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雨的云七十年感怀短文600篇》
第212篇 半夜惊铃 (修改)
笃笃笃!隔壁小颜敲我家阳台的玻璃窗。哦,今天这样早,一定是那事。
有个多年的同事和朋友,我叫他小颜。其实他年近古稀,比我还大两岁,人家都叫他颜教授,我叫惯了小颜。他不在乎,说怎么叫都行,带个“小”字还更精神呢!
同校工作了很长时间,还是离得挺近的邻居,因为他是老师我搞行政,从前没来往。是“炮打”“火烧”的年代中“炼”就的朋友,我们一块挨批、挨斗,一起挂牌子、游街,一同受管制和劳动,被造反派“千锤百炼”,于是炼成了朋友。他是颜回的后代,我是曾子的后代,工宣队长说我们都是孔老二的孝子贤孙:一对难兄难弟!
一次批斗会上工宣队副队长尖利的嗓子吼着我们说:“你们老实交待,跟着孔老二做了那些坏事?”小颜憋红了脸,低头不吭声。我憋不住了便说:“我没见过孔老二,他是我两千年前的老祖宗曾子的老师,也是小颜两千年前的老祖宗颜回的老师,从来没有看见过孔圣人——不、不、不,从来没有看见过孔老二,彼此各不相干。”
于是工宣队副队长又一声吼:“你们还不老老实实交待,以为两千年前就不批了,孔老二说不定都一千年了也照样要批倒、批透、批臭,踏上千只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另一次就更滑稽了。军宣队副队长凶小颜说:“你的老祖宗怎么说来着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吧。简直是胡说八道嘛!难道黄帝就永远是黄帝?推翻了他就不再是皇帝!难道儿子就永远是儿子?讨老婆生了儿子就变成了老子!怎么连矛盾可以转化的道理也不懂。哼!你们还当什么大学教授,看来你们这些臭老九也就是只会吹牛,就晓得拨弄几本古人死人的书吓唬人,难怪要搞臭你们这些臭知识分子、臭老九,不把你们搞臭哪能发展我们的社会主义文化呢,不破不立呵”。
小颜还是不吭不响。我又急了,冲着军宣队副队长说:“那话不是这个意思,是说黄帝要象个皇帝的样子,臣子要象个臣子的样子,父亲要象个父亲的样子,儿子要象个儿子的样,不是你说的那样。”副队长本来就对我非常反感,我这一说他更是气急败坏,挥了一下戴了红袖章的胳膊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反正就是要批臭、批透、批倒,别想蒙混过关!”
小颜老是赞扬我敢说话,甚至有些佩服我的勇气,因为这层关系,我们才成了好朋友,退休后还常常一块聊天、下棋,有时候也互相抬杠。搬来这新大楼来以后分住两个单元,他家也是五楼。于是你来我往少了一些。
一次我开玩笑说,去一趟他家得来回爬20层,比去十八层地狱还多了两层。他很认真,说:“实际上只要走十六层”。我这人一向浮皮潦草,知道算错了却仍然硬着嘴说:“那也比十八层地狱才少两层嘛!”
虽说不再你来我往,我们还是天天见面,两家的房间挨着房间,阳台连着阳台,伸手在窗玻璃上敲两下,便能马上见面,如同一家人,用《红灯记》中唱词是隔了墙是两家,拆了墙是一家。
有时我们在阳台外摆上棋盘鏖战,争个面红耳赤。碰上不高兴时,我还把棋子撩到楼底下。
当然,第二天我会拿副新棋摆好在那里,然后“敲”小颜出来:“嘿嘿,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于是又开始抬杠。
他下棋不声不响、一本正经,象是要完成重大的课题研究,我则要不断的说话,不断的说、笑、逗、唱,有时他嫌我烦。
我们约好每天早上一同去街上吃早点,他敲我家的窗或我敲他家的窗,大多是我敲他家的窗。他不要我请他吃,他也不请我,各付各的钱,说是外国人的AA制。
今天他格外早,先敲了我家的窗,我赶紧下楼。我知道他有事要说,但不吭声,等他开口。吃早点时他默不吭声,回家的路上才忍不住开口了,正是我猜到的。他说昨晚他女儿来过电话,弄得他心里扑通扑通直跳。
他怕半夜铃声是那个年代落下的后遗症。我们一起被关在大楼的一间教室里,梦中突然一声电话铃急响,随后几个人便用窗帘布把他蒙上眼睛、堵上嘴、扭着胳膊推推搡搡带了出去。
回来时他的眼镜没了:不许他摆“知识分子的臭架子”。他跌跌撞撞摸着回来,脸色发青,身上瑟瑟打抖,像是三魂六魄出了窍。
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没说。此后他就一直怕听铃声,尤其夜里。大家统一装门铃他不肯,学校给装电话也不要。直到他女儿出国,我帮着一起劝说,才勉强同意装了电话。
他不告诉人家他的电话号码,也从不给人家打电话,有事宁愿走一趟,或在人家楼下叫几声。他还再三交代女儿少来电话,尤其深更半夜不要来电话。
昨晚他被女儿吓得直打颤。女儿赶紧给他道歉,说是祝他圣诞快乐,说没想到圣诞之夜他会睡得那么早,以为他还在和曾伯(就是我)掰乎呢。
人家都说小颜是个国学派,从来不过洋人的这个节那个节。他常说,中国人有自己的文化传统,跟着洋人咋呼什么。他女儿要接他去国外住他也不肯:“我去人家哪里干吗,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
昨天是他女儿有事要和他商量,告诉隔壁曾伯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儿子)搬去芝加哥了,他买的那套房子隔壁有套空房,建议她买下来,一起把老爸接去。二老都年纪大了挺不放心,要她爸和曾伯(我)一起去做邻居,二老照样可以每天散步、下棋、聊天、抬杠。
其实我昨晚也接了儿子的电话,是有意等小颜先开口。我看他的情绪挺好,和颜悦色,便趁机说:“孩子是对的。小颜,不,老哥、老颜、颜教授,我们一起去吧,省得儿女为我们操心。他们也该谈婚论嫁了,我们做亲家,又是同事和邻居,你也省得老的提心吊胆电话铃声。”
颜教授瞪了我一眼:“你代儿子求亲?”看他笑咪咪的神情,我赶紧说:“行,我输给你一局”,我两手一抱拳,用四川普通话说:“代我儿子向颜伯伯求亲了!”
小颜笑了起来,“好!赶去芝加哥过新年,省得女儿深更半夜来电话弄得我心惊肉跳的!”他在我肩膀上拍了一巴掌:“你真鬼!看来你昨天也接了电话,还是比我先知道,我算是让你算计了,结果还是我输给了你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