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斋小品

吕春生

回忆郭老

惠学让我写写恩师笃民先生，几次濡墨几次枯，始终未果，究其原因，盖可述者颇多，一言难尽耳。既是难尽，又何必求尽？且忆且录，或文章体例不工，然无乖师生之情，工拙亦不计也。

我是郭翁晚年弟子中追随久、过从密的学生之一。从1980年元月先生平反复出，即在先生台前侍讲，诗文书画赏玩酌饮，受益颇殷。倍受同道羡慕，只是当时年龄尚轻，不知珍惜机会，想来不禁汗颜之至。

先生课徒，岂惟书画，文史哲无所不包，为人处世、婚姻爱情亦在授业范畴。其内容大至天地之密，小到斟麴之戏；其言语雅到诗词曲赋，俗到俚语谐音，皆能信手拈来，幽默韬晦，常常引得我们或哄堂大笑，或静默深思。

郭翁施教，不拘格式，亦不计得失，甚至倾其所有，真有那“千金散尽还复来”般的豪爽。记得一次去八达岭归来，途中遇雨，郭老担心弟子们感冒伤风，入一酒家，要来白酒命众弟子无论男女大小，每人都要喝一点。说来也奇，那次出游竟无一人感冒。还有一例，是我读高中时，与一女生恋中绝交，情绪低落，被先生看出，任凭先生百般追问，我就是一言不发。待他人走后，先生如往常一样斟满洒，拿出五香花生米，与我边饮边聊，不一会儿，我竟如竹筒倒豆子，毫无保留地道出事情的原委。郭老听后叹了口气，接着由《西厢记》中的崔莺莺与张生的爱情故事，直讲到《红楼梦》中的宝黛之恋，悲喜中的生活哲理，句句切中我的要害。

郭老总是给我们带来快乐，尤其是学习的时候。记得一个初夏的傍晚，我向他学画墨竹，他略观天象，尔后竟带我乘公交车直奔劳动人民文化宫，信步闲适，竟像忘了画墨竹的事。闲游至夜色已酣，恰逢一片竹林，郭老拉着我至一片竹荫下，指着月光下竹子的黑黑的剪影对我说：“看，这就是墨竹！”并给我讲郑板桥如何向映在窗纸上的竹影学墨竹的故事，令人耳目一新。月光下的竹影，真是生动无比。自此，我常用此法观察物象，画技日进。

先生传道，从来有拘一点一画、一花一叶之技，而是从谋篇取势上阐述道理。先生诠释之术，深入浅出，或身手作态，或笔戳墨点，令我髻发不年，收益何其丰也。二十余年的感悟，尽管当初的幼稚，然而不能不让我叹服。先生不愧为大家。我们庆幸遇到这样一位老师。先生的耕耘之道，在京南、惠学等弟子中已经得到了充分的印证。用彭士强、张国图二兄的话说：“笃民先生对我们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

先生饱读诗书，才智过人。其才学以“八斗五车”之喻不为过分。众弟子中我算得上好读之人。每每读到令我拍案叫绝之句，先生皆能如数家珍般地给我说上一段关于该文的人和事，常常令我听得出神。

先生在我心目中，不是普通意义上的老师，而是一位导师。他在我生活的岔路口上曾多次为我指引方向。那是在1982年高考之际，我通过了北京师范学院美术系的考试，然而在体检中，因为“色弱”落榜，我的心情可想而知。在那苦涩的日子里，先生的一席话让我柳暗花明。他建议我把方向转移到传统文化上来，书法、国画不受色弱的影响。这使我在新的领域获得了更为广阔的天地，这事一直让我记忆犹新。

先生的思辨敏慧是出名的。一次我与先生出游，至一小酒馆，我们便停步小酌，把盏间，我发现窗外的自行车倒了，便欲起身去扶，先生阻止说：“莫管它，这样也就稳当了！”让满屋的客人哗然而笑。先生就是这样一位哲人。

在市场经济的今天，人们都讲要敢于推销自己，然而谦虚又是中华民族的美德。我曾请教先生：“什么时候应该谦虚，又什么时候应该敢于推销自己呢？”先生一笑，操笔赠我一幅字：“大庭广众之下且把己收起，千军万马之中且把人收起”。使我顿悟如释。我又问：“人怎么做，才能万无一失呢？”先生又书：“远是非，让名利，处后下。”书后叹了口气说，“难呀，九字诀，好说不好做呀！”接着又说，“我再送你一句话。”写道：“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这几句话始终影响着我，我已把它刻在了心里。

说起先生，最有意思的事是喝洒。我曾就题作一文，今录于此，以结本篇：

余不善饮，杯酌辄止，自谓文饮，非吾情不豪，洒力不胜也。夫饮者，古有谪仙，人皆知之；今有幻夫，未必知也。幻夫郭翁，讳笃民，学养颇深，擅大草，尤善花鸟，格在文长八大间，堪称豪也。其饮亦奇，朝夕小饮不绝，以其年高，医嘱戒之，即言弃洒。旬期不能忍，以杯容酿，恐其气飞，盖而罩之，插入一管，曰：“言必信，余不饮，吸也！”可知豪而文饮者，有师耳。

甲申之初  于卯斋灯下

榆木盆景

榆一名零，见诸《本草》：榆荚飘零故曰零榆云云。一名枢zhi，语出《尔雅》：枢zhi 计云今之刺榆云云。此木有数十种，今人不能别矣。余爱榆有三德：一曰强韧；二曰多功；三曰有济，惠及万庶也。

今余别圃得榆木盆树一株，剪养甚精，极有姿态。其根交错盘环，势如龙爪：其干饱经风霜，劲曲欹侧；其枝叶繁杂鬼奇，疏密成荫。退而观之，如千年老树，绰异有神。又流釉青盆，堪称佳品。将其供之案头，饶有韵致，审视良之，忽发奇思：忆起前岁于鲁域所得精巧奇石者，遂微松其土，略移其根，置石于木侧，以石之突处探入根系间，使之掩映成趣。再观之，石奇树古，一若天成，诚妙手偶得之，恐原主人不能辨矣。嗟乎，盆玩趣雅，如仙人有术，将造化之奇，微缩案几，观之赏之，不禁幻入其中：傍石而饮，倚木而歌，畅哉矣，余真似李太白也。

                                                             癸未正月十五日

鉴  字

有好元白先生字者，收藏甚多，然鱼龙杂混，主人不能辨矣，出而示余。开阅之下，余速别真伪。主人甚疑之。余笑而不语。实非其优劣迥然，亦非余通赏鉴，想元白先生岂惟善书，其学养尤渊厚，以其见识，庸平之文必不录也。

癸未正月

巧  思

斋供一瓠，形制尚好。癸未新正逛庙会，妻市羽制小雀两只，择一有姿者，系之瓠蒂，栩栩然也。余赏其巧思，因记如是。

书论一则

古质而今妍，岂惟书翰，缘何？夫性情者，古人笃实，今人浮躁，今不如昔，何以见焉？清梁yan云：“晋尚韵，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态。”此喻甚切，是知自古及今日趋外向也。古人笃于内，今人浮于外，而自以为智者，终至自误耳。青主“宁勿”之论，非俗拙庸丑、嗔目弄舌之倡，实医病之良方，意在尚古非今，厚质薄妍。果欲如此，须先修性情，宁笃实勿浮躁，有笃实之功，古质之墨可得矣。然此功首忌急功近利，否则，笔冢墨池其谓何耶？

                 癸未二月

冯  氏

邻有冯氏者，好笼养盆玩，多奇思，令人称道。一日，得人弃之石，质如干丝瓜，形如豆饼而略圆，人称上水石。稍磨，使之能立。配一浅盆，注水即盈，散草种于其上。历时日，草发石上，机趣盎然，真化腐朽为神奇也。

                 癸未二月

治  宅

治宅有道，或大豪富贵，或小俭贫寒，余则中雅书香足矣。近闻权贵之治不惟豪贵是趋，亦尚书香矣，其嗜书画可见一斑，然犹不免尚大尚霸。日前，余见诸书市有《二十五史》礼品书堪称物美价廉，惜字大行稀且文白对照，必有删省。与友言及，嗔其不头不足，其劝曰：“购者未必读也。”余顿释然。

                                                                   癸未正月

福

昔，余尝有宏愿：名炫于世，福自生焉。今方恍然：福在身边而不识者久矣。读书问帖、清心寡欲、无事忧、无烦累、布衣蔬食、常得半日之闲，或有所思，托翰墨一记之，聊以自娱，难得之福也。

                                                                   癸未正月

观  画

观画之法，在乎读赏品味。读所题之文；赏所书之字；品所画之象；味所谋之局。盖诗书画皆其匠心也。惟此，方可得其真趣。

                                                                   癸未正月

尴  尬

心乖手阑，人来丐书，最是尴尬，允却两难也。更有持俗文嘱者，万难矣。事关颜面：允之恐遗笑大方；却之恐获罪于人。然为人者，颜面切不可弃也。

                 癸未三月

饰  美

人貌之饰美者，天性也。然各嗜其美，盖与胸次学养有关。余少时蒙昧，以时美为美；至初涉世，以华丽为美；有室，以富贵为美；而今以儒雅为美矣。一人数迁，胸次之变也。

                 癸未三月

玩  好

吾之玩好，譬如诗文、碑帖、花木、瓷石，或读或作、或赏或藏，皆从一缘字，随遇而安，虽心诚意笃，然绝不任欲强为，唯恐负了玩字，枉了好字。

癸未春

写  字

写字者，读暇之戏也，此等小伎，切不可用心过痴而误读书大事。字为心画，少读者少思，无思者所写何耶？无思之字，终灾及纸扇之物耳。故小写字而大读书。余年方四旬而悟，读书之效也。

                 癸未四月

书册刊行

余近有书册刊行，或问何不以时贤题字启扉？答曰：恐沽名钓誉之嫌也。或问胡不诠耶？曰：聪者自闻，明者自见。况智者不诠意会，庸者释而未必读也。或问何其少耶？曰：少而精。

癸未之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