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流沙

文如风

我的案头终年摆放着一只晶莹剔透的工艺玻璃瓶，这是一个永久性纪念品，每当看见它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曾经发小的朋友——琨。我俩同吃过一碗饭，睡过一张床。不曾迷恋过，却于情感之中印刻许多记忆。历历在目，挥之不去。

琨的皮肤黑而粗糙，言谈举止颇具老成相。上小学时就喜欢抽烟。到了16岁，烟已成瘾。香烟根本满足不了他的要求，只好腰中揣个布口袋，里面装满自家田里生产的烟叶，以至远远地便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焦油味。这一年，琨的母亲患了心脏病，他便弃了学，和家人一起去田里干农活。不曾有过太多奢求，只想着多有些收入，尽快治好母亲的病。但仅靠那几亩薄田根本剩不了几个钱，转年，琨就跟着娘舅远赴几千里外的黑龙江漠河去淘沙金。由于山高路远，这里人迹罕至，淘金人只要付出辛勤的劳动，即可得到丰厚的回报。琨每天跟着娘舅用雷管和炸药把沙石炸开，筛选出含金的部分，然后用条筐背到山脚下的小溪旁，那里早已支起台筛，再次筛选后，便用帆布浸到水中去冲洗。这道工序是要十分仔细的，策乎其微的沙金就藏匿在其中，稍有纰漏便覆水难收，很可能一无所获。这里的环境相当恶劣，气温很低，即使是三伏天也要穿着秋裤。而且生存条件极差，所能见到的青菜只有野生的山野菜。可秋季过后山野菜便枯黄了，无法再食用，唯一的鲜菜就只剩下食用菌了。但采集这些东西最大的危险并不是残暴凶猛的野兽，日复一日的炸石放炮野兽早吓得躲到远处去了，惟独只有毒蛇是最大的强敌。琨就亲眼见过被毒蛇咬过的淘金人，是在距离他们500米之外的另一个坑洞。那天，那个30多岁的男子发现不远处的树上倒悬着一个鲜嫩的“猴头”，惊喜之中迅速爬上树去，竟没有看见粗树枝上盘着一条毒蛇。在他伸手去摘那蘑菇瞬间，毒蛇在他手腕上狠命地咬了一口。那人顿时从树干上滑了下来，浑身抽搐，口吐白沫。由于不具备任何救助条件，人们千呼万唤眼睁睁看着他瞪着无法瞑目的双眼咽下最后一口气。

亲眼目睹了那毛骨悚然的一幕之后，琨有些心灰意冷，感觉死神会随时降临。超常的负累，让他的双腿变得弯曲了。他甚至希望自己从生下来就是女孩子。好不容易熬到了冬天，溪水冻成了冰，无法再淘金，人们陆续打道回府。琨和娘舅就把淘得的沙金分成几份，用塑料布包好，然后和一块面，把沙金揉在里面，做成馒头上锅蒸熟，用破书包一背。饿了在馒头边缘上咬几口，谁也不会想到那其中的奥秘，可谓神不知鬼不觉，万无一失。

当了一年淘金者，琨挣得了9000元，相当于家中几年的收入。但母亲的病是一笔大开销，常年打针吃药不算，还要随时住医院，琨只好年复一年地干下去，却不曾存下一分钱。尽管如此，深知时日无多，盼孙心切的母亲，还是到县城里买回一大堆化妆品，留作他结婚用。其中有一个品牌附带一件随赠品，名字叫“岁月流沙”，小巧玲珑的玻璃瓶里有金子般的沙粒流淌。琨很是爱惜，说像是他的经历，也就时刻不离地揣在身上。这期间，我面临高考，琨说他的母亲想见我。老人斜躺在病榻上，问我一旦考不上大学，是否还愿意回乡下来。琨用顾盼的眼神望着我，似乎很想得到他所希望的答案。一同光着屁股长大的发小，尽管从外表衡量他不会是我的最爱，但心灵里蓄积的感情是无法回避的。那一刻，我的确很矛盾，也就无法率真地回答他们。3年后，他的母亲去世，我也已经师范毕业，但我们之间像隔起了一道山，无法再走近。失去了仅有的挚爱亲人，想起被蛇咬过的淘金汉子，以及不肯光顾的爱情，原来青春和生命真的如此容易消逝，这让毫无依靠的他困惑、郁闷、茫然。衣服不洗，头发蓬乱，人变得一天比一天邋遢。

由于琨的疯疯癫癫的举止，时间久了，人们自然地把他划归到“精神病人”的行列。琨也就在恍惚之中耗失了许多宝贵时光，也就自然的没有一个女孩子肯嫁给他做老婆，直到29岁才有机会遇到小他4岁的凡。凡是一个经历过一段不幸婚姻的女人。那一天，媒人领着凡来相亲时，琨什么反应也没有，仍然自顾自地哼哼呀呀唱着崔健的歌：“眼前的问题很多，无法解决/可总是没什么机会，是更大的问题/我忽然碰见了你，正看着我/脑子里闪过的念头，是先把你解决……”仅仅如此，凡便喜欢上了琨，一口答应了婚事，半年后就迫不及待地嫁了过来。结婚的那一天，琨很激动，喝了很多的酒，然后拿出那个珍藏已久的玻璃瓶。因为我第二天就要去学校报到上班，转赠给我算永久纪念。琨的话让我萌生一种生离死别的凄切。

成家之后，琨便经常游走于县城的大街，他清楚自己再也不是过去的孤家寡人。既然身为人夫，就要为家庭负责。凡的爱让他忽然间对生活充满了信心。他的心里开始惦记着在县城街面上，摆一个销售“岁月流沙”品牌化妆品的货摊。因为他们同没有钱租门面开店，只好小打小闹，从零开始。为此，琨特意去普陀山花重金烧高香，祈求菩萨保佑他们事业有成。这从本质上凸显了他平凡人质朴的一面。一年后，琨终于如愿以偿。而此时凡却帮不了他，她已临近产期。不久，凡顺利生下一个女婴。而立之年方得子，无论琨还是凡都无比高兴。琨让她安心在家哺育女儿，自己则起早贪晚地经营城里的摊子，倒也能攒下一些钱。两年后，凡又生了一个男孩，这已让他心满意足，了却夙愿。满月时，在医院的产房里，他郑重地对凡说，为了孩子，我们还是在城里投个底商，把咱的小摊儿换成店铺，然后在儿子的脸颊上重重吻下。此时的琨换上了新衣服，理去了胡子，痴痴地笑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满足感。

就在那一年的秋天，落叶枯黄，瑟风翻覆的季节，琨终于实现了他的夙愿，把投下的底楼进行了艺术化装修，临近开业之前，他们开着自己家的面包车去南京进货，返回时在离家只有几十里路的一个转弯处，他们的车子被从后面冲过来的一辆大卡车无情地撞上。巨大的外力作用使面包车如皮球一样飞速弹起，路边30公分粗的树木被撞断，散了架子的车瞬间飞进路旁的深沟里。多处骨折不醒人事的凡经过医院全力抢救挽住了性命，而坐在驾驶坐上的琨却被撞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与他殉葬的还有无数他甚是怜爱的“玻璃瓶”。那一年，琨只有33岁。

听到琨的死讯，我连夜打车赶了过去。但我最终还是没有去见他最后一面。我的心里留存的尽是那个衣衫不整、行为怪异，整天哼呀游走的不羁少年的影子，无法再容留对他的另一种记忆：那样，我怕我为逝者不安。我从医院太平间接墙外经过，疯野似地奔上栖霞山。远远地望着火化馆高耸的烟囱有浓浓烟雾升起，直冲云霄。我的泪水潸然而下。

岁月流转，时间如白驹过隙，恍然过去10年。如果琨还活着，他最想说的会是什么哪？只是有一点他不会想到，就在他10年忌日，有一个当年和他感情甚笃的伙伴儿，几乎翻遍城市的每个角落，终于找到了那本被时光和纷繁尘封已久的老歌碟。张恒伤感的问候和略显无奈的歌声，让我的思绪静止在一种凝重的氛围里；《天堂里没有车来车往》我不得而知，遗憾的是在这充满现代文明的365天，如琨一样含憾而去的人已逾10万，附带遭受伤害的还有他们的亲人和家庭。逝者一定不会理解和谦谅生者的鲁莽和愚昧。遵守规则，珍惜生命，一定是琨想留给这个世界的一句箴言。

我又想起了那个被称作“岁月流沙”的晶莹剔透的玻璃瓶，一当把它直立在案头，里面金子般细密的沙粒就会永无休止地姗姗滑落。生命原本也如那沙子一样无声地流淌，让人感怀。岁月流沙，流失的亦是生命的本意和曾有的辉煌。于是，我就对我熟悉的每一个人说：人世间原本有两个莫逆之交的发小的朋友，当其中一个在贪婪地吮吸阳光，享受快乐之时，另一个则孤独地踯躅于“天堂”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