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爷 和 牛
重庆作协会员 周汝国
我最熟悉张二爷,为何叫二爷?他排行老二,是从娘肚皮生下来胎次计算的,他见多识广,辈份又高,因此都叫二爷。
二爷是个牛偏儿也有人叫牛贩子,为哈叫牛偏儿、牛贩子?因为我们重庆农村是丘林地带,过去没有耕牛市场,买牛卖牛的中介人。现在称“经济人”。他常常穿一件蓝布长衫,不论春夏秋冬,赶场往来,腋下总是挟着一把伞,像把老式“三八步枪”。现代人买伞要折叠式、超短式,放得下公文包,挂在裤头上,而他喜欢老式的,伞顶要有铁尖儿,把子要有钩儿,总之伞要长、要大。我知道他的妙用,一来防狗,二来拄路,伞大遮得宽,夏天的雷阵雨来得猛,冬天飘风雨打湿衣。
他爱坐茶馆,叶子烟杆放在桌上,“拿碗茶来”,看样子气度不凡。据说他凭那叶子烟杆打败了一群土匪。那年买牛归来,路过“杀牛湾”,几个土匪跳出来:“把牛放下,……” “是什么人,谨防老子的东西不认人……”朦胧的月光下,他手摸着铜烟杆,决定和土匪决战,土匪看他手在腰间像拿着家伙(手枪),单枪独马敢夜行,土匪不敢轻举妄动。
茶官见二爷坐下,自然殷勤,哗的一声把茶碗摆在面前,恰到9分水,滴水不漏。然后品一口茶,慢条斯理缠他的叶子烟,一会儿,就是一大桌。如果二爷走在后面,“二爷的茶钱我开”喊声此起彼伏,争先恐后,聪明的茶官还故意亮起嗓门:“二爷的茶钱王哥开了。”
然后说牛生意,有句俗话买牛要看叉角牯,探亲要看老仗母,要做牛偏儿,首先要会认牛。长猪短马疙瘩牛,翻肩打滚犟拐牛,打人牛,慢步牛,打不走的“300”棒,不需扬鞭的快步牛。眼睛要像珠子,耳朵要像扇子,牛不在大,四肢要均称才有力。这些都是行家。生意人还有一条规矩,明迹过看暗迹要包。手从桌下伸过去“伙计,牛这个价”用手指姆表示价格,用长衫遮着,只有双方才明白,这叫商业秘密。
二爷常常爱说:“老子穿叉叉裤开始买牛,哪样的牛没见过?”但他的确不是自吹自擂。那时二爷弟兄姊妹多,7-8岁了还穿叉叉裤,幺叔是个“牛贩子”,看这娃儿家里穷,人小胆子大咨过嘴跑得快,就叫他跟着跑。过去买牛有个规矩,不管人大人小,上山打鸟见者有份。幺叔是行家,他是幺叔的侄儿,侄儿也是儿,别人也不敢另眼相待,还口口声喊老幺。老幺没有话说但有席坐。民以食为天,只要肚儿吃饱,脚尖儿有力。
幺叔各洲、府、县哪里没去过,买卖耕牛难以计数,那一阵土匪当道,吃、拿、卡、要、敲诈、勒索,哪样没见过。幺叔身经百战终有一死。尔后,二叔又继承了他的事业,沿河一岸谁不认得,他常常拿根烟棒说:“老子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这的确不假。“二爷买牛卖牛几十年,经风雨,见世面,饱经风霜,身经百战。”
因此无论什么牛,只要他看一看,摸一摸,就知道牛肯不肯出力,从骨节看力气,从毛色看发展,从眼睛看健康,从牙巴看年龄……
因此,只要过了手,病牛变好牛,懒牛变快牛,大跃进人民公社集体生产时,农业社有一头牛快要倒了,准备写证明进宰房,那时耕牛很少,上级有批示,杀牛必须经过兽医签定,上级批准,二爷看看眼睛,摸摸毛色,一手把绳子牵过来:“队长!这牛不能杀,我看是‘欠草症’”,“啥?欠草症?”队长还没搞明白,二爷说:“这牛缺水,平时没注意饮水,欠草,是饲料不足”“好!这牛交给你,看有办法不。”二爷用生姜、盐巴把口洗了,又到街上捡一付中药,天天早上吃点露水草。平时,添足草料,一月以后,跳起5尺高,队长嘻嘻说:“二爷!这牛驾不住了?”
社长向村长报告,全村召开社员大会,作为先进典型,对那些养牛不负责的人也是教育,二爷把病牛养成好牛的爱社精神受到表彰。被评为市里劳动模范,一条大水牛的角上拴朵大红花,从生产队到大队,人人见了鼓掌。
二爷早早起来放牛,就像人们起来散步吸收新鲜空气。散步似的,但是他放牛而且还分春、夏、秋、冬。上午、下午、天睛下雨。春天宜早,夏天宜晚;秋天下午,冬天宜上午。他还用生姜盐巴给牛洗口,健胃消食。他从牛的睡卧姿势可以判断有无病况,或者是得的什么病。
那年夏天,咱村刘老五、李志久等五户穷人买了一头水牛,得了病,兽医开药不见效,摇摇头说:“没办法……”农村有句俗话,中怕死妻,老怕离子,穷人怕死牛。过去庄稼人有句俗话:“庄稼无牛客无本。”意思说,庄稼人无牛就好比生意人无本钱。那些年穷人哪里买得起牛?死了耕牛,庄稼咋办?所以农民把牛当成宝贝。二爷一眼判定是凉寒,叫他开点麻黄桂枝汤头,夏天气温30多度,人们都汗衣短袖,昨会凉寒,你疯了。二爷把胸口一拍,你照我的办,牛死了我负责,果然药到病除,兽医举起大指母,农夫感激不尽。
二爷一辈子和牛打交道,见了牛看牛,见了人说牛,赶场走人户谈牛,见到亲家也说牛,睡觉做梦也见牛,离开牛吃不下饭,没有牛坐立不安,和牛相依,与牛相伴。老婆骂他:“你将来像二叔死在牛身上……”二爷把烟棒一罢:“死也不拉西摆带……”
谁知被老婆骂准了,那年夏天买牛。他在高坎岩坐下来抽烟歇气,想在树荫下睡一觉,睡下就起不来了。
据过路的人说,还不知二爷是啥时死的,只是老黄牛站在身傍,默默地流着泪,在安葬的那天,老黄牛一天一夜没吃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