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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地 缘
  • 来源:2008、3 运河 作者: 运河杂志 日期:2012/7/4 7 阅读:1661 次 【 】 B级授权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  

     

    ——一个男人的沉沦

     

    吴思民

     

    5

     

    窦春娥来看他。二十二年过去了,弹指一挥间。窦春娥早已不再是那扒着篱笆缝看他刷牙的天真的女孩子,也不再是那放鹰台上燃烧着春情恋火的姑娘。如今,她是他的老婆。

    这是命,是缘份。

    自从他受伤住院以后,这是她第二次来看他。这也难怪她,一百多里的路程,还要到朱云镇去搭车,来一趟也实在不容易,更为难的是,他这根家庭的顶粱柱倒了。这个家就会靠她撑着了。娘们撑个家,容易吗?小麦收完,下茬等着播种,中茬需要锄草,施肥,水稻要浇水,棉花要灭虫。哪儿一样活茬儿都不等人。还有家里那些长嘴物,鸡鸭猪羊,一样也不能饿死。还有正在读小学的儿子,没人给他做饭,行吗?幸亏窦春娥是个农家女,从小吃苦受累惯了,换个娇气女人,早就就塌了架了。

    窦春娥给他带来的,几乎都是吃的。煮鸡蛋,咸鸭蛋,酱牛肉,小香肠,炸排叉,酸黄瓜……她是饮食疗法的崇拜者。人是灶,饭是柴,不吃东西,灶里就烧不起火来。人伤了,病了,更得吃。只有多吃,吃好的,才能强筋壮骨长皮肉。大包小罐,她从黑人造革挎包里一样一样往外掏,把秦沙床头的小柜子都堆满了。最后,她又掏出来一个铝饭盒,是一盒饺子:“我临来的时候现做的,还不凉,你趁热吃吧。”

    何止不凉,大热天,又一路密不透气。秦沙把饭盒盖一揭开,就闻到一股冲鼻子的馊味儿。秦沙怕同屋的病友反感,急忙把饭盒递给窦春娥:“快去倒掉吧!”

    窦春娥急了:“倒掉?你可真舍得!一水的猪肉大葱馅,煮的时候,我跟小星都没有舍得尝一个。”

    小星是他们的儿子。

    秦沙说:“吃了要生病的。”

    窦春娥使劲闻了闻:“还不大馊,只是有点儿味儿,我带着大蒜呢,你不是说,大蒜能治百病吗?”

    秦沙说:“我这会儿也不饿,刚吃完午饭。”

    窦春娥一脸的不高兴:“你不吃我吃,反正我也没吃饭呢?”

    窦春娥说着,用手抓起饺子就望嘴里塞,呼囊呼囊吃得挺香。一边吃,还一边让着他:“你尝尝,挺好吃的。”

    秦沙急忙闭上了眼睛,他不敢看窦春娥,也不敢看同房的病友和前来探望病友的家属们,他想象得到,人们正在用一种什么样的目光看着他这吓人的老婆。

    “喂,跟你商量件事,大主意你拿。” 窦春娥一边吃着饺子,一边郑重其事地说。

    秦沙问:“什么事?”

    “有人给小月提亲了,你知道男方是谁吗?是朱云镇陈国生的三儿子。陈国生你知道吧?人家原来是朱云镇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后来人家带头致富,眼下是咱朱云镇的头号大财主,他办那个翻砂厂,一年能进十几万。人家说他有一百多万的产业了,是他托人找上门来的,人家就看上咱小月长得漂亮,又有文化了。再者说了,陈家小三儿这小伙子也不错,上次赶集的时候媒人指给我瞧了。就是身条儿单薄点儿,还能长呢,二十三还蹿一蹿呢!人挺老实本分,是个过日子人儿。咱小月跟了他,肯定吃不了亏。人家家大业大,过了门儿,吃不愁,穿不愁,花钱由性儿。再者说了……”

    “小月自己同意吗?”秦沙打断了她的话。

    “我不是说了吗?大主意你拿嘛!”

    “我拿什么主意,这件事,你得先跟小月说说。”

    “我没敢跟她说。她那个脾气你还不知道,死爹哭妈拧丧种,随你们秦家的根子。我怕说不好。她给我一个窝脖儿!”

    秦沙笑了,大凡在一个家庭里,女儿总是跟父亲站在一起,专门跟母亲作对的。小月尤其是这样,她从小就崇拜父亲,认为父亲有学问,是个受人尊敬的男子汉。母亲她则瞧不起,烦她碎嘴,嫌她俗气,更讨厌她贪便宜爱小的毛病,于是,自从女儿看见那件事以后,也把他当成冤家对头了。不算小星,他还小,不太懂事。他们这一家三口长期形成了一种三足鼎主的局面。

    “喂,你别傻笑了,这可是正经事。小月不是常来伺候你吗?你顺便跟她说说。别看平时她对你不理不睬的,真遇上大事,她还是听你的。”

     

    “你别瞎操心了,孩子大了,这种事得由她自己作主。”

    “她自己作主?那可不行!”

    “你还想限制她婚姻自由?”

    “该限制就得限制。年轻人,钻脑袋不顾屁股,净乱‘自由’。我‘自由’过,你‘自由’过,谁都没‘自由’成,还闹得要死要活,犯得上吗?咱做父母的,得为她一辈子大事负责!”

    这话听起来似乎还有点儿道理。秦沙的嘴角又扯起两道笑纹。

    “喂,你听我说,人家光彩礼就给咱两万,还说等咱小星娶媳妇的时候,再帮咱盖一所房子……”

    “闹了半天,你是看上人家钱了。”

    “谁看上人家钱了?我先说了,人家小伙子不错,是个过日子人。再者说了,就我看上人家钱了,又有什么不应该。前些年,人都穷疯了,这些年,又疯了似的捞钱,你要是不为了发一笔材,何至于烧成这样?这倒好,钱没捞到手,把老本都赔进去了。你说往后咱的日子怎么过?又要聘闺女,又要娶媳妇,又要盖房子,还要吃,要穿,要花,你残废了,我一个娘们儿家,到哪儿去捞钱?有三门穷亲戚不算富,有三门富亲戚不算穷,咱攀上陈国生这门,还有什么亏吃?都什么形势了,你还酸文假醋的……”

    窦春娥越说越火,声调也越提越高。

    护士长进来了,厉声训斥着:“嚷什么?嚷什么?病人需要午休,你知道不知道?这是医院,不是自由市场。再嚷嚷就出去!”

    窦春娥吓得不敢做声了。等护士长走了以后,她才撇着嘴说:“还挺厉害,不就当护士长吗?有什么了不起,挣不了一壶醋钱!”

    病房里的人都笑了。

     

     

    康展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到底为什么对秦沙总怀有一种敌意。何必呢?惺惺惜惺惺,他自己也是个读书人嘛。

    康展是康氏家族有志之士康百岁的长孙。他的出世与康白岁的仙逝都在同一个晚上,康家的生命之链是在他这一环上边接起来的,因此,康家对他寄予了极大的希望。从他刚一懂事的时候起,父亲便把爷爷的遗训灌输给他,让他好好读书,光宗耀祖,复兴康家寨。而他的父亲康复兴,则把培养儿子读书,当成了今生今世的头等大事。

    康展在朱云镇上念中学,每天要走十几里路。那时刚刚搞完“大跃进”,伤了元气,饥饿像寒潮似地席卷整个中国大地。每天早晨,康展从食堂里打出一碗稀得连碗都不沾的高粱面粥,没出食堂的门便咕嘟咕嘟喝光了。然后又领了两个比鸡蛋大不了多少的红薯面窝头,这是他需要带着的午饭。

    康展每天背着书包刚出村口,肚子便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那碗稀粥不喝还好,喝了反而把肠胃涮得更空了,诱发出了对食物更强烈的需求和欲望。他的肠胃翻腾着,呐喊着,像恶魔一样张牙舞爪地窥视着他书包里藏着的那两个红薯面的窝头。为了保护那两个窝头。他自己跟自己拼搏起来,为了保护那两个窝头他用尽了各种各样的办法。他大声背书,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数学题,以便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往书包里塞两个跟窝头同样大小的石头,万一管不住自己的手,就把石头掏出来,咬一口,把牙碰得生疼;他甚至还强迫自己想一些肮脏的,龌龊的东西,使自己恶心作呕,以压住吞食的欲望……然而,这一切都失败了。谁要是没有经过大饥饿的体验,谁就不会真正体会到,一个人的意志是多么的坚强;而在饥饿的进攻面前,这种坚强的意志又显得多么软弱无力!

    “只吃一点点儿,象征性的,绝不许多吃。”

    “只吃半个,再吃就被噎死!”

    “干脆吃一个留一个,干嘛这么残酷地折磨自己呢?”

    “一不做二不休,先把这会儿熬过去……”

    这个先例开了,便一发而不可收。每天早晨,他刚一出村口,就把全天的饭都吞掉了。于是,这一整天他都要处于与饕餮鬼的搏斗之中。这么一点可怜巴巴的食物,这么一点儿可怜巴巴的热量,怎么能供一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维持一天的生命呢?从康家寨,到朱云镇,走那十几里的田间小路,他便头昏眼花,双腿发软。到了放鹰台下,他再也走不动了。于是,他找个背阴向阳处,把书包放在脑袋下,在放鹰台上晒起了太阳。他不吃不喝也不动,像一条冬眠的蛇一样,最大限度地减少对热量的消耗,以维持生命的延续。书不念了,连想都不去想,为了节约热量,他连思维活动都停止了……他每天就这样子打发自己的日子,早晨背着书包出村,在放鹰台上晒一天太阳,晚上再背着书包回家。

    这一天傍晚,他刚走进家门,就看见父亲怒气冲冲地站在院子中央。他满脸铁青,双眼冒火,一只手掐着腰,一只手提着一根劈柴棍子,他身边还放着一条长板凳。看到父亲这凶神恶煞的劲头儿,他心里有点儿发毛。他低着头,刚要从父亲身边绕过去,就听见父亲向他一声怒吼:“站住!”

    他的双腿像楔子似的钉在了地上。

    “去把院门插上!”

    他又迈动着换成了两根藤条儿似的双腿哆哆嗦嗦地把院门插上了。

    “把书包放下?”

    他战战惊惊地把书包放在了窗台上。

    “趴下!”

    父亲用手中的劈柴棍子使劲儿敲了一下身边的那条长板凳。他被吓得魂飞胆战,浑身像筛糠似的发起抖来。父亲冲过来,一把拽住了他的后脖领子,把他甩在板凳上。

    “把裤子扒下来!”

    他“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几乎与此同时,他父亲一把扯掉了他的裤子。然后,左手摁着他的后背,右手抡圆了那根劈柴棍子,狠劲地往他的屁股上打着。那七棱八角的劈柴棍子打在他那瘦小猴尖的屁股上,噼噼叭叭的作响。每打一次,他都浑身抽搐成一团,疼得他眼冒金星。很快,他就被打得皮开肉绽,越打越狠,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

    他大哭大叫着,哭叫声惊动了四邻八舍。人们闻声赶来,在外边捶着,劝说着,叫嚷着。这会儿,他已经被打得连哭叫的力气都没有了,父亲还是没有住手。

    母亲从屋子里跑出来,跪在了父亲的面前,抱着父亲的胳膊,哭嚎着请求着:“别打啦!别打啦!你要把他打死呀!要打就打我吧……”

    父亲真的打红了眼,他见母亲抱住了他的胳膊,劈手就朝母亲头上打去。一棍子正好打在母亲的额头上。母亲一下倒在了地上,鲜血直流……

    乡亲们隔着门逢见了,惊呼着把门踹开,蜂拥而入,这才把康复兴手里的劈柴棍子夺过来。

    在整个痛打儿子的过程中,康复兴只是喘着粗气,挥着棍子,一声都没有吭。这会儿他被乡亲们拦住了,压在他胸中的积怒才暴发出来。他“哇”地哭嚎一声,一头朝屋里扑去。到了康百岁的灵牌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边挥动着双手噼里啪啦地抽打着自己的嘴巴,一边声嘶力竭地嚎啕着:“爹呀!爹呀!我对不起你呀!我对不起康家的列祖列宗呀!我养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孽种……他不好好念书,他逃学,他……”

    这时候,康展已经被人们搀进了屋。他见父亲在爷爷的灵位下这样痛哭地自责,顿时忘记了浑身的剧痛,挣脱了人们的搀扶,一下子跪在了父亲的身边,使劲扳着父亲抽打自己的双手,高声哭叫着:“爹,您别这样,别这样,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爷爷,对不起您老。您打我吧,打我吧……”

    没想到康复兴却一下把儿子搂在了自己的怀里,哭着说:“孩子,不是你爹心毒手狠,是,是你不该忘了你爷爷临死时说的话。我要让你记住,你要好好读书,为了你爷爷,为了我,为了咱康家寨,爹求你了,求你了……”

    康复兴说着,竟然松开了抱着儿子的双手给儿子磕了一个头,康展一下子扑到父亲的怀里,惊天动地地叫了一声:“爹——”

    这一声撕裂人心的呼叫,把每个人都震动了。父子俩紧紧地抱在一起,大声哭嚎着。周围的人也都流下了眼泪……

     

    康家寨的庄稼人堪称是“一穷二白”。穷嘛,自然崇拜财神爷,年年向黑虎玄坛赵公元帅顶礼膜拜,希图赐一粥一饭,一丝一缕。而白呢,则特别迷信读书识字的人,称他们为圣人。康家寨有两个圣人,一老一少,老的是宋半仙,少的是康展。

    康展在朱云镇初中毕业以后,没能考上高中。这一次,康复兴倒是没有过多地责怪他。

    他知道,康展读这三年初中,正好是三年大饥荒。人饿着肚子是什么事情也干不好的。这一届,没有一个人考上高中的,既然大伙儿都不行,那也怪不得康展了。实际上,康展在学校,还算是出类拔萃的学生。别的学生受到埋怨,还都拿他做挡箭牌呢,“连康展都没考上!”再说,朱云镇没有高中,要念得到县城里去,吃喝穿戴,书学杂费,一年得多大花销?指望着康复兴在队里挣工分,是无论如何养不起一个高中生的。得了,心到神知,不是我康复兴不上心,也不是儿子无能,没赶上好世道,有什么办法?祖宗的在天之灵,也会实事求是的。康展却把这当成毕生的耻辱和遗憾,他做梦都在为自己祈祷,希望命运给他一个特别的恩赐,让他重新获得一次读高中,上大学的机会。

    心诚则灵,他的梦想会变成现实的,这是后话。

    尽管如此,康展仍然是康家寨第一个中学生,仍然是让人尊重的小圣人。

    不知是因为八字相克,还是因为文人相轻,康家寨这老少两个圣人总是合不到一块儿。在康展回村之前,宋半仙是康家寨意识形态领域里的绝对权威。他说,天是圆的,地是方的,村民们便相信“天没头,地没边,牛没上牙,狗没肝”。他说,人的小命都在阎王爷手里掌管着,村民们便相信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康展回村以后,向人们宣传地球是圆的,人是猴子变的,生生死死是大自然的规律,于是乎,在康家寨人的意识形态领域里,便出现了两种尖锐对立的哲学体系。年轻人大多数是康展的信徒,而老年人却坚信宋半仙那一套。

    宋半仙毕竟有雄厚的社会基础,因为他的社会体系对老百姓有实际意义。盖房子选地基,宋半仙会看风水;婚丧嫁女,宋半仙会择良辰吉日;老少杂病,宋半仙会给人驱邪画符……而康展那一套,说得有板有眼有嘴巴,什么达尔文,什么哥白尼,能吃还是能穿?解温还是解饿?没用的东西你说他干什么?瞎耽误功夫。

    不过,自从康展破了宋半仙的两个法术以后,宋半仙在康家寨便有点儿威风扫地了。

    宋半仙第一个法术是他看风水用的罗盘。你说怪不怪,无论你怎么摆弄,那罗盘上的指针总是朝南,这里边没有点神神道道的行吗?

    康展告诉人们,这是地磁在起作用。老百姓不相信什么“天磁地磁,”凡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老百姓只信旧的,不信新的。康展急了,便从一个纳鞋底的女人手里借过一根针,在一块马蹄铁上顺着一个方向蹭了几下。然后,在针中间拴一根线,把针提起来。无论你怎么拨拉怎么弄,那针也总是指向正南正北,与宋半仙手里的罗盘毫无二致。这还不算,康展还找了一些废纸盒,破铁片,做了一大堆“罗盘”。谁瞧着新鲜就给谁一个,不花钱,白送。这样一来,宋半仙手里的宝贝再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儿了。

    这件事,把宋半仙气得三天没起炕。

    宋半仙的第二件法术堪称一绝。村里男人长疥子,妇女长奶疮,小孩长痱腮,他会给人“化”。所谓的“化”,就是把一锅油烧得滚开,他用手指头蘸着油,一边往病处抹,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在老百姓看来,这可是真本事。且不说他口中叨念些什么?就是把手伸到滚油锅里去,谁行?谁不知道热油能烫死人。不要说是满锅热油,就是炒菜时不小心,溅在手臂上一点儿油星子,也得烫个燎金泡。可是,康展居然说这也是假的。恰好郎天民的老婆郎桂花得了奶疮,请宋半仙去“化”。康展说他也能“化”,并扬言要当众表演。

    那一天中午,差不多全村的人都聚集在郎天民的小院里,前来观看这老少两个圣人“斗法”。只见宋半仙端着一锅油,烧在火炉上;康展也端着一锅油,烧在另一只火炉上。郎桂花袒胸露乳地坐在他们中间,等着两位圣人替她“化”奶疮。不大一会儿,两锅油几乎同时沸腾起来。

    宋半仙挽起袖子,半眯着眼,口中念念有词,把手指伸进油锅里,蘸了一下,就往郎桂花的奶疮上涂抹着。而康展呢,他也不眯眼,而是撸起袖子,把整个手都伸进油锅里,转着圈儿地搅动起来。

    围观的人像油锅一样沸腾起来,一个个都惊得目瞪口呆。不少好心的人喊着劝着:“康展,快把手拿出来,别玩命!”

    康展冲着人们笑了笑,把手伸出来让大伙儿看,他的手依然完好无损。

    人们又齐声惊呼起来,都说康展的法术比宋半仙的法术更高一筹。

    有几个胆大的年轻人走上来,围着油锅左瞧右看,都跃跃欲试,可谁也下不了狠心把手伸进去。

    康展又把手伸进了油锅里,一边搅弄着满锅沸油,一边诱惑着:“来来来,你们试一试,一点儿都不烫,要是烫伤了我负责……”

    站在一边的康老疥被撩拨得耐不住了。他躯身向前,把袖口一撸,牙一咬,眼睛一闭,“嗖”地一下子把一个手指头伸进油锅里,又“嗖”的一下子抽出来。随着这闪电般的一伸一抽,他“啊”地大叫一声。

    周围的人吓得忽啦一下子闪向了一边,都以为他被烫伤了。康老疥把手抬起来一看,除了沾上一层热呼呼的油沫子,一点儿疼痛的感觉也都没有。

    康老疥咧开大嘴笑了:“妈的,一点儿都不烫。”说着他又把手伸了进去。先是伸进一个指头,后又伸两个指头,接着他把整个大手掌都漫进了油锅里,也像康展一样在油锅里随便搅动起来。

    这么一来,大伙信真了,忽啦啦地挤上来,争着抢着把手伸向了油锅……

    “怪事,你们用的是什么法术?”

    康展说:“这不是法术,这是科学。”

    “科学?啥子科学?”

    于是康展向大伙儿解释说,这看起来是满锅的油,其实只是表面的一层是油,下边全是醋。醋的沸点很低,沾火就开锅。你们看看满锅沸沸扬扬,呼呼冒泡儿,还以为是油开了,实际上是醋开了,醋开了也不烫人,不信你们回家去试一试。

    他媳妇的,这么多年了,宋半仙装神弄鬼,闹了半天是蒙人哪!这不是成心欺负人吗?这不是拿咱当狗熊要了吗?这不是纸糊的媳妇,糊弄傻女婿吗?村民们上了当,受了辱,都气愤地骂了起来。

    宋半仙灰溜溜地逃走了。

     

    康展用自己的科学,战胜了宋半仙的迷信,也取代了宋半仙在康家寨的权威地位。人们信康展的越来越多,而信宋半仙的却越来越少了。不过,遇上小孩子儿丢了魂儿,女人得了梦魔,或者阴阳宅泛了忌,这些事还得找宋半仙。康展总说这是迷信,劝人门不要相信这一套,可是不相信怎么办?小孩儿丢了魂不要了?阴阳宅犯了忌不在乎?女人得了梦魔不理她?这日子还过不过了?说了归齐,宋半仙在康家寨还是有市场的,而且明的暗的,那地盘还不小呢!

    不过,康展并不满足于在康家寨这种受人尊重的地位。他读了三年初中,懂得了许多庄稼人闻所未闻的东西。他知道,在康家寨之外,还有一个博大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有名誉,有地位,有爱情,有庄稼人做梦都没有想过的幸福和欢乐。他曾经踌躇满志,要到那个大世界里去闯一闯,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他幻想过当一名牛顿、爱因斯坦式的科学家,用自己的发明创造改变人类的进程;他幻想过当一个拿破仑、华盛顿式的政治家和军事家,用自己的力量书写历史上光辉的一页;他幻想过成为托尔斯泰、李白一样的作家或诗人,让自己的伟大作品流传千秋万代……

    回到了这贫穷,愚昧的小乡村,整天过着这种单调、乏味,毫无色彩的生活,他觉得很委屈,很凄凉,他常常感叹自己的命运不济,又悲叹自己怀才不遇。他心灰意冷,他惆怅空虚,然而他又不得不面对现实。他知道不干活,就没有饭吃;没有钱,就不能生活。对于这种生活,你可以不认头,不死心,可是脱不掉,离不开,也只好老老实实地干活,吃饭,吃饭,睡觉。只有在村民面前充分显示他的知识和才华,被人尊称为圣人的时候,他才能感到一种安慰和满足;只有在跟窦春娥在一起卿卿我我,试探春情的时候,他才能得到一种充实和愉悦。

    秦沙的到来,他原本也是很兴奋的。村子里来了一个高智商的文化人,他觉得自己碰到知音了。谁想到,村民们各个都是势利眼。远来的和尚会念经,秦沙这个洋圣人一来,人们就不再把他这个土圣人放在眼里了。那过去整天围在他屁股后边转的康老疥、康六指之流又一下子投入了秦沙的脚下,成了秦沙的跟屁虫。就连窦春娥也夸起了秦沙那比洞房还干净的小屋,还夸他那天天刷的一口白牙。这一切他都感到很不平,很恼火,感到难以容忍。

    这一天在打谷场上干活。女人们扬场,男人们“入囤”。所谓“入囤”,就是把晒干的粮食装入粮食囤里。粮食囤是用芦苇编织的茓子围起来的。从打好的囤底开始,一层一层往上围,越围越高,粮食倒不进去了,就用一块长长的木板儿搭在囤顶上,这会儿就叫“上囤”。男子汉们把装得鼓囊囊的麻包扛在肩上,一手掐腰,一手摸着麻包嘴儿,踏着木板儿一步一步往上爬。双脚踏在木版儿上,木板悠悠颤起来。整个身子,以及扛在肩上的麻包随之有节奏地颤动。到了囤顶,肩膀一歪,手一松,整包的粮食便倒进了囤里。

    这是男人们最拿手,最显本事的活茬儿。需要有力气,有技巧,有胆量,还需要有一种杂技艺术表演的感受。大凡这个时候,女人门都围在囤底下观阵助威,男人们便自觉不自觉地进入了一种紧张的竞技状态。哪个男人扛的麻包最大,囤板儿上的最洒脱,倒粮食的动作最漂亮,便会得到女人的一片喝彩。而哪个男人要是出个一差二错,也就在这些女人面前丢尽了脸。

    康展尽管是个书生,可是并不文弱。从小是吃糠咽菜长大的,又是正经八百的农家子弟,力气还是有的,农活儿还是精通的。他扛了几包粮食以后,见秦沙跟几个妇女一块装麻袋,便走过去。

    “老秦,听说你给自己定过一个思想改造的指标,要一年闯过劳动关。这扛粮食上囤可是一大关呀!”

    秦沙红涨着脸说:“我从来没有上过囤。”

    “谁也不是生来就会上囤的,实践出真知,斗争出闯将嘛。再说,趁着大伙都在这儿,这是多好的学习机会呀!”

    “我刚才试了一下,这囤板儿颤颤悠悠的,一踩上去,我这腿就发软。”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嘛,思想改造可不能打退堂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话。”

    康展用这种口气跟秦沙说话,不仅把秦沙激火了,也把康老疥和康六爪子激怒了。在这种场合,一个男人是最容不得别人蔑视的。

    康老疥说:“秦沙,你就扛一包给他看看,我在后边保护你。”

    康六爪子也说:“咱也是一把板不到的男子汉,站着不比谁矮,躺着不比谁短,不能让人家这么踩咕!”

    两个好朋友这么一说。秦沙的心里也立刻腾起一团火。他也是个血气方刚,争强好胜的年轻人。他把牙一咬,胸脯子一拍,弯下腰扛起一包粮食就往囤板上走……

    打谷场上的男男女女见秦沙扛着粮食上了囤,都一齐围了上来。有的替他担心,有的为他鼓劲儿,有的则纯属是为了看热闹。窦春娥也夹在人群里,刚才她听到康展跟秦沙说那些话的时候,就很不满意,人家是大学生,是来当官的,又不是土里创食,来当一辈子农民的,干嘛非要逼着人家上囤不可呢!她刚要上前去阻拦,秦沙已经扛起了粮食包……

    秦沙扛着沉重的粮食包,一步一挪地登上了囤板。刚开始迈步的时候,他也想像别的男子汉那样,轻轻松松,洒洒脱脱地一口气冲上去。可是到了中间,囤板儿却剧烈地颤动起来,一边颤动,一边还嘎嘎作响,似乎随时都有拦腰折断的危险。他的心发慌了,两条腿也抖动起来。从囤板中间往上攀登,每迈一步,都是十分艰难的。他的两条腿像是失去了控制,心里想着往前挪步,脚却不听使唤。下面,人们喊叫起来,

    “秦沙,沉着气,别慌!”

    “眼睛别往下看,把脚放稳!”

    “把胸挺起来,憋一口气!”

    “……”

    听到下边这些鼓劲的喊叫,秦沙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地坚持着。每挪一步,他的心都抽搐一下。越往上走,他的心抽搐得越厉害。他觉得这粮囤很高,高得耸入了云端。脚下的囤板儿在剧烈地震颤,整个天地都随之旋转起来。他觉得白云在他身边缠绕,狂风在他耳边呼呼作响。他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之中,只觉得一团浓黑的乌云扑在了他的脸上,他眼前一阵发黑,身子一软,连人带麻包一齐摔了下去。

    人们惊呼着围了上去……

    窦春娥急了,冲到康展面前,一个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怒不可遏地骂道:“你……太缺德!太狠心!”

    康展也傻了,他像一个松开了嘴的粮包一样,瘫软在地上。(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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