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都有数以亿计的种籽被人在厨房或者别的地方清理掉，如果是城市，我们这些细小的生命颗粒就会被人当作废弃物倒入下水管道，彻底消亡。也就是说，像我们这样一些微不足道的生命颗粒，从一开始就是可有可无的。尽管我们如此卑微，但我们的命运确实存在着千差万别，就我的一生来说，值得深刻记忆。

    主妇有留下洗菜的水用来浇花的习惯，这是我得以开始生命的起因，此前作为一个卑微的种籽，我的存在是因为什么不得而知，但那些阳光和雨水还有适当的天气等等都是我的生命本源。我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被主妇当作厨房废水，与淘米水等等东西混同在一起，浇到一颗总也没能长高的宝石花花盆里，应该说此前此后包括此时，我有更多的伙伴也曾被浇进这个花盆以及别的地方了。我不知道自己的去向，也不知道这是城市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因此并不清楚假如不是落入花盆，还会流落下水道或者别的任何角落。简单说，我是没有生日的。一个不知生的微弱生命，没有必要也不可能知道自己的死。死的时间死的方式死的状态等等情形都不在像我这样生命的思想意识里。

    其实我可以选择停住呼吸，忘掉自己是一个青椒种籽，我们的同类中很多都是这样存在一次认为任务结束然后彻底消失的，这也应该是自然规律，因为世间用不着每一颗青椒种籽都去繁衍，因为人类的主食不是青椒。即便是稻米小麦，也是绝大多数成为了食物，而非种子。有一段时间我偶尔睁开眼睛看看身边这株意志消沉的宝石花，总想猜到它为何如此萎靡的原因。有一天它忽然主动对我说：别盯着我看，因为我呆在这样一个阳台上心情很坏！我明白了：不是所有的生命愿意向命运低头，心情很坏也是一种抗争。但是，如果你没有足够的能力改变当前命运的时候，你是否可以争取主动，尝试着首先成为你自己，然后赢得你想要的命运呢？这是我决意发芽的契机。

    这个窗台因为在北面，所以阳光不是很充足。好在春末夏初下午有很短时间的一束阳光零星铺了过来，在我看来，那是我唯一的机会，我没有理由不把它抓住。那些更高大的花草总是遮蔽着太阳，我没法跟他们争夺，就像人类没法实现真正的公平一样。从一幢高达五十层的大楼夹缝投下的这束阳光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所以我也不在乎宝石花对我的讥讽，利用主妇每天浇花的水流，我移动到最接近阳光可以照射到的花盆边缘。不是靠近防盗铁网的外面，而是最里边，这是我反复观察的最好选择。初夏的微风使那些高大的植物常有摇晃，因此我得以被偶尔的临时的阳光温暖眷顾，我十分欣慰自己的贫而不贱。

    不久我发芽了，一天不同于一天的生长起来。我知道北面窗台上所有的花草都在惊奇这儿怎么会生长出一颗青椒，连同宝石花在内，它们似乎不约而同地为我的出现感到意外，更感到羞辱。我理解它们，因为城里人栽花养草从来不把菜肴一类的植物当作盆景。按说像我这样的植物实在平凡，但因为贸然出现在这样的环境里，竟也成为了另类。这是令我辛酸的幽默。我必须忍受它们每天每时对我的挖苦讽刺甚至辱骂，必须忍受宝石花借着风力对我的抽打。宝石花是最嫉恨我了，因为它知道我将比它成长更快，比它更加健壮而且必然硕果累累。在沉默中坚定信念是需要更大的勇气和毅力的，为了使我最初的选择得以实现，我可以忍受一切，甚至觉得因为能够忍受，我将最终与它们不同。

    有一天主妇惊诧着对她的家人说：这儿怎么长出一颗野草来了？听到这样的惊诧我感到呼吸困难，感觉大祸临头。没有哪个植物敢跟人类较量，人类有手，对我们有时只是用手就够了，且不说拿镰刀拿斧头甚至拿锯子。没有哪个栽花养草的人准许一盆纯粹的花草同时生长异类，看来我难逃此劫命在旦夕。似乎是貌似富贵的宝石花间接帮了我的忙，我听到主妇忽然说这宝石花要死不活自我感觉良好，其实还不如这颗野草长得鲜嫩好看。这就是那些对立意见产生的作用，任何生命都应该懂得重视对立面，因为因此我看到了生机。我相信所有生命的命运确实冥冥之中被某种偶然因素掌握着。我也许落泪了，因为感动，因为自己曾经努力过挣扎过奋斗过顽强过。过了几天，主妇又惊诧说：是青椒！它是怎么在这里发芽的啊！我被发现了！被人发现是天赐的恩典，是我一生最需要的恩惠啊！

    在被这家人注视着的日子里，我按照一颗青椒种籽应有的历程茁壮起来，并在那一年七月的一个早晨开始绽放花朵，我听到他们经常把我喊作青椒树。这对我们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殊荣，一种前所未有的肯定和赞扬。当然，我不会因此而沾沾自喜，放在任何菜地里我和我的同族不过是菜地里的一颗名叫青椒的植物。我不能因为被称作青椒树就忘了自己极为普通的命运和使命。既然选择了在这里存在，最终我要证实的是挂满青椒，果实累累。凭良心说我不一定是想报答这一家人，但如果他们一餐需要十颗青椒做一碗菜，我至少要结果这个数。当然，结果的先后秩序总是一定的，如果他们每餐摘下几颗点缀在某个菜肴里，我可以多停留一段时间。但是令我万分绝望的事情终于到来了啊！没有蜜蜂！没有蜜蜂或者别的什么方式给我授粉，这就像人类没有交配怎么可能完成孕育？

    我没有道理埋怨这座没有蜜蜂的城市。此前我一点都不清楚，我原本对自己的发芽与生长是多么充满庆幸的啊！与此同时所有的嘲笑讥讽接踵而来，尤其最初嘲笑过我讥讽过我的身边这些同类，那种幸灾乐祸的神情真让人恨不得拿刀子一个一个将它们捅死。我孤立无助，仰天长叹。与其这样只开花不结果，枉费生长的艰辛，不如被连根拔除，弃作荒草。因为孤单，没有教我如何在没有蜜蜂的环境里如何授粉，开放在窗台的花儿因为得不到授粉而憔悴凋落，仿佛我这个家长没有能力促成它们生儿育女一样。它们的孤独痛苦令我伤心欲绝。我是植物但我不懂得植物，就像人类虽然是人类但不一定懂得人类一样。我没有办法让这些开满枝头的花儿授粉，没有办法让它们由花到果，得到肯定，经历生命的全部过程。所有的希望都会化作泡影，所有的嘲笑讥讽眼看就要兑现，这种生不如死的感受甚至连倾诉都难有可能。我没有怨言，内心充满了对花儿的爱莫能助和偶尔产生的宿命悲观。我只是期待着，期待总有一天会发生奇迹，因为既然我存在着，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眼看就要取得成果，我不想轻易放弃。假设我也是相信冥冥之中会有神助吧，即便这个城市没有蜜蜂，总会有另外的方式让花儿结果，因为别的植物毕竟做到了世代繁衍，生生不息。在期待与坚守中，我能够做的事情就是坚持生命的信念，接受阳光更多的照耀，接受充足的水分并牢牢站稳脚跟。

    这样的精神状态可以叫做坚守，我庆幸做到了，坚持住了。风是我们生命的依赖，这辈子我最要感谢的是风儿。我听到风儿授粉的声音是那样的缠绵，那样柔美动听。这让开满枝头的青椒花儿得到了再生的能力，让我的希望在感激的泪水里成为现实。从此我欢欣鼓舞，觉得生命的旋律较之从前更加优美动人。我沉重的枝头啊，一天一天充实起来，一天一天被这家人连声赞扬许多次。还有什么比看得见的果实更令人欣慰的呢？人类如此，自然更是如此啊。

    生命总有终止的一天。他们摘下了我身上的果实。他们有些舍不得吃。但是，他们都说这是一生当中吃到的最鲜美的青椒。作为一颗青椒树，无须等到秋天，我的使命就该结束，一切都该结束了。我不一定要隐约祈祷我留下的那么多种籽中有那么一颗像我这样拥有传奇的经历，不一定要隐约期待它们当中也有继续生命的机会，但是，于我而言，我做到了一粒种籽能够做到的事情，尽管我实在是太过幸运了。其实更要幸运的是我没有浪费这样的机遇，就像人类常说的天生我材必有用那样，我进一步实现了一粒青椒种籽的梦想，让一粒种籽成为一颗完整的青椒树。

    在我被最后遗弃抛入蛮荒世界的时候，在我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的那个瞬间，我感到满足，强烈而且清晰地感觉到发自我内心深处的无怨无悔和自豪骄傲。我坚信我留在了人类的记忆里，这是尤其令我感到欣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