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大草原
毛洪其
天下着雨,很凉。
在巴彦塔拉酒店,我们踌躇着,仿佛雨云挂在脸上。穿越大青山——纵情大草原是我们的夙愿,在梦想即刻成真的一瞬突然受阻,要是孩子就会坐在地上踹着腿哭——也许打着滚大哭。
推开玻璃窗,伸手出去,雨珠砸在手上,老天没有放行的可能。注视掌中这晶莹的水珠,它仿佛映着大青山,含着大草原,也溶着一个梦。子曰:“仁者乐山,智才乐水。”我追慕大草原该归属哪一类?这情结宜解不宜结呀!
二十年前,我曾闯过呼市。也是在这炎夏里,那时的草原还能让人吟咏“风吹草低见牛羊”,正要起程,发现钱包被人借用了,那以后想到草原便不寒而栗,闻到奶味不觉作呕。也许是经历的沙尘暴多了,就又想起了草原。就算是死灰复燃旧情复发或是贼心不死吧。
“这雨天要到草原上去该多有情趣?”
楼道里传来这么一句,又勾起我的欲望,说这话的人真是善解人意。他或许是旅行家,或许是探险家,或许是雨中的诗人,也说不定就是个二百五,还不定就是什么“托儿”,为草原拉客吧。
雨中在草原上疯机会更难得,走。
出了呼市,眼前横亘着大青山。我惊叹于呼市的创建者。选这么个地方,风水宝地,背靠大青山,面对大平原。呼市像个婴儿偎在大青山的怀窝里。大青山为它挡住了北来的风南下的沙,大青山上流淌下来的清泉滋润着呼市,呼市在一天天长大。
汽车像一只蝴蝶,在山中飘上飘下。大青山在我心里是个谜,他是蒙古汉子,还是历史宫殿,我在一步步接近他。穿行大青山,那感觉似乎是李可染在前面深情地滚动卷轴,铺展他的得意之作,徐悲鸿挥舞着长鞭,策动着奔马,贾平凹扒掉了美女身上所有的外衣内衣、又把五彩缤纷的锦纱抛在她们身上。雨停了,山被云缠着,像是大街上袅袅亭亭走着的性感女郎,露着背,露着脐,那丝黑色的云像一束腰带斜搭在胯上,有一种悬念美,有一种期待美,也许稍一跳动更白嫩的肌肤就露出来。啊,不能再看,闭上眼睛想吧。看,你会亵渎她,她会说你不怀好意,可她却肆意展露风骚。闭上眼她更有诱惑力,你会时不时想睁开眼偷看,看一眼不忍又闭上,因为她并不遥远,就像是在大街上她与你擦肩而过,或是在地铁里她与你对面而坐,越近你就越不好意思认真看,扫一眼,瞟一眼,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真的太近了,伸手出车窗就能抚摸到她,稍一用力也许就把她拉进来同坐而行。
我去看草原,没有必要在此自作多情,闭上眼才显得正人君子。闭上眼看得更远,也许成吉思汗正弯弓射雕,也许王昭君的迎亲车队正迤逦而行……
再睁开眼,汽车已经钻出大青山。眼前是谁的一幅田园画,青色的一笔是燕麦莜麦,绿色的一笔是花生马铃薯,黄色的一笔是油菜花向日葵。我曾经读过一册画报,上面有帧摄影作品,好像取材于眼前:在富有曲线美的坡地上,遍地黄花绿草,半坡上立一株亭亭的树,干笔直,冠硕大,蓝澄澄的天,几朵白亮亮的云,青天丽日,读了让人心净。我当时断定,世界上决不会有这样的角落,那是童话,那是艺术,可是眼前景比那画报更美。让人不由得深呼吸,运足气扑向她。
车行三个小时,虽然还不够深入,却尽可领略草原风光了。回头看,大青山是草原的一道篱笆墙,是一扇柴扉。在门外,草原是神秘的,走进来,草原是坦诚的。一眼望去,千里万里就那样赤条条暴露无遗,没有任何掩饰,没有显眼的变化。起伏绵延的坡地都是流线型的,像是王昭君仰卧在这里,让人想象不到的是,蓝天白云之下,绿草鲜花之上,没有几群牛羊,绿洲之上的白帆,是开发旅游资源的毡房。
和大草原零距离接触,我跑到一个小山包上,就好似站在浪尖上,看草原波浪翻滚着。绿融融的草垫子掩盖着这里所有的故事,你听不到任何声响,连风声都没有,恬静空灵,也看不到任何遗迹,一声小雨刷过,天地都是新的。看不见“胡服骑射”,听不见羊咩马嘶,那闹腾腾的古战场就在草皮之下,可是真的什么故事也看不到。甚至,草间没有德德玛那浑厚醇香的奶茶,云里也没有腾格尔那苍茫悠远的父亲,风中更闻不到斯琴格日勒极富穿透力的响鞭。
可是,你会感到大草原是跳动着的,脚下一线涓涓溪流告诉你,草原是有生命的,而且在顽强地延续着。你跑吧,你吼吧,无论你多么忘情,多么肆无忌惮,草原都不会斥你为另类,就像大海,容纳了多少污浊她依然是蓝澄澄的。我躺在了草地上,就那么静静地躺着,那感觉是伏在父亲厚实的背上,妈妈起伏的胸上。这也是一种亲近方式吧,这一躺也许是一生的夙愿,也许是一生的奢侈。这一躺,我对大草原的所有追慕遐想,全都倾诉了。
真的,我一点也不夸张,在茫茫戈壁上,甚至在浩瀚沙漠中,坐上一天车,火车、汽车都行,就是坐了火车再坐汽车也行,看到一株草并不难,然而在大草原上你要能看到一株草真不是件易事。荒漠没有草,草原全是草,全是草和没有草有什么两样呢?不,他们有同样的诱惑力,这正如你读完一篇论著又读一首诗,深悟了沉重的哲理,有轻吟着游走的怡悦。草原的草什么样,我随手拔起一株,她身材瘦小,开着淡蓝色的花,她在我的掌心,握上手几乎看不见她,我诧异了:如此广袤的草原,如此蓬勃的草原,随便提起一株草,竟然其貌不扬,甚至有些萎缩、卑琐。
来草原前,同事要我为她带回一株草原草;就这株吧,也许我给她带回的是整个草原,但愿她不要失望,咒我太吝啬。这一株草蕴含着一大堆草原哲理:这小草是幸运的,可能有了草原那天就有了她。草原上有多少株草,唯独它,有幸让你亲近,让你审视,让你通过他品读大草原。草原上有多少株草有多少年才能等得这样一次机会,这株草也许还是两千年前王昭君知道一排游雁被羞落,她撩开车帘斜它一眼呢吧。这一眼蕴含着怎样的情感,让这株小草支撑了两千年,幸福得意了两千年。其实,没有王昭君,没有我的亲近,它会依然支撑着草原的门面。这株草记忆着太多的历史风云,掩饰着读不完的子丑寅卯。可惜我把它拔了下来,它作了草原的代言人,或许它因此更幸运!
同事是个哲学家,她说:大草原什么样她想象不出。但这株草是真实的,本该这样,由于它才使得草原平静而富有不竭的活力。这也使我想起:昭君墓为什么长满青草,而没有青松翠柏。她是大草原上一株草。乌兰夫纪念馆里有一幅乌兰夫巨像,背景依然是大青山下的大草原,这位领袖也是一株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