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协主席铁凝昨日在重庆接受了本报记者的采访,畅谈了作家的社会责任感等问题
从昨日起,中国作协七届九次主席团会议、七届五次全委会在重庆召开。200多位全国著名作家将在7天里,共商中国文学发展大计。在众多与会作家中,中国作家协会主席铁凝无疑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位。三年来,这位中国作协史上首位女主席面对媒体采访总是谨慎而克制,这种低调,无形中更增加了她的神秘色彩。
昨日,铁凝打破低调惯例,同意接受本报记者采访。在采访中,她不仅对作家的社会责任感、网络文学的发展趋势这样宏大的问题侃侃而谈,就连正在读什么书、自己一天如何度过等这样私人化的问题也对答如流。
个人写作配得上这个伟大时代吗?
中国处在这么大的变革当中,中国作家可写的东西太多了。不平凡的作品、好的作品、经得起读者检验的作品又耐得住时代的积淀
记者:你认为在现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如何体现作家社会责任感?
铁凝:实际上这个问题也是今天主席团会议上很多著名作家涉及到的一个问题,这是个大问题,不是个小问题。我尽我的所能,尽可能地简短(作答)。现在中国经济持续在一个相对发展的大背景下,中国经济社会的高速发展引起了全世界瞩目,我觉得中国作家应该拿出不平凡的作品,应该不断地拿出不平凡的作品。
在两个月以前,我会见过德国很著名的作家马丁·瓦尔泽。他到中国后跟我说了这样一个观点“我非常羡慕处在当下中国时代的作家们”。我说为什么?他说“因为这个时代太伟大、太丰富了”。中国处在这么大的变革当中,中国作家可写的东西太多了,让他感觉到非常羡慕,所以他这话就给我很大震动。
我扪心自问,作为一个写作者,个人的写作配得上这个伟大时代吗?
记者:作家的这种社会担当如何和文学作品的艺术感结合起来?
铁凝:在今天上午的主席团会议上,我们有些作家也在想,相信整个中国作家群体有一大批作家还在坚守着精神高度,在高度深切地关注着变革当中的中国。但中国作家确实面临着一场巨大考验,就是市场化。市场经济要求速度快,利润高才有动力,市场要求作家要快,读者也对作家不断地有要求,就是你要一步一步地把作品写出来。但不平凡的作品、好的作品、经得起读者检验的作品又耐得住时代的积淀。我相信我们还是有一大批坚持着精神高度和时代密切相连,把自己真正投入这个时代的作家,他们在努力。
我也希望读者有足够的耐心。
我想我们对非常优秀的作品只能是热情地呼唤和耐心地等待,而不是不热情地等待和不热情地呼唤。我在一些场所鲜明地表明过,中国作家应该有危机感。危机对我们没有坏处,对我们的写作是一种更理性的动力,危是危机,但机是机遇和机会。
中国作协有一万个存在的理由
我相信文学是能够沟通人的心灵。作家对文学要有足够的尊重也是值得的。中国作协还要扩大工作量,还要充实权保会的服务内容和内涵
记者:你曾说文学是一个沟通和谐的桥梁,你觉得文学在将来还能否起到心灵沟通的作用?
铁凝:作为一个写作的人,我还是坚信文学有沟通的力量,有沟通不同语言、不同心理的人的能力。我想给你举一个小例子:就在前不久的法兰克福书展,中国作家协会邀请了全国150多位作家参加书展。正是通过书展,我觉得很多最普通的德国读者,正是通过中国作家讲述自己的生活和文学,拉近了他们作为一个普通人和中国人的距离。
我记得在开幕式上,我代表中国作家作为主宾国的代表致辞之后,有一个非常高的德国小伙子,后来我知道他叫“马克斯”,通过翻译找到我。他特别跟我说,他是这个会场的保安,本来没有权利进入开幕式会场,所以他就站在会场门口听了我的致辞。听到我的致辞是关于文学、关于书、关于中国人对书的情感,他说要买关于中国的书读。他对中国一无所知,但致辞让他非常感动,“觉得中国和德国没有那么遥远”。
有意思的是,离开法兰克福时,我在机场又看到他了。他就跑到我跟前,要跟我说一句话,其实他也没说什么话,就把风衣的扣子解开,让我看他里面西装领上的中国国徽。所以,我相信文学能够沟通人的心灵。就为了这个,作家对文学要有足够的尊重也是值得的。
记者:中国作协服务意识在不断地加强,接下来中国作协还将为作家做到哪些事?
铁凝:作协是一个学术性很强的团体,成立的年头比我岁数还大,去年刚庆祝了中国作协成立60年。作家协会发展到今天也是与时俱进的,其实每时每刻都存在这种(与时俱进),也需要与时俱进。在我看来,中国作家协会有一万个存在的理由,但最重要的一个就是为激发广大中国作家更新的创造力,而营造更宽松、更和谐的氛围,要为此而不遗余力。你说到维权,我们关于作家维权的一些具体做法也得到了广大作家的认可和拥护。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实际上作家权保会得到了很多作家的拥护。在这方面还要扩大工作量,肯定还要充实服务内容和内涵。
另外,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发现新人,对年轻一代的作家,和他们交流、开拓他们的视野,提供更好的平台。比如,鲁迅文学院就有着这样的功能;给一些崭露头角的青年文学家出版《二十一世纪之星》。
我的一天是这样度过的……
学习是每天必须的功课。他们能给我分出一部分时间来,让我能够有那么一定时间专注于我的个人写作,因为我不写作就不能和同行沟通
记者:你当了主席以后,每天是怎么度过的?用多少时间来写作和处理作协的工作?
铁凝:我也很关心自己的每一天。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只能笼统地给你说,首先作为作家协会主席,我必须要负责任。比如说,我在担任一个省作家协会主席时,那就面对一个省的作家群体。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对我实际是一个新的环境和一个新的考验,每天也有特别多的新东西都要学习。我记得去年,有一个记者问我:“你现在还在学习阶段吗?”我说:“是呀,不学习怎么领导呢?”我觉得,学习是每天必须的功课。
当然除了本业,文学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其他还有一部分我觉得自己需要迫切补充的知识。特别重要的一点就是作家们的需求,他们到底有什么呼声。我每年要收到上千封读者来信,来信者既有作协会员,也有普通读者,只要我能看到的信我都保留着,每个星期都会拿出一定时间来回复这些信。这是一个网络的时代,但很奇怪,我接到很多读者来信都是手写的,这让我非常感动。他们给作家协会提一些意见,还有他们个人的诉求,或者仅仅是一些书的读后感,还有一些孩子的信。我时间有限,但我不敷衍,因为我觉得他们信任我。
当然还有见缝插针的写作,因为你现在不可能完全地把自己变成一个封闭的作家。中国作协的同事为我分担了大量日常行政工作,他们能给我分出一部分时间来,让我能够有那么一定时间专注于我的个人写作,因为我不写作就不能和同行沟通。
记者:目前网络文字已形成规模,你怎样看待网络文学发展趋势?
铁凝:对,你说的规模我完全同意。我也担任过两三次网络媒体的评委,包括手机文学,因为做评委,所以必须要读这些网络文学作品。我当时感受非常多,十年前他们的匿名信,由于匿名没有什么功利心,他们文字里流露出的率真,还有跟他们内心贴那么紧的鲜活语言,这恰恰是我们应该注意的。
所以我想,网络文学兴盛也好、规模越来越大也好,首先它最好的一点是颠覆了传统写作的话语霸权,给了每个想通过写作来表达自己,或证明自己的人非常便捷、也更平等的平台。网络文学发展到今天,就跟我们一同在向前走。今天的文学生态很多元,我个人并不觉得它立即就对传统写作方式带来了巨大威胁和一种不得不面对的巨大抗衡。不管是网络文学,还是传统意义上的写作,最重要的都是文学,只要都是文学,那么文学还是有自身的标准,只要在这个大前提下,我觉得最好的状态就是共同发展,我相信受益面是互相的。
记者:怎样才能称得上一个文学名家?你平常读一些什么书?
铁凝:衡量一个作家最直接的标准首先是要有好作品。什么叫好作品?我想它可以是一时流行的,但同时更应该是经得起时代淘涮的。现在中国年产长篇小说原来有1000部,前两天又有新数字是3000部。在这样一个量大的背景下,能够让广大读者记住的作品,能够拥有这样作品的作家,我觉得就称得上是名家,也值得我们记住和尊敬。
我觉得选书好比选朋友,现在书太多了,人们进了书店像进了超市,不知道拿起哪一本才好,每一本的宣传都让你眼花缭乱。作为一个写作的人来讲,我还是说我自己,一个作家反而不一定只读小说,反而不一定只读文学。比如我,读的书50%可能是文学,另外50%可能是杂书。一个作家书读得杂没什么坏处。比如,历史、自然科学我就读法布尔的《昆虫记》,我觉得他的科学文化散文很好。我最近对京剧剧本,传统剧目也有兴趣,还对一些地方小戏剧本也产生了特别大的兴趣。还有其他艺术领域,比如谈绘画的书,各种各样的人物传记——好的传记比坏的小说更好。
铁凝
中国作协首位女主席
铁凝祖籍河北,1957年生于北京。2006年当选为中国作家协会主席。1975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玫瑰门》、《大浴女》、《笨花》等4部;中、短篇小说《哦,香雪》、《第十二夜》、《没有钮扣的红衬衫》、《对面》和《永远有多远》等100余篇(部),以及散文、随笔等共400余万字;结集出版小说、散文集50余种。1996年出版5卷本《铁凝文集》,200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9卷本《铁凝作品系列》。
作品曾6次获包括“鲁迅文学奖”在内的国家级文学奖;另有小说、散文获中国各大文学期刊奖30余项。由铁凝编剧的电影《哦,香雪》获第41届柏林国际电影节大奖,以及中国电影“金鸡奖”“百花奖”。部分作品已译成英、俄、德、法、日、韩、西班牙、丹麦、挪威、越南等多国文字。
●记者手记
她,最终还是个作家
采访铁凝,已经不是第一次。知道这位中国作协主席身上有很多光环,或绚烂、或神秘。第一次见她,是在一个高速路口。那是汶川大地震后不久,在都江堰高速路入口,她刚担任中国作协主席不久,她与前期来到灾区的中国作家地震采访团会合。那一天,铁凝穿着一套米色户外装、脚穿登山鞋,不像个作家,倒像一位野外作业的科技人员。她化了淡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将要面对镜头。
在高速路口,她张开双臂,热情却又有些羞涩地和采访团的女作家们拥抱。看得出,她一直在强忍眼泪,直到面对都江堰当地官员,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有记者质疑她脸上的化妆乃至她的眼泪。我倒觉得,她的化妆和眼泪没有什么不妥。她,首先是个女人。
后来,有很多次机会采访铁凝。让人印象深刻的不是她说了什么,而是她频繁更换的职业套装。这些做工考究、精致而不张扬的服装包裹着她,让她一次次成为镜头前的美丽风景。
去年茅盾文学奖在乌镇颁奖,铁凝和获奖作家们为茅盾扫墓。有摄影记者怯生生地向铁凝提出要求,要拍一张四位获奖作者在茅盾雕塑前的合影。铁凝二话不说,转头就张罗。在人堆里没有看到获奖者迟子健,铁凝立刻扯开喉咙高声呼喊,声音浑厚、高亢,透着一种控制力,让喧闹的四周立刻安静下来。
她不但是个女人,她还是一个领导者。
这一次,在重庆,在中国作协会场里,铁凝端坐在主席台正中。她穿着黑色套装,但领口的精致花纹让她从黑压压的、以男性为主的会场里立刻跳脱出来。事先得到的消息是,她不会接受媒体采访。但昨日又忽然得到明确通知,铁主席会接受媒体采访,但时间只有半个小时。采访现场,铁凝比记者想象中健谈。原本以为她会对某些问题采取“外交辞令”,但恰恰相反,半个小时里,她对记者的每个问题,都会用好几分钟来详细阐述。让人意外的是,在谈到中国作家社会责任感这个主流而宏大的话题时,她忽然扪心自问:我作为一个写作者,个人的写作配得上这个伟大时代吗?
她,最终还是个作家。
记者 胡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