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麦客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一传统的老话不灵了。苏万荣一脸的不解,不就是拔麦子吗?又不是让你们上战场去送死,电视里广告播出一个月了,竟没有一人应招。村里的地赖子说话了,这些费用雇个杀手买一条性命也他妈的足够了,苏万荣不知犯了什么病,简直就是一个傻大头。
腰缠万贯的苏万荣,是京东大运河方圆百里有名的农民企业家,资产高达几千万。手下有七个公司,建筑建材,装订印刷,特色养殖、种植,生态观光。这两年又搞起了生物医药,一发不可收拾。但他性情古怪,虽然在北京农学院本科四年的学习,都市的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居然摘不去他一脑瓜子的高粱花。当学生时,为了不丢同学们的脸,广众场合,大庭之下也穿过一两次西装,那是迫不得已。
毕业之后,他拒不留城,回到运河东岸的老家,承包了几百亩土地,短短的五年就奠定了基业。老板、总经理,时代桂冠,奔驰、宝马,良驹靓车,苏万荣丝毫也不稀罕。如果说在创业过程中这是一种品质的话,现在原始积累已经完成。地位、身份、品牌他都不屑一顾,让人们弄不明白,说他是农民意识,守钱的奴。那也不对,市场经济他敢投入,希望工程他赞助,左邻右舍的农民兄弟,遇上个病灾,他又慷慨解囊,每当众人问起,苏万荣总是微微一笑。
身材高大的苏万荣三十岁出头就谢了顶,一年四季的家织粗布中式青衣裹身,这些从云南广西特意买来的手染棉布,请农村七十岁以上的健壮手巧的老妇专门为他量体裁衣,加上不离脚的手纳的千层底布鞋,十足的一个地主老财。他愿意听,喜欢别人这么叫他。他不顾苏家长辈的劝阻,男人五十方可留须的训言,独出心裁,在微微前翘的下巴上蓄起了一缕的山羊胡子,嘴巴上面却剃得干干净净,土掉渣了。但这一切又都掩饰不住那一脸的书卷之气,清澈的眼睛中的那一洼的精明。
苏万荣坐在熟透了的麦地边,一望无边的麦浪一次次掀翻心中那艘平静的船。拔一亩麦子给一千块钱,竟无人应招,年轻人讥笑他有钱没地方花了,放着收割机不用,一把一把用手将麦子从地里拔出来。钱多了,烧出了病。当然好事的小伙子也来过两三个,到地头一拔,留下了两手的血泡,临走竟骂他这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把人当猴耍。
上了年纪的庄稼人觉得这活便宜,到地头逞把老能,让这些年轻的娃们看一看,什么叫拔麦子。可这一插垅架势摆得漂亮,手一伸,一个麦子没能捆上,全身就散了架,跌倒在地上爬不起来,逗得一帮年轻人哈哈大笑。苏万荣连忙将老人们扶起,劝他们回去,好汉不提当年勇,如果缺钱花说句话,到柜上去取。
这些老人确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想露露脸却一下子露了屁股。
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苏万荣怕大家误解了这举动,他站起来,拍了拍满屁股的浮土,冲着大家抱拳说道:老少爷们,不要怪我苏万荣,我不是有钱没地花,大家算算,这一百亩小麦能值几个钱,还没有地租多,加上麦种、化肥,水电人工,如果每一亩再给一千元的麦客钱,我得赔到舅舅家去了。
小兄弟,那你这是何苦呢?赔钱赚吆喝?一位上了岁数的庄稼汉抢过话来说。
大爷,您说对了,就是赔钱让大家,尤其是让年轻人知道过去为什么要拔麦子,这传统生产过程中的酸甜苦辣,这是其一。其二呢,我要通过这一方式祭奠我的爷爷苏金荣。
嘘……人们一下就议论起来了,刚才丢脸的几位老人又来了兴致,原来你这小子是苏金荣的孙子!苏金荣是谁?青年人围拢过来,这拔麦子跟这苏金荣、苏万荣是什么关系?小伙子们愿意刨根问底,这一较真,在此想露脸的老人们又没词了,老少爷们开始央求苏万荣谈谈这两代人的来龙去脉。
苏万荣很高兴,一谈起爷爷拔麦子的故事他就眉飞色舞,满嘴唾沫星子,嘴角两边不住地流着白沫子,就跟说书一般。听书的呢,不停地将一根根的香烟点着,递过去,还有不停地往水杯里续水的,这伺候局的人还真够勤快。
这故事是清末民初的事,北京城东四十里外是著名的漕运码头,通州府府地,京杭大运河的源头。河东是万亩的良田,一多半是京城八旗官员的土地。麦秋大秋两季收上的粮食在离河东岸十里设了两处场院,新粮上场之后,盘点入库。如果京城的东家需要粮食,马车走旱路,直接送到东城府衙。如果走水路,船走通惠河,直接到朝阳门码头入库,这两处场院是河东农民打长工短工的集聚地。京城派来了两位收粮官,亲哥俩,都姓黎,据说满人黎姓是皇上的赐姓,哥俩一人管一个场院,一个打粮一个收粮。时间长了两人娶媳生子,两个场院就便成了两个村庄。打粮的场院就取名为留稼庄,后人叫它留庄,收粮的场院都筑大台,将粮食高高码放,以防湿潮,因此就取名为大台。两村相隔三里,除黎姓外,但凡杂姓都是长短雇工,留庄、大台每年都种了上千亩冬小麦,小麦灌浆成熟后的前几天,水浇地,待土地还未板结时,将麦子拔出,土质十分松散,拔下的麦子不带土,送上场院,用铡刀铡去麦头碾压,剩下的麦根烧火做饭,去掉麦粒的花秸,可以和泥抹房。
小麦拔过的土地黑油油的一片,就跟新翻过的一般,十分干净又十分松软,农民管这叫麦茬地,在这麦茬地上直接播上玉米,这就叫“三夏”大忙,即夏收、夏种、夏管。
每到麦秋,留庄、大台的黎姓就要雇短工、拔麦子,俗称他们为麦客。这一年苏万荣的爷爷苏金荣,在二叔苏祥辉的带领下来到这大台村,想尝试当麦客的滋味。当然,这可不是好奇,家里又揭不开锅了,为了生计,虽然他身子骨还鲜嫩,没法子,他要闯一闯麦场,向农村的四大累活挑战,管你什么拔麦子脱坯,挖河筑堤呢。
苏金荣来到大台村,他左右打量着青砖墙下的十几位健壮的男人,不用说,他们都是自己的同类。
早晨,墙根的杂草湿漉漉,晶莹的露珠浸湿了苏金荣那双轻易不敢上脚的千层底布鞋,那是老娘在煤油灯下,戴着老花镜一针一针纳的。苏金荣从小光脚惯了,要不是头一次来大台村应挑麦客,他决不会穿上这双看家的鞋。
妈妈老了,再也纳不动棒硬的鞋底了,老娘说,这双鞋是留给苏金荣娶媳妇穿的。
骑上墙头的太阳给这一溜男人带来一丝温暖,但仍旧驱散不去麦收前微微的凉意。让苏金荣奇怪的是,这些靠墙根站着的汉子们,个个脱掉外衣,露出一副副油黑发亮的腰板,胸前隆起的肌肉,就像邻居黑子媳妇圆圆的两个大奶子,只是没有下垂牢牢地贴在胸膛上,显得十分的坚硬。靠近苏金荣左边的那条汉子,足足比他高出一头,黑布小褂搭在肩上,那胳膊不时地来回转动,发出咔咔的响声。苏金荣伸出了舌头,呆呆地看了墙角边的那棵歪脖小榆树,那树干比这汉子的胳膊细了一圈。他心里有点打憷,自己不知能否被东家选中。
同来的二叔苏祥辉悄悄地告诉苏金荣,这些汉子就跟河东燕郊大集上的牲口市,亮膘,显示着自己的强壮,他们不会放弃一年只此一次的麦收。如果被选中,只要不被打头的把式甩下,这几百亩小麦上了场,每位麦客挣上二斗小麦是有把握的。当然,还不包括这几天可劲吃的白面馒头和大饼。
苏金荣有点激动,虽然刚刚过了十八岁的生日,总算能称得上是个老爷们了。他也脱掉了上衣,攥紧拳头,将两条胳膊绷紧,慢慢地抬起,两条肌肉渐渐缩成了两个硬块,总有馒头大小。苏金荣有点得意,眼前一下子浮动着暄暄的,一咬没鼻梁子的白面馒头,他咽下了涌上喉咙的口水,心想,一定要挣上二斗小麦,让老娘吃上一顿白面饺子。
十几位汉子焦急地望着门楼里紧闭的朱红大门,门槛的左右蹲着一对汉白玉的石狮,面目狰狞地盯着苏金荣。苏金荣蹿上台阶,想显显自己大老爷们的骨气,他转身向众人使了一个鬼脸,抬起右腿狠狠地向那狮子踢了一脚,没承想这一脚下去,那千层底布鞋却被狮子咬了一个窟窿,大脚趾头露了出来,流出了血,汉子们一阵哄堂大笑。苏金荣一屁股坐在石台阶上,疼得眼泪掉了下来。他脱下鞋,用手捏住撕裂的布鞋,那口子再也合不上了,他后悔不该逞能,脚破了还能长好,可这千层底布鞋,老娘再也做不动了。
二叔苏祥辉一阵数落。猫腰抓了一把细土,要给苏金荣按在流血的脚趾头上。不行,一个高大的汉子一把揪住二叔,他从腰间的烟袋荷包里摸出一撮旱烟,用手碾碎成末,轻轻地按在伤口上,血立即就不流了。那汉子自我介绍,他叫王发,外号傻王,他告诉苏金荣有什么难事尽管找他。
朱红大门终于打开了,东家摇头晃脑地走下台阶,身后跟着一位四十岁开外的中年汉子,看个头和傻王不分上下,腰板和铁打的一般。苏祥辉告诉苏金荣,那人叫詹宝福,是方圆百里的庄稼把式,不管是麦收还是秋收,下地他是第一位,领着打短工的干活,这就叫打头的。尤其到了麦收,他在前面甩开膀子拔,短工们拼着命地在后边追,从早晨天不亮干到上午九点,不被落下的就拿工钱。别说话了,开始选人了,傻王捅了苏祥辉一把。众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汉子们自觉地站成了一排,苏金荣悄悄地站在了排尾,傻王小声说了一句,让他沉住气。詹宝福神气十足地在这一溜人群的面前走来走去,他的眼睛里充满血丝,表情是那样的傲慢,他不时地停下来打量着,捏捏你的胳膊,捶捶你的胸膛,年纪偏轻的汉子还得伸出你的双手,看看手掌上是否布满了老茧。麦客们好像都已习惯这样一套程序,任凭他扒拉过来推过去。
苏金荣心里一阵阵地激动,说不出来是什么样的感受,只觉得一阵热血沸腾,手脚发热,烫红了脸。一阵又浑身发冷,赤裸的两条胳膊上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哪是在挑麦客?这和挑牲口的集市上没什么两样,只差没让麦客们张开嘴,看一看是几岁牙口了。他抬头看了看身边耸立着的傻王,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脸上带着微笑。
苏金荣跟二叔苏祥辉去过河北省三河县的燕郊大集,那里的牲口市是热闹非凡,大牲口是马、骡、牛、驴为一区,卖主手里提着毛刷子,将畜牲们刷洗得锃明瓦亮,阳光下那皮毛发出闪闪诱人的光。他们的脸上一直堆着微笑,连那畜牲也十分懂事,面对新主人不停地摇晃着尾巴。而买主呢,双手倒背着,谱大点的后面跟着管家或账房先生,手里拎着算盘,肩上搭着钱搭子,他们不时地停下来,看一看毛色,看一看前裆,看一看牙口、神气。苏金荣跟着二叔充当了一次爷,居然还有人称他为少爷。当然,这爷俩是没有钱买牲口的,连顿京东肉饼也吃不起。眼看着太阳已升到了正午,苏金荣一点也没觉得饿,他十分不乐意地跟着二叔离开了牲口市的大门。自尊与得意不知怎的,一下子就飞得不知了去向。
今天,燕郊大集再现,倒过来了,苏金荣成了摇晃尾巴的畜牲,他堆着笑脸,盼着这位让人看着心里发寒的打头詹宝福,甚至他愿意让自己张开嘴。结果呢,那帮汉子们在詹宝福的眼下,一个个兴高采烈地被请进了青砖瓦舍的深宅大院,那里摆了几桌茶点。
詹打头走到了傻王跟前,十分客气地冲着他一笑,这一笑免去了所有的程序。苏金荣十分敬重傻王哥,这一群麦客中,只有他才配有这种特殊的礼待。苏金荣闭着双眼,心里闪现着打头的也是那样地冲着自己微笑,并递过来了一根自己从没有抽过的纸烟,顺手划着了一根火柴,这火苗徐徐地上升。怎么?没点着烟,却把鼻子给烧疼了。苏金荣一下子睁开眼睛,左右这么一看,只剩下了自己光棍一人。
苏金荣火了,热血直撞头顶,嗨!打头的,没长眼睛,这他妈还有一个大老爷们呢。詹宝福扭身回来,没有说话,上去就是一拳。苏金荣没有防备,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詹宝福骂道,谁他妈的裤裆破了,将你露了出来,你这乳毛还没褪干净,就敢在这充硬,滚,回家吃奶去。众人又笑了,苏金荣受到了侮辱,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低头向詹宝福撞了过来。
傻王一把将苏金荣拦下,拽在身旁。詹头,这是我兄弟,第一次出来,不懂事,是我把他拉来的,见见世面。如果他真跟不上就让他白干,请给傻王一个脸。詹宝福笑了,我说这小子是吃了豹子胆,奶味未干就敢来大台的麦场逞能,原来是傻王的兄弟。得,咱这不看僧面看佛面进院喝茶去吧。
傻王喜欢上了苏金荣,这愣小子还真有点爷们气,就是不懂规矩,缺少点教养。明天三更就去西洼地拔麦子,这块地是芦苇茬,初干的大多数都会在这栽跟头。傻王将苏金荣叫到后院外的那片麦地,手把手地教他如何打茬,什么叫“怀中抱月”,什么叫“天鹅下蛋”。并告诉他这麦场上的规矩。傻王给苏金荣作了示范。别人拔麦子是拔一把就放在地上的麦要儿上。等放多了,将它捆好,这就是一个麦个子。怀中抱月呢?就是拔多少都放在怀中,不用放在地上,待在怀中够了一个麦个子时,这双手在空中就将麦要儿打好,把一个麦个子捆绑结实,这就叫作“怀中抱月”。接着,顺着裤裆将麦个子掉落在地上,这又叫作“天鹅下蛋”。这些动作一气呵成,麻利连贯,不拖泥带水。平常人是不会这门手艺的。这种拔法速度快,是常人的二到三倍。
另外,这拔麦子用的不是胳膊劲,而用的是腰间的力量,要靠这挺腰抬头,将麦子拔起。苏金荣心里一个劲地打鼓,看来这当麦客不容易,这碗饭也不好端。
三更天,月牙像镰刀一样高高地挂在天际,月光穿过窗棂上破残的窗纸,给东厢房的土炕上洒上了斑斑的银色,苏金荣一夜没睡,睁着一双大眼,他闹不清这是激动还是胆怯,衣服没脱,静静地等待更人叫起。
傻王告诉他,拔麦子要起大早,因为露水打湿麦秆是软的,拔起来不勒手;二是因为天不亮,眼前一片的漆黑,即使手打了泡,也看不见,只顾低头往前拔,不晕场;三是最重要的,夜里小麦的颗粒外面的麦芋是闭合的,就像衣服一样,任凭你如何抖动,麦粒都不会脱落。天一亮,太阳出来后的八九点钟,最迟也不能超过十点钟,麦芋就张开了嘴,麦粒就容易掉在地上,麦场只得收工了。
苏金荣牢牢记住傻王教他拔麦子的要领,跟着黑压压的人群来到了地头。每人三条垅,从打头的往下,依次排开,傻王将苏金荣排在第二位,詹宝福的下手,傻王在三,这样便于照顾他。只见麦把式詹宝福一声不吭就开拔了,他像箭一样射了出去,一眨眼工夫,就出去了几丈远,他的人头在麦浪中有节奏地起伏着,苏金荣看傻了眼,心里一个劲地叫好。
还愣着干吗,快他妈的拔呀。傻王骂道,转眼之际他也不见了人影。苏金荣拼命地往前拔,不大会儿工夫,全身就被汗水和露水打透,他索性光着膀子往前拔,渐渐的左右没了声响,他抬头一看,所有的人都跑在了前面,打头的詹宝福已到了地头,打道回府往回拔了。
苏金荣急了,吃不上早晨送到地头的白面烙饼是小,这当麦客的第一场亮相砸了锅,今后就别想在这行当里混了。他咬紧牙关,玩着命地往前赶。俗话说,拔麦子不腰疼,该吃这碗饭。苏金荣的腰开始疼了,手也火辣辣地发起烧来,肿胀起来,麦客们的行话这叫胀把。苏金荣心想,不用看,双手肯定打起了血泡,现在顾不了这么多了,发昏当不了死,豁出这条命也得把今天的麦场拼下来。拔着,拔着,他一阵头昏,两腿一软就瘫在了地上,眼前的麦子就像一片茂密的森林,接连不断的树干向他扑来,他的双手再也不敢触摸这无际的林海,苏金荣跌进了梦幻之中,他被无数锯下的树木压在地下,再也喘不上气来……
忽然,苏金荣觉得身上一阵轻松,周边的森林一下子变成了一群健壮的汉子,只见傻王哥的大手从自己的人中上刚刚离开,二叔用湿毛巾轻轻擦着他额头上的汗水。麦客们长叹了一声,铅水般的空气舒展了。
没事了。傻王哥说道,这拔麦子第一次谁也免不了晕场,苏金荣这小子拔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大家伸把手,将他剩下这点麦子拔干净。都是同甘共苦的兄弟,没得说。苏金荣看着自己那三垄孤零零的立着的麦子,顷刻之间,就变成了黑黝黝的沃土,眼睛里滚动的热泪一下子涌出了闸门。
太阳冒了出来,该吃饭了,苏金荣在众人的劝说下,乖乖地坐在地头的麦个上,低头看看满手的血泡,强忍着疼不叫眼泪掉下来。傻王给他端过来一碗绿豆汤,一张白白的足有马勺大小的葱花烙饼。吃!凭什么不吃?吃饱了我给你治这血泡,保你明天还能拔。
一张大饼进了肚,顿觉浑身有了力量,苏金荣将双手交给了傻王。傻王从送饭的二婶衣服上借了根针,顺手又揪下了二婶的一根头发,穿到针眼里,然后将头发引进血泡里,血水顺着发丝缓缓地流了出来。血泡瘪了疼痛减轻了不少,肉皮又重新紧紧地贴在手掌上了,神了!苏金荣打心眼里服了。
詹宝福从苏金荣拔过的麦垅上走了过来,看了苏金荣的双手,嘴角上挂出了令人察觉不到的一丝笑容。他不轻不重地踢了苏金荣一脚,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行,算你小子有种!
苏金荣恨他,他明知道是傻王他们帮的忙,还奚落我,他想站起来和打头较劲,可是浑身的酸软,就像瘫了一般。傻王拍了拍苏金荣的肩膀,这不算什么,一个麦秋过来就出徒了。眼下要挺过这头一天。
苏金荣回到家里,满脚是泥,一头扎到炕上就睡着了。他太累了,却又总觉得睡不踏实,一会儿一个梦,他梦见明天打头的詹宝福闹肚子,一会儿就拉一泡稀屎,他超过了打头的,众人在他身后,轻松地就挣了一天的工钱。他还偷偷地往怀里揣了一张白面大饼,他看着老娘吃得高兴,两眼都合在了一起……
苏金荣心里这份美,高兴得一下子笑出了声,醒了!老娘端来了盆温水,让他洗洗脸脚,说这也能解乏。
苏金荣洗干净了脸和脚,觉得浑身一阵轻松,他从院里走到村头的麦地里,开始重复傻王哥教他拔麦子的要领,准备明天的较量。
第二天早晨,苏金荣按照傻王哥的吩咐,带上了一副线手套,沾湿了水,拧干净,这样就能保护一下还未痊愈的双手。傻王哥说,出手时要像老虎下山一般,咬住就不能撒手,紧紧地不能打滑,让麦子和手、臂连为一体,把全身的力都调动到一条线上,拔起来就不费力气。
苏金荣今天比昨天的感觉要好得多,他不再左顾右看,一门心思悠着劲往前拔。老天不公平,黄鼠狼专咬病鸭子。拔着拔着突然他觉得拔不动了,前面是一段高岗地,湿润的土地变成了僵硬,却恰恰是自己这三根垄。倒霉!苏金荣直起腰,想找傻王哥给示范一下这打茬的本事。抬眼一看,傻王哥早就没了踪影。人家不是教了如何打茬了吗?就是将麦秆打弯变成了弓形,双手轻轻往下一压,再迅速往上提甩,麦子就齐齐刷刷地拔了上来,就像镰刀割的一般,麦根还牢牢地长在干硬的土地里。
苏金荣横下心,不能放过这打茬学手艺的机会,他按着要领,一把,二把渐渐地来了兴趣。他回头一看,身后留下了三垄麦茬。不大一会,他就冲过了这段高岗地。
天亮了,众人都已到了地头抽烟了,还是剩下苏金荣一个人。打头的詹宝福走了过来,别拔了,别拔了,这天已大亮,这工钱不能给了,去回家该干吗干吗去,明天也不用来了!苏金荣头也不抬,继续拔着,嘴里也在喊着。这天是亮了,但要等到饭挑到地头才算,那时如果我拔不完,咱扭头就走,不再登你这大台的麦场。
行,算你小子有种!詹宝福骂了一句和头一天一样的话。
傻王哥今天一手没帮,只是在旁边一个劲地给苏金荣打气,告诉他,二婶的饭挑已经出了村。十五分钟就赶到地头。苏金荣突然变得像头出笼的狮子,速度一下子快了起来,居然还拔出了一两个怀中抱月。众麦客也都站了起来,给苏金荣鼓劲,二叔苏祥辉报着二婶饭挑子的距离,只有打头的詹宝福站在地头冷冷地观看着。
二婶不知地头发生了什么,她也加快了脚步。麦客们呼喊起来,当二婶的饭挑子搁地上,苏金荣最后一个麦个子从裤裆下也掉在地上。他终于用自己的实力,挣下了这硬邦邦的工钱。
吃饭!詹宝福吼叫了一声,结束了今天的麦场。
苏金荣得意地走到了村东头的小酒铺,正赶上送饭的二婶。她说跟掌柜的要了把巴豆,二叔这几天大便干燥,拉不下屎。苏金荣一下子喜上眉梢,心里有了主意,这昨天梦里的事明天就能成真了。
苏金荣将买来的巴豆碾成粉末,倒进装酒的黑瓷坛里,将打来的二斤老白干也倒了进去摇匀,傍黑天他来到大台村詹宝福的家里。詹爷,别怪俺苏金荣不懂事,冲撞了您。这拔麦子里的学问不少,今儿发了钱,我也不仗义,头一天是傻王哥帮了我,今天您睁一眼闭一眼,给了我脸面,思来想去,俺买了坛酒孝敬您。詹宝福盘腿坐在桌边正要吃饭,旁边站着一位十六七岁的姑娘,长得十分俊俏。桌面上摆了一盘摊鸡蛋,一盘切得很细的芥菜疙瘩咸菜丝,几根大葱和半碗大酱。詹宝福很高兴,让女儿接过酒坛,没说一声谢话,就打发苏金荣走了。
苏金荣伴着夜色,哼着小调,数着天上的星星,心里充满了一股英雄豪气。
第三天三更,詹宝福插垅开拔,苏金荣紧紧跟在后边,眼看着又被落下老远。奇怪,这巴豆怎么不起作用?不大一会,不见了打头的人影,这回保了准,打头的拉稀了。苏金荣玩命地追了上去。詹宝福解手回来,不大一会儿又抛了苏金荣老远,接着又不见了打头的人影。这样一来二去,众人都跟得紧紧的,场面比昨天轻松了许多。
詹宝福越来越觉得肚子里不好受,像有人在揪他的肠子,连拉了三四遍,没有屎全是水。他妈的,老这样不行,今天,要是拔得少了,这东家怪罪下来,自己也没办法交代。得,这人要是急了眼,什么招都能使出来。詹宝福脱掉裤子,将裤子系在脖子上,光着屁股,任凭脏物随意喷洒。但好汉架不住三泡稀,打头的这手还是慢了下来。
苏金荣高兴之余,突然闻到了一阵一阵的臭味,双手也黏黏糊糊的了。不好,这打头的在前边的上风口,身子歪着,屁股正冲着苏金荣的那三条垅,这稀屎就像喷雾器,将苏金荣外首的小麦喷了个正着。这害人如害己呀,他又不能承认是他做了手脚,但又不能吃个哑巴亏。苏金荣大喊大叫地跑到前面拦住了詹宝福评理。这时,天已放亮,詹宝福连忙穿上了裤子。他看着苏金荣这小子满手满身的脏物,也自知理亏,但他决没有想到是这小子给下的药。不然他敢剥了这小子的皮。现在当着众人的面,他也只好给苏金荣放了假,让他到运河里去洗澡,工钱照付。
一场风波算是过去了,苏金荣这小子因祸得福,打头的詹宝福开始喜欢上了他,每次都帮他一把,苏金荣成了真正的麦客。
一晃几年,苏金荣拔麦子在河东百里有了声望,他和詹家的关系也越走越近,成了詹宝福家的常客。詹宝福自从那年拉稀跑肚之后,这身子板一年不如一年。麦子拔不动了,他就整天偎坐在炕头上守着如命的酒坛度日。女儿和苏金荣渐渐地也有了感情,相互都有了意愿,俩人只盼着詹宝福将窗户纸捅破。知女莫如父,詹宝福喜在心上,将女儿托付给苏金荣这样强硬的汉子,他放心。
詹宝福将傻王、苏祥辉二人请到家里做媒人。黎家大院的东家自愿做了主婚人,几辈的麦客们都凑过来喝喜酒,苏金荣就成了詹家的乘龙快婿。黎家当着众位来宾,将大台麦客的打头把式传给了苏金荣。
苏金荣娶妻生了一子,取名苏银荣,可这孩子长到二十岁,身体还十分单薄,一天到晚打不起来精神,这拔麦子打头的把式传不下去了,他把希望寄托在孙子身上。苍天有眼,儿子苏银荣果然也生下一子,落地八斤,胖头胖脑十分强壮,爷爷盼孙子长大后取代金、银,给祖宗增辉,故取名苏万荣。待苏万荣长到五岁那年,苏银荣一命呜呼走了。苏万荣跟着爷爷长到十岁,拔麦子就有了半个架,整天想当打头的把式。天不逢时,都到了人民公社。哪里还有什么东家,打头的行业也随之消亡。苏金荣闭眼之前,将孙子叫在病床前,嘱托他好好念书,不论今后怎么发展,不要将祖上的手艺失传,只要有机会,就要把咱苏家在运河东的威名发扬光大。说完,苏金荣这一代枭雄,撒下孤孙寡母走了。
苏万荣讲到这里已是热泪盈眶,众人听了都十分感动。人群中的一位老人站了起来,这以后的事我知道,我来接着说。
苏万荣的母亲性格刚毅,三十岁守寡,坚持不再嫁人。她在生产队干活一天只能挣上五六毛钱,用抠鸡屁股挣点钱供儿子上学,生活过得十分艰苦。苏万荣从小就聪明过人且力大无穷,是留庄大台两个村落的孩子头,当然也包括皇亲国戚的黎姓子孙。他常以爷爷为骄傲,也常号称自己为打头。苏万荣贫穷家史中,唯一能荣耀的这点灿烂,支撑了他勤奋好学出人头地的动力。现在家大业大了,仍旧没忘了祖宗,难得呀!
苏万荣接过话茬说,大爷,您只说对了一半,我也知道,祖上的文化传承,需要一个扬弃过程,拔麦子这一行决不会再传承下去了。你们看,我的新麦客已经来应招了。大家顺着苏万荣的手指看去,一辆崭新的联合收割机火炭般地站在金黄色的麦浪里,那样的威风,是在挑战。
苏万荣说,现在孩子上学不会写字了,全都用电脑打,更不用写书法了,什么真草隶篆,只需用手指轻轻地一点击,什么都有了,还费什么劲研墨临帖。再看看我们这些农民的子弟,谁还会种庄稼?连庄稼的名字都叫不出来了。苏万荣十分感叹,他将众人领到麦田的东侧,那里种了一垅垅高粱、谷子、芝麻、棉花……简直就是一个种植园。
苏万荣接着说,现在经济的全球化是社会发展的必然,但不能没有民族的文化,文化的殖民主义是要毁掉一个民族的存在呀!嗨,说这些干吗?你们可能不懂,从今后,我不会再种这么多麦子,我只想让我们的后人知道。
苏万荣朝着收割机一挥手,新麦客立刻就轰鸣起来,它张开大嘴将颗粒饱满的麦子吞下。苏万荣脱掉小褂,从另一头插垅,他飞快地拔着小麦,嘴里还不停地喊叫着。怀中抱月,天鹅下蛋。身后抛下了一串麦个子,瞬间就不见了他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