家中跟家人团聚过了。林觉民们并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国人都在沉睡、在被侮辱和被损害里苟且,他和战友们的力量实在是微不足道的。但林觉民的正信正念在于,他坚信那是“历史的力量”,他正信自己的审判:“第以今日事势观之,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吾辈处今日之中国,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因此,他也有着对自己行为的强大自信:“此举如果失败,死人必然很多,定能感动同胞 ——嗟乎,使吾同胞一旦尽奋而起,克复神州,重兴祖国,则吾辈虽死而犹生也,有何遗憾!”
一群玩命的人到了广州寻死,觉民就是其中之一。即使今天我们对革命尚不了解,公正地说,黄兴们策划的广州起义如儿戏、如行为艺术,他们只是临时凑起来的乌合之众,人数不过几百,却企图攻占总督衙门(今天的广东省委省府)。这连大规模群众性聚会骚乱都谈不上,这群玩命的书生所能凭借的只是理论、骚乱、口号,还有报纸、杂志和传单,以此与一个庞大的帝国对抗,他们却坚信不疑。
林觉民与同盟会员攻入督署时,那里已经人去楼空。他们点了一把火,就身扑向军械局。当大家涌到东辕门,一队清军横斜里截过来。据说,林文企图策反,他手执号筒,向对方高喊“共除异族,恢复汉疆”,应声而至的是一颗子弹。子弹正中脑门,脑浆如注,立刻毙命。慷慨悲壮的林文为自己镌刻的印章是“进为诸葛退渊明”。成长于军人世家的冯超骧,“水师兵团围数重,身被十余创,犹左弹右枪,力战而死”;体格魁梧、善拳术的刘元栋,“吼怒猛扑,所向摧破,敌惊为军神,望而却走,鏖战方酣适弹中额遽仆,血流满面,移时而绝。”还有方声洞,也是福州闽侯人,同盟会的福建部长,曾经习医数载,坚决不愿意留守日本东京同盟会:“义师起,军医必不可缺,则吾于此亦有微长,且吾愿为国捐躯久矣”,他在双底门枪战之中击毙清军哨官,随后孤身被围,“数枪环攻而死”。擅长少林武术、素有“猛张飞”之称的林尹民、能诗词、工草书、好击剑、精马术的陈更新,陈与燊,陈可钧,还有连江县籍的几个拳师,他们或者尸横疆场,或者被捕之后引颈就刃。这些人今天都已经为历史遗忘了。
当时一发子弹打中了林觉民的腰部,林扑倒在地,随后又扶墙挣扎起来,举枪还击。枪战持续了一阵,林觉民力竭不支,慢慢瘫在墙根。清军一拥而上,把他抓住。
林觉民在受审时打动了清军水师提督李准和两广总督张鸣歧。一介武夫的李准为少年觉民折服,他招来衙役,解除镣铐,摆上座位,笔墨侍候。林觉民写满一张纸,李准即趋前取走,捧给张鸣歧阅读。据说,林觉民一时悲愤难遏,一把扯开了衣襟,挥拳将胸部擂得嘭嘭地响。一口痰涌了上来,林觉民大咳一声含在口中而不肯唾到地上。李准起身端来一个痰盂,亲自侍奉林觉民将痰吐出。张鸣歧则对旁边的一个幕僚小声说:“惜哉!此人面貌如玉,肝肠如铁,心地如雪,真奇男子也。”幕僚哈腰低语:“确是国家的精华。大帅是否要成全他?”张鸣歧立即板起脸正襟危坐:“这种人留给革命党,岂不是为虎添翼?杀!”
林觉民死后葬于广州的黄花岗荒丘,一共有七十二个起义的死难者埋在这里。这就是后来人们不断称扬的黄花岗烈士,这一“行为艺术”几乎使孙中山的闽粤骨干丧失大半。他们的意义当然由革命者来书写就会非同寻常。黄花岗烈士殉难一周年之后,孙中山写祭文说:“寂寂黄花,离离宿草,出师未捷,埋恨千古。”时隔十年,孙中山在《黄花岗烈士事略》序言之中写道:“……是役也,碧血横飞,浩气四塞,草木为之含悲,风云因之变色。全国久蛰之人心,乃大兴奋。怨愤所积,如怒涛排壑,不可遏抑,不半载而武昌大革命以成。”其实广州起义跟武昌起义没有必然的关系,黄花岗的七十二烈士多是青春少年,他们过早地夭折使得他们注定被历史遗忘。
但林觉民却留给了后人永远的想象,也给了后人永远的挑战。起义前三天的夜晚,林觉民与同盟会会员投宿香港的滨江楼。当同屋的两个人酣然入睡后,林觉民独自在灯下给嗣父和妻子写诀别书。《秉父书》曰:“不孝儿觉民叩禀:父亲大人,儿死矣,惟累大人吃苦,弟妹缺衣食耳。然大有补于全国同胞也。大罪乞恕之。”
《与妻书》写在一方手帕上:“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在林觉民就义后不久,这方手帕被人送回福州,从林家门缝里偷偷塞了进去,到达觉民的妻子陈意映的手上。“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阴间一鬼。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不能竟书而欲搁笔,又恐汝不察吾衷,谓吾忍舍汝而死,谓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为汝言之。 ”《与妻书》一千三百来字,一气呵成。有夏完淳的柔情,有谭嗣同的侠骨。“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够?司马青衫,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语云,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他全部的生命德性体现在《与妻书》中了。
他与陈意映确实是恩爱非常。虽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命运却让觉民遇到了情投意合的陈意映:“吾妻性癖、好尚与余绝同,天真浪漫女子也!”他曾逃家复归,意映泣告:“望今后有远行,必先告妾,妾愿随君行。”林觉民在书中说:“前十余日回家,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语汝,及与汝相对,又不能启口,且以汝有身也,更恐不胜悲,故惟日日呼酒买醉。嗟夫,当时余心之悲,盖不能以寸管形容之。”他只能选择了独自离去。他有什么权利?他的权利写在《与妻书》中了。
一个月之后,陈意映早产;五个多月之后,武昌起义;又过了一个月,福州起义,闽浙总督吞金自杀,福建革命政府宣告成立。据说,福州的第一面十八星旗由陈意映与刘元栋夫人、冯超骧夫人起义前夕赶制出来。武昌起义成功之后的半年,孙中山返回广州时途经福州,特地排出时间会见黄花岗烈士家属,并且赠给陈更新夫人五百银元以示抚恤。林觉民们确实站在历史正义的一边,他的短暂一生当然不同于苟且或活在小康自得中的同胞。但是,革命成功了,陈意映却得独自承受丧夫之痛。两年之后,陈意映抑郁而亡,她只能活在林觉民的《与妻书》之中了。
有此一书,林觉民足以千古,虽然他从未想过要什么千古。他的人生断后文字是如此深情、坚定,以至于他在人间只活了二十四年,却成了深情、坚定的人格形式,成了情种的象征。这使得他从历史的无名悲剧里走出,成为我们中国人生活的一部分。他对当代的挑战远未结束。入选了大陆中学课本的《与妻书》让千万人叹息,大陆人的长歌虽然无从听闻,港台人的歌声却一再流连于这千古的革命者的爱情。
有童安格的《诀别》:
夜冷清,独饮千言万语。难舍弃,思国心情。灯欲尽,独锁千愁万绪。言难尽,诀别吾妻。烽火泪,滴尽相思意。情缘魂梦相系,方寸心,只愿天下情侣,不再有泪如你
有李建复的《意映卿卿》:
意映卿卿,再一次呼唤你的名。今夜我的笔蘸满你的情,然而,我的肩却负担四万万个情。钟情如我,又怎能抵住此情,万万千千,意映卿卿。再一次呼唤你的名,曾经我的眼充满你的泪,然而,我的心已许下四万万个愿。率性如我,又怎能抛下此愿,青云贯天,梦里遥望,低低切切,千百年后的三月,我也无悔,我也无怨。
还有齐豫的《觉 ——遥寄林觉民》:
觉,当我回首我的梦,我不得不相信,刹那即永恒。再难的追寻和遗弃,有时候不得不弃。爱不再开始,却只能停在开始,把缱绻了一时,当做被爱了一世。你的不得不舍和遗弃,都是守真情的坚持,我留守着数不完的夜和载沉载浮的凌迟。谁给你选择的权利,让你就这样的离去,谁把我无止境的付出,都化成纸上的一个名字。如今,当我寂寞那么真,我还是得相信,刹那能永恒,再苦的甜蜜和道理,有时候不得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