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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樊 森 打工谣(上)
  • 来源:原创 作者: 运河杂志 日期:2012/7/10 阅读:1271 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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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森 打工谣(上)

     

     

     

     

    高考结束了。纪小儿很想马上回家,看望多日不见的妈妈爸爸。妈妈半身不遂,自理困难,靠下井的爸爸照顾。爸爸未老先衰,腰肌劳损,风湿性关节炎。可是,他不能马上回家。他需要几千元钱,给妈妈爸爸买药,新出来的特效药,承诺三个疗程根治,无效退款。一个疗程就得一千多元钱。他打算先挣到一个疗程的药费,给妈妈爸爸先吃着,试试疗效,马上返回市里,继续打工,一定要将所有的药费挣到手,反正报到还有将近两个月。他兜里已经有两千多块钱了,应该回家了。但是,《录取通知书》就在这几天发,想拿到手再回家。他只报了一个志愿,那就是清华大学。考完试,他对答案,如果作文有幸不扣分,便可得七百五十分,满分,考上清华稳操胜券,学费可就大伤脑筋了。他学习再好,却没有技术,只能凭卖力气挣钱,看好了“扛楼”的活儿。师傅装修房间,他给扛材料,不是水泥,就是大理石块和瓷砖,虽然都不轻,但是记件,给现钱,而且给的价不低,只要肯出苦大力,来钱快。别的小伙子供应一个师傅,他供应两个师傅,少休息,多爬楼梯。他刚从十一层楼上下来,腰酸腿软,抬眼望望楼道间的窗子,长出了一口气。这幢楼二十八层,电梯安装好了,嫌脏,怕碰坏了,绝对不许用,无论装修哪一层,所需材料都得人扛上去,哪幢楼都如此,所以出现了扛楼工。他准备哈下腰抱起一袋水泥,甩到肩上,一双柔弱无骨的手捂住了他的眼睛。他一笑,心里说:“她又来了。”这个“她”就像他的影子,寸步不离,他换了好几幢楼,她都能找到。

    “快放手,别耽误我干活。”

    颜嫣红放开双手,转到纪小儿的对面,笑着说:“一个月了,还没把你晒黑,还是个小白脸,怎么不把你累死呢?也省得我操心。你一天挣多少钱?这样吧,我雇你,给我开车兜风,陪我玩,你要多少工钱,我给多少,还不行吗?”

    纪小儿脸色大变,捂上了耳朵。

    颜嫣红知道不妙,纪小儿认真了,冲纪小儿吐了吐舌头。她伸出双手掰纪小儿的两只手,鼻子尖差一丁点儿碰上纪小儿的鼻子尖,笑着说:“看你那个样?逗你玩呢。我拿来了你的《录取通知书》,清华大学发来的,你可以接着攻读博士学位,给!”她把《录取通知书》送到纪小儿手里,见纪小儿无动于衷,脸色不好看,接着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个德性。要是放在别人身上,一定会高兴地一蹦八个高,请我吃大餐。你太抠门儿,一分钱恨不能掰成两半花。臭小子,算我倒霉,我请你。”

    纪小儿见颜嫣红笑容可掬,吐气如兰,关切地问:“那你呢?”

    颜嫣红心花怒放,笑出了声,银铃般悦耳动听,忘情地拥抱纪小儿,柔声道:“难得,你还知道关心我。”

    纪小儿挣脱颜嫣红的双臂,红着脸,四下张望,好在没有人。他用袖口擦擦脑门子上的汗珠子,轻声说:“咱俩毕竟从小一块长大,同窗十二载。”

    “咳——”颜嫣红故意长叹一声,绷着白里透红的瓜子脸,皱着两条柳叶眉,眯着晶亮的杏核眼,撅着红红的小嘴,粗着嗓门说:“呜呼哀哉!余寒窗十二载,殚思极虑,苦焉;顾名落孙山,恸哉!足下荣膺一甲,得无悦乎?”她笑了,提高了嗓门,“臭小子,别高兴得太早,清华的门槛再高,我也要跨过去!你到哪儿,我就到哪儿,永远找你麻烦,永远让你头疼,哼!”

    纪小儿心里明镜似的,颜嫣红不比自己差多少,绝对不会落榜。试后对答案,估计嫣红可得七百三十分下下。清华大学如果不录取颜嫣红,颜嫣红之后,谁还有资格?那么,本届学员将会寥寥无几。他除了了解自己,最了解的人,那就是颜嫣红。他俩从小手拉着手,形影不离,从上小学起就同班同同座,考上市重点中学——一中,仍然同班同座。每次年级排榜,他都位居榜首,颜嫣红必然是榜眼,高出探花五十几分。颜嫣红总要冷着脸,撅着小嘴,不理他两三天。初一下学期期中考试,他故意没答一道极难的数学大题,以一分之差,排在颜嫣红之后,屈居第二,以为颜嫣红必定又蹦又叫。没想到,颜嫣红二话没说,去了班主任的办公室,出来后,直奔东边的小树林,靠围墙角有一把长条椅子,是他俩常去的地方。他觉得不妙,赶紧跟过来,见颜嫣红坐在椅子上,拧身伏在靠背上,双肩抖动。他扳转颜嫣红,一张泪脸对着他,吓得他目瞪口呆,不知所措。颜嫣红把一张卷子打在他脸上,吼道:“小哥,你太瞧不起我了!”他捡起卷子,看见那道没答的题,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太粗心了,只想着老师眼前通得过,没想到颜嫣红会去取卷子。那道题难度极大,老师讲了又讲,除了他,班里的同学没谁听得懂,是他帮颜嫣红弄明白的。他向颜嫣红鞠了一躬,诚恳地说:“是小哥不好,伤了小妹的自尊,请小妹原谅。”颜嫣红破涕为笑,拉他坐在身边,语气坚定地说:“小哥,我不许你让,总有一天我会超过你!”颜嫣红虽然一直没能超过他,考上清华大学必定远远地超出录取分数线,那么说,是故意气他。他一笑,顺嘴说;“当然,别说清华,就是哈佛,你想去,你爸爸也有本事让你如愿。”他哪里想得到,颜嫣红说的是实话。颜嫣红高考得了七百三十二分,不但清华大学没录取她、而且没有一所高校录取她,完全出乎人们的预料,爆出了大冷门,令人难以理解,难以接受。

    颜嫣红呆呆地瞅着纪小儿,心里很不是滋味,脸色大变。她爱爸爸,爸爸对她关爱备至,不折不扣的慈父。她恨爸爸,爸爸的一些行为,令她感到耻辱,恶心。无论如何,她离不开爸爸,需要爸爸的庇护,继续过贵族生活,只有爸爸能给。她更不离开爸爸,那会极大地伤害爸爸的心,爸爸的生活中绝对不能没有她。

    纪小儿知道揭了颜嫣红心头的伤痛,歉意地一笑:“对不起。”他收敛了笑容,心情沉重地说:“我从小就知道,为了挽救妈妈,爸爸倾家荡产,并且借了高利贷。这么多年了,只付了利息,债一点儿没还上。因为我和姐姐上学,妈妈断不了药,还有要命的高利贷,爸爸时常加班。我上了大学,爸爸就更累了,那样的身体,怎么吃得消呢?”

    颜嫣红的心直颤,眼泪在眼圈里直转,差点儿掉下来。纪小儿一回家,一切都明白了。纸里包不住火。纪小儿总有一天要知道,要面对悲惨的现实。以纪小儿的心性,是不会去上清华大学的,更不用说她心里的计划了。“不!”她在心里呼喊,要尽一切努力,让纪小儿跟她一同去读书,获得博士学位。她咬了咬牙,说:“还等啥?不干了!咱俩回屯吧。”

    纪小儿瞅了一眼颜嫣红开来的崭新的黑亮的奔驰轿车。直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呀!他只是顺嘴一说,颜嫣红就拥有了自己的轿车,一百多万哪!要上大学了,有这个必要吗?他笑着说;“爱上哪儿玩去,就上哪玩去吧。你家早就搬出了屯子,连亲戚都搬光了,你回去干啥?我得上去拿行李,跟老板交待一声,顺便算算今早上的工钱,水泥总归不能白扛吧?”说完,他哈腰抱起一袋水泥,甩到肩上,抬脚就走。

    颜嫣红嗔怪道;“真是钻进钱眼里了!”她跟在纪小儿身后,顾不得脏,两手托着小泥袋子的两个角,以减轻重量。她汗流满面,气喘吁吁,两腿发酸,终于到了十一层楼。

    老板瞪着小眼睛说:“好小子,你说不干就不干了,我上哪儿找人去?你还想要工钱?想得美!”

    纪小儿不甘示弱,分辩道:“我是计件工,想挣你的钱就扛,不想挣你的钱就走,事先没约定我必须扛多少件,干多长时间,你凭什么不给工钱?

    颜嫣红最见不得欺负人的人,尤其是欺负纪小儿。她柳叶眉竖起,杏眼圆睁,叫道:“好小子,你不给是吧?好!我叫我爸身边的五秃子来找你要工钱!”

    老板闻言,犹如五雷轰顶,头发茬子都竖了起来。他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位穿着校服,不涂脂不抹粉,不戴一件首饰的靓妮儿,竟然是颜总经理的千金小姐。他听说,颜总经理唯有一个闺女,视若掌上明珠,顶在头上怕吓着,含在口里怕化了。颜总经理不仅仅经营煤矿,还是房地产、餐饮、游乐等多种行业的大亨。他承包装修的,就是颜总经理的商品楼,轰他滚蛋,只是一句话的事儿。五秃子是颜总经理的贴身保镖,是颜总经理豢养的一只藏獒,凶残无比,十分听主人的话,当然向小姐摇尾巴了。五秃子要是来了,真敢要了装修公司老板的命。此老板赶紧掏钱包,怎奈两手颤抖,竟然拿不出钱来。颜嫣红劈手夺过钱包,递给纪小儿,说:“他颐指气使,不劳而获,揩了你们多少油,喝了你们多少血汗?拿着,算是补偿了。”

    老板心疼包里的三万多块钱,脸上却堆着笑,点头哈腰地说:“大小姐说的是,我奉送,奉送。”

    纪小儿一笑,拿出自己应得的工钱,把钱包还给了老板,气得颜嫣红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扛着行李卷,拎着瘪瘪的提包,来到楼下。他放下行李卷,从提包里拿出一台笔记本电脑,双手捧到颜嫣红的眼前,笑着说:“完璧归赵。万分感谢,可帮了我的大忙了!我考了七百四十八分,有你一大半的功劳。”

    颜嫣红像喝了蜜一样、甜在心里,笑逐颜开,粉腮上出现两个撩人的酒窝。她推开电脑,使劲儿扳着脸说:“什么‘完璧归赵’用了六年,恐怕报废了吧?你必须得赔!”

    纪小儿恍然大悟,又上了丫头片子的当了,哪里是借,分明是给。当时,他俩刚上初一,开电脑课,而且是主科。他没有电脑,课后无法练习,成绩很差,心中焦急,又不敢向妈妈爸爸开口,明知道是难为她们,别说笔记本电脑,就是台式电脑他们根本拿不出钱来给他买。上自习课时,颜嫣红用一台笔记本电脑,又放在他眼前桌面上一台。他赶紧说:“我可不要!”颜嫣红小嘴一撇,气哼哼地说:“别臭美,谁说给你了?我看你满嘴大泡,可别毒火攻心,丢了小命,念在你从小背我趟河的份上,借你用用而已。你成绩上来了,我就收回。”他太需要电脑了,梦里都在击键,顾不上多想,双手放在键盘上,击了起来,不知不觉中竟然击了六年。天天有新课,天天得练习,根本离不开电脑。颜嫣红从未提过电脑的事儿,他也没想到还,用得久了,产生了错觉,竟然以为是自己的。“你必须得赔!”他知道颜嫣红不是要他赔电脑。这一年来,他和颜嫣红从儿时建立起来的友谊升华了。他爱颜嫣红吗?爱。那么,他为什么要躲躲闪闪,迟迟不向颜嫣红表白呢?

    颜嫣红夺过纪小儿手里的电脑,放进纪小儿的提包里,催促道:“傻愣着干啥?快把东西放在后备箱里,走啊!”

    纪小儿回过神来,冒出一句:“你先走吧,我约了人。”

    “鬼话!”颜嫣红跳了起来,“谁?”

    纪小儿红着脸,只得硬着头皮编下去:“当然是女朋友。说好了的,我回家时带她去见我妈和我爸。”

    颜嫣红一眼就看穿了纪小儿的鬼画符。纪小儿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学习又那么好,自然受到许多女生青睐。以前,她不以为然。上了高三,她上心了。每当她察觉到纪小儿接到了情书,不由自主地心惊肉跳。可恨的纪小儿只要接到情书必然约那个女生到僻静处,而且是在晚自习之后。她不由自主地悄悄地跟踪,躲在暗处偷听。每次纪小儿都说:“我尊重你的一片心,但恕难接受,心中早已有了她。比我强的男生有的是,况且你是一位可人的姑娘,祝你幸福。”她听了,高兴得心直颤,差点儿尖叫。她清楚,十分有把握,纪小儿心中的“她”“舍我其谁”?她和纪小儿虽然都没有什么表示,更谈不上山盟海誓,卿卿我我,两颗心却悄悄地越靠越紧,密不可分了,从儿时建立起来的友谊产生了质的飞跃,发展为恋情,忠贞不渝的男女之爱。那么,纪小儿为什么要那么说呢?那是纪小儿不愿坐她的车,怕沾了她的光,怕别人说三道四,尤其是她爸爸,咳,可恨的自尊自爱!她是大家闺秀,纪小儿是寒门子弟。在钱和东西上,纪小儿坚持泾渭分明。何苦呢?她一向认为,她的就是纪小儿的,纪小儿的就是她的,何分彼此?的确,她俩曾经不分彼此。那时,爸爸和纪大爷一块给生产队赶大车,一块出车进城,一块蹲墙角躲避刺骨的寒风,啃着苞米面大饼子咸菜疙瘩,喝队里给的烧酒暖暖身子,互扶相助,是多个脑袋差个姓的兄弟。她和纪小儿亲兄妹一般。她哪怕只有一块桔子瓣糖,也要咬开,吐给纪小儿一半。纪小儿哪怕只有一块饼干,也要掰给她一大半。她俩天生的又白又胖又漂亮,像粉捏的娃娃,整天手拉着手,形影不离,屯里的嫂子大婶奶奶们都夸她俩是俊小子俏丫头,天生地设的一对。四五岁时,大人们逗她俩:“小两口亲一亲。”她俩就抱在一起亲嘴,逗得大人们哈哈大笑。稍大了一些,她俩知道害羞了,再有人逗她俩,她俩手拉着手笑着跑开。忽然间,乡政府经营的煤矿统统归爸爸管理,摇身一变,成为闻名遐迩的农民企业家。过去,她们乡经营的煤矿一直风雨飘摇,朝不保夕,因为国矿一直算计收归国有,当乡党委书记的大爷绞尽了脑汁应付。现在,大爷把心放在肚子里了,因为国矿的“鸡肋”也民营了。大爷名下没有一元钱的股份,没有一份产业,却有操不完的心,没办法,谁让他是乡里的一把手,最大的父母官了?爸爸先是骑上了摩托车,扒掉家住的平房,盖二层楼房。后来,爸爸坐上了小轿车,合家搬进市里,住上了现代化的高楼大厦。再后来,她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爸爸身边多了妖冶的女秘书,像穿衣服似的,换得很勤。妈妈温顺得过了头,那就是懦弱,整天吃斋念经,耕耘来世的福田。来世,哪有来世?只见活人遭罪,谁见过死人受苦?更有甚者,妈妈看破了红尘,痴迷西天极乐世界,要削发为比丘尼(俗称尼姑)。她哭劝无效,横下一条心,扔下一句话:“你要是出家,我就跳碧水潭自尽!”她一向说到做到。她生来恐水,是只旱鸭子。碧水潭再深,她也死不了,因为纪小儿像条泥鳅,水性极好。在她受到委屈,遇到困难,尤其是有危险的时候,纪小儿会寸步不离,轰都轰不走,再尖酸刻薄的话,纪小儿一笑了之,充耳不闻。知女莫如母,妈妈吓傻了,瞪圆了眼睛,紧紧地搂着她,哭着说:“妈不剃度,不出家。”妈妈没去当比丘尼,仍然唪经礼佛,仍然去寺院,仍然布施财物,仍然和尼姑们一道设坛作法事。她不干涉,给妈妈苦难的心一块净土吧!她横眉竖目,咬牙切齿,指着爸爸的鼻子斥责,甚至辱骂。爸爸一言不发,听之任之。她扬言断绝父女关系,将爸爸扫地出门。爸爸慌了神,搬来了后台老板——她的亲大爷。大爷不但没斥责她忤逆,反而婉转地劝她,整整一个下午总归两句话:“小孩子家不懂世事,你爸爸够辛苦的了,为了搞好公共关系,左右逢缘,不得以而为之。世风不古,你爸爸也是没办法,小孩子家就别搅和了。”就在爸爸荣任总经理没几天,纪大爷傍黑来到她家,愁眉苦脸,闷头抽旱烟,一锅接一锅,就是不吭声。爸爸撇了旱烟袋锅,抽上了烟卷,给纪大爷烟卷,纪大爷不接。爸爸一再催促,纪大爷才说:“大哥今晚是来求兄弟你的。我想到矿上干活儿。”爸爸呵呵大笑:“这还算个事儿,还说求我?这不是骂我吗?”爸爸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不行,不行,太玄!你还是老实儿地赶你的大车吧。大车是你自己的了,车轮子一转,就是票子啊!何苦玩命?”纪大爷急了:“赶个屁!大车没了,还借了十二万块钱!”这回轮到爸爸吃惊了:“啥?十二万高利贷,你得还几辈子?!你疯了?你这个浑犊子!”“那有啥法子?得救你嫂子的命啊!”爸爸大眼珠子转来转去,半天才说:“兄弟手里真的没钱,要是有,先把大哥的窟窿给堵上。这样吧,你明天就去屯后井口的绞车房上班。开绞车出不了啥事,又算技术工,不比煤黑子少挣多少。那口井高产,哪个月都有超产奖。”纪大爷吭哧半天,头摇得你只货郎鼓:“可我不会开呀!”爸爸又大笑起来,风趣地说:“四匹马拉的大车,你赶起来就蹽,这比那个容易。我找个人教你,一会儿就学会,操纵杆上绑个大馒头,狗都会开。以后,还跟从前一样,你让兄弟干啥,就直说,别吭哧瘪肚的,像个娘们家。你只要不要我的脑袋,啥都行。咱哥俩可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可是,纪大爷没开几天绞车,就背着爸爸钻了煤洞子,气得爸爸火冒三丈,又吵又骂,纪大爷只有一句话:“得多挣两个,那债背不得!”爸爸没辙了。她相信,爸爸当时的确没钱,如果有,一定会替纪大爷还债,连眉毛都不会皱一下。如果是那样,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她心里一激灵,不敢再想这件事了,怕露了马脚,纪小儿鬼精灵的,还是小心为妙。她家盖了楼以后,爸爸把纪大爷忘在了脑后,纪小儿明显地跟她拉开了距离,还背她趟河,还跟她一起玩,还给她讲解她弄不懂的难题,只是不再接受她给的任何东西了,只有在她的诡计得逞时例外,可惜让纪小儿上钩不是那么容易的,害得她吃什么好东西都没滋没味,因为没跟纪小儿分享。这个天杀的臭小子坑苦她了,恨不得咬这个臭小子几口,解解心头之恨!不只是在她面前,就是跟别的同学相处,纪小儿也是坦诚的,从来不说谎话。“好你个臭小子,竟敢在我面前鬼画符!看我不想狠招治治你才怪呢!”她心里发狠,却笑容满面,揶揄道:“想不到毕业生里唯一的预备党员,校长、老师的心肝宝贝,品学兼优的学生会主席子,竟然偷偷摸摸地交了女朋友,还要领回家,在妈妈面前订终身。哪位德才兼备的淑女会入你的眼?恐怕是七仙女吧?不对,不对,七仙女是有夫之妇,小心董永与你拼老命!怎么的,你也不至于堕落到当撬杠的地步吧?你的那位她姓甚名谁,何许人也?请来给丑女我开开眼吧!”

    纪小儿不但脸红,而且连脖子也红了,小声嘀咕:“无可奉告。早恋备受责备,弄不好得开除学籍,当然得保密。”

    颜嫣红嗤之以鼻,没好气地说:“早恋,早恋,校园里成双成对,比比皆是,司空见惯,见惯不怪,法不责众。二十一世纪了,开放搞活嘛。谁像你那么呆板,死木头一根。”

    纪小儿服了。对待这样的女孩子,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再呆下去,他会被颜嫣红挖苦得无地自容。他扛起行李卷,拎起提包,抬脚就走,扔下一句话:“信不信由你,我去会她了。”

    颜嫣红冲纪小儿的后背喊:“去见鬼吧!”她没阻拦,让臭小子像个逃荒的,扛着行李卷拎着提包买药去吧,追赶大客车去吧。她着实心疼,嘴上却恨恨地说:“死要面子,活受罪,累死你个臭小子,该,该,活该!”她眼珠一转,有了主意,就在村边的小河上把纪小儿搞定。她钻进轿车。轿车归她专有,是爸爸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她开着奔驰轿车直奔目的地,等那个臭小子。她开心地笑了,陶醉在自己的妙计之中。

     

     

    这儿是长白山余脉,山不很高大,起伏连绵,重峦叠翠,蕴藏着丰富的煤,一个煤的海洋,一个中型国营矿山,一个省辖市。纪小儿出生的纪家屯是丛山环抱着的小平原,说是大块平地,也许更恰当。

    他下了大客车,当然要选近道,扛上行李卷,拎着提包,踏上了山间的羊肠小路。茂密的原始森林早已充当了井下的支架,他穿行的是个次生林。他听着鸟语,嗅着花香,爬坡下坡,越过了几道山梁,心里觉得怪对不住颜嫣红的。可是,那有什么两全的办法?车虽然是颜嫣红的,却不是颜嫣红凭本事挣的,如果是,他不但要坐车,而且甘心情愿地给颜嫣红开车,开一辈子。换一个角度讲,爸爸有钱,给女儿买车,车自然就是女儿的,也有道理。无论怎么讲,他认为,富者自享,贫者自安。他想到车,想起了自己和颜嫣红的生日。

    市一中封闭式教育,放假的学生不许住校,况且他已经毕业了。他打工没处住,舍不得花钱租房子,只好住在未装修的房间里,褥子铺在水泥地上,一天一搬家。那天晚上,他跟往常一样,坐在褥子上,腿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学英语,向四级冲刺,虚掩着的门开了,颜嫣红两手提着几个满满的大方便袋走进来。他很担心,没好气地说:“野丫头,这么黑了,怎么还乱跑?”

    颜嫣红一笑,嗔怪道:“臭小子,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呆呆地望着颜嫣红,问道:“什么日子?”

    颜嫣红用手指点着他的脑门子,笑着说:“傻子,你的生日呀!”

    他拍了一下脑门子,关上电脑,站起来,笑着说:“亏你想着,我倒忘了,只记着二十六日是你的生日。好,我请你去吃自助餐,听他们说挺实惠的。”

    颜嫣红心里美滋滋的,可舍不得花他的钱,笑着说;“你可一下子出血了,仅仅是自助餐而已。我不稀罕,省省吧。”说完,她把带来的菜摆了一水泥地,中间放着一块不大的,却十分精致的蛋糕,插上十九根小蜡烛,逐一点燃,“祝你生日快乐!许个愿吧。”

    他闭上眼睛,双手当胸合十,成宝塔状,默默地在心里许了一个愿。

    颜嫣红见他睁开了眼睛,急切地问:“你许了什么愿?快告诉我!”

    他一口气吹熄了所有的蜡烛,逐个拔下来,拿买蛋糕带来的塑料刀把蛋糕切成两半,笑着说:“天机不可泄露,吃蛋糕吧。”

    颜嫣红小嘴一撅,瞪着晶亮的杏核眼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讨厌我,在心里诅咒我。”

    他急扯白脸地争辩:“胡说!我的愿望是古人的一句话: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他说完,面对颜嫣红春意盎然的瓜子脸,脉脉含情的杏核眼,禁不住暗道自己太傻,颜嫣红太诡。

    颜嫣红拉着他的手,来到楼下,停在一辆宝马轿车边,笑着说:“我要你开车,拉着我在大街上兜风。”

    他摇着头说:“这是你爸的车,我绝对不开!”

    颜嫣红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张口就说;“臭小子,我爸的车你怎么就不能开?你早就开过了。咱俩练开车的丰田车,就是我爸爸早就扔在一边……”她打住了,一跺脚,“臭小子,我一定要拥有自己的车,看你还有什么话说?!她打开后备箱,面向他,“你来拿吧。楼那么高,电梯还关闭了,我拿不动。”

    他搬出一个纸板箱子,一箱原封的罐装啤酒,吃惊地说:“学生不许喝酒!”

    颜嫣红笑得乱颤,说:“校规都印在你脑子里了。你是学生吗?不,你是打工仔。喝,喝个痛快,不醉不休,可别惹我生气!”

    他二话没说,将箱搬到住处,打开,拿出一罐啤酒,拉开,递给颜嫣红,自己也拉开一罐,举起来,与颜嫣红碰了一下。他从未喝过酒,

    舍命陪君子,不就是一醉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颜嫣红一脸严肃,正正经经地说:“且慢,趁咱俩还清醒,我有话要说。你忘了十六日,却记着二十六日,我记在心里,记一辈子!颜嫣红正式邀请纪小儿莅临生日聚会,但愿纪小儿带来令我高兴的礼物。”她见他面有难色,“没有外人,只有我家里的人。”

    他是很为难,颜嫣红的生日聚会,他岂有不参加之理?太说不过去了。可是,届时必定高朋满座,必定拿斜眼看他和颜嫣红握手并肩,太让颜嫣红难堪了。他听了颜嫣红的话,高兴地说:“那还用得着郑重其事地邀请?保证让你满意,生日快乐!”

    颜嫣红开心地笑了,粉腮现出两个美丽动人的酒窝。

    啤酒不辣,很像汽水,凉凉的,正处盛暑,喝得很惬意。他俩喝了一罐又一罐,铝罐扔了一地。也许他天生的海量,没有一丝醉意,只是小腹发胀,跑了几趟初具刍形反正能对付用的卫生间。颜嫣红说话舌头大了,跑去卫生间好半天没回来。他放心不下,跑出来看看。不得了了!颜嫣红出了卫生间便躺在水泥地上,闭目合眼,反复唠叨:“臭小子,我恨死你了!为啥不要我给的东西?害得我吃啥啥不香,那么多漂亮衣服不敢穿。”他鼻子一酸,喉头哽咽,禁不住热泪滚滚。他抹了一把泪,抱起犹如一滩烂泥的颜嫣红,回到住处,拿起颜嫣红的手袋,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来,生怕惊着熟睡的颜嫣红。他掏出遥控器,打开轿车门锁,拉开门,把颜嫣红放在后排座躺下,系上两条安全带。他拿钥匙发动车,顾不得是谁的车了,反正不敢抱着这样的颜嫣红走在大街上,碰上警察,说不清楚。不错,他没有驾驶证,相信不会有哪位交警拦宝马轿车查驾车人有没有驾驶证。他驱车来到一座别墅的大门口,掏出磁卡,在大门边的感应区照了照,疾步奔回轿车,箭一样穿过洞开的大门。他回头瞅瞅,离已经闭合的大门不过两米远。他如果慢一步,势必被夹在两扇大门中间。大门可不知道他开的宝马轿车价值二百多万人民币,只知道按程序开合,夹不夹扁宝马宝驴的,不关它的事。若是颜总经理过大门,有五秃子管大门。纪小儿进得院来,他见颜大婶房间的灯亮着,知道颜大婶在等宝贝女儿。他不知道黑暗的顶楼宽大的窗后站着颜总经理。夕阳映红了西天,女儿坐不是,站也不是,走来走去,嘴里反复念叨:“臭小子,扛楼扛昏了头,一定是忘了。”天黑了,女儿执意要去给他庆祝生日,颜总经理拦不住,只好一直站在那儿,盼望女儿早早归来。没有别的办法,天老爷老大,哥哥老二,女儿老三,颜总经理只能屈居老四。颜总经理预感不会有什么好,一肚子火没处泄,见谁都是一顿臭骂,吓得下人们各回各的房间,他放下窗帘,乐得睡大觉。颜总经理见纪小儿抱着女儿下车,心乱蹦,不知小王八羔子对女儿做了什么手脚,即使做了,又有啥办法?唯有咬牙切齿。

    他抱着颜嫣红来到颜大婶房门口,门楣上有一块匾,上书“居士林”。他腾出一只手敲门,门是虚掩着的,应手而开。他见颜大婶坐在蒲团上,背对着门,面对着大势至菩萨、如来佛祖、药师王菩萨,敲着木鱼,念着经。他走进房间,把颜嫣红放在颜大婶的床上。颜嫣红喝多了酒,脸分外地红,艳若桃花。他站在床边,两眼不离颜嫣红的脸,痴痴迷迷,欣赏睡美人,竟然酒不醉人,人自醉。突然,颜嫣红一阵咳嗽。他一惊,一条胳膊环抱颜嫣红的后背,欠起颜嫣红的上身,想让颜嫣红顺顺气,伸手去摩挲颜嫣红的胸口,却像触电似的缩了回来。他的心狂跳,脸红耳热,回头瞅瞅颜大婶。颜大婶仿佛没看见他抱着女儿进了屋,仍然有节奏地敲着木鱼,念着经。

    磬清脆地响了一声,他知道颜大婶念完了经,双手当胸合十,躬身对着颜大婶后背说:“昌法居士晚安。”他知道颜大婶是净土宗昌字辈俗家弟子,法号昌法。颜大婶自从皈依佛门以后,勤奋地学习经文,增长了许多知识,再也不是庄稼院里的老娘们了。颜大婶曾对他俩讲过欲传衣钵的禅宗五祖召集有修为的弟子们,考察众弟子谁可承受衣钵,大弟子表明心迹的偈语刚落音,无缘参与的小沙弥惠能正在舂米,接着道:“美则美哉,善则善哉!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故染尘埃?”惠能得承五祖衣钵,虽然经历了千难万险,终于成为禅宗六祖。颜大婶还说参悟了其中的禅机。

    颜大婶在佛前顶礼,站起来,从佛前拿起一个带黄绳的黄色护身符,转过身来,走到纪小儿跟前。颜大婶的面容身材和女儿差不了多少,只是老了一些。他见颜大婶的眼神,明了颜大婶的心,赶紧跪下。颜大婶双手捧着护身符,套在他脖子上,开心地笑了,真难得,几年来,从未有过。颜大婶语调平缓地说;“小儿,我知道在我为你作的功德圆满的时候你一定到。我替你念了四十九天经,佛祖赐你护身符,要终身佩带,得众佛的佑护。你是难得的好孩子,必成大器,但前途坎坷,多灾多难。吉人自有佛佑,大婶送你一句话:‘遇悲勿伤,逢险勿乱。’你有贵人相助,必然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有惊无险。众人问佛祖,他们咋有那么多的苦难?佛祖告诉他们,那是因为他们有欲望,绝了欲望,也就没有了苦难。大婶已经断绝了一切欲望,六根清净,四大皆空,怎奈尘缘未了,唯有嫣红放不下,嫣红就是我心中的魔。你是大婶看着长大的,觉得你是少数能管住自己的好孩子。你和嫣红谁也离不开谁,大婶把嫣红托给你,也就了却了尘缘。在大婶眼里,你只做过一件错事,还是不大的小孩子,不算啥。你记不记得?你俩小,还没上学,在婶在院子里种了香瓜,你俩帮着浇水捉虫子,秧上结了好多香瓜,有一个最大的,嫣红要吃,大婶不让,那个香瓜虽然大却没熟是苦的,她不信,忍不住嘴馋,软磨硬泡让你去偷摘那个大香瓜,她放哨,你偷摘了那个大香瓜,一人一半,吃了一口,苦得直咧嘴,扔掉了。两个小孩子淘气,大婶看在眼里,乐在心中。那个本应该你俩享用的最大最香最甜的香瓜被你俩过早地偷摘,扔掉了,无法成熟了,不会香甜了。你俩都长大了,但愿不要再偷摘那个没熟的最大的香瓜。”

    他仍然跪着,发誓般地说:“请大婶放心,纪小儿绝不辜负大婶的慈母之心!”他珍爱颜嫣红,绝不会胡来。他深知,他俩的肩膀还很稚嫩,挑不起那副深重的担子。

    颜大婶扶起他,笑着说:“小儿,好孩子,大婶的心终于彻底清静了。”她又从佛前拿来一个佛门常用的黄纸糊成的函封,递给他,“拿着,保存好,当你大喜之日,和新娘一块拆看,共同还我在佛前替你俩许的愿。还有一件事跟你商量。我怪想你妈的,想请她来给我作伴,没有工钱,只给点儿零花钱,用着方便。”

    他很为难,说:“大婶啊,可千万别提工钱,我妈根本不能伺候你,反而得你照顾,拖累了你。”

    颜大婶语气平和地说:“多年的好姐妹,啥拖累不拖累的?再说了,这么多保姆佣人,还用得着我?我真的好想她!我一个人太憋闷,就想请她来作伴。我听你的,不说工钱,但是零花必须给,她用得着。”

    他只好说:“那得问问我妈。”

    颜大婶点点头,说:“好吧。寺院里正忙,嫣红又要过生日,忙过了这阵子,我去接她。你明天还得出苦大力,嫣红交给我了,你去睡觉吧。天这么晚了,你可别回去了。这儿是我的,空房间很多,你随便住。”

    他乖乖地听话。

    他继续扛楼,过一天,在墙上划一道,生怕记错日子,颜嫣红还不发疯啊,岂能饶他?他又擦掉了道子,怪自己太小心,太傻,颜嫣红天天来,怎么会记错呢?不知颜嫣红从哪儿弄来了两套劳动布工作服,一人一套。颜嫣红跟他一样,扛水泥,扛瓷砖箱子,背大理石块,爬楼梯。你真别说,颜嫣红还真行,不比他少扛一件。他只让颜嫣红扛了一个小时,就撵颜嫣红走。颜嫣红不听。他就上楼收拾行李,回家不干了。他万万没想到,颜嫣红乖乖地听话了。他又加上一条,在颜嫣红生日前,不许颜嫣红来见他,好让他想想送什么生日礼物。颜嫣红也点头了,开着车走了。他呆呆地望着远去的车,直到望不见,内心顿时感到空虚失落。他绞尽脑汁,想着送什么礼物给颜嫣红。颜嫣红生日那天,他歇了工,跑进深山里,采回来许多各种各样的鲜花,用了差不多一个下午的时间,编了顶百花桂冠。参加人家的生日聚会,终归不该等人家开车来接吧?他早早来到别墅大门口,见颜嫣红在门口徘徊,穿着校服,胸前别着市一中的校徽,跟他一模一样。颜嫣红迎上来,他快步奔过去,把花冠戴在颜嫣红的头上,笑着说:“祝你生日快乐!”

    颜嫣红笑得比头上的百花更靓丽,令人赏心悦目。

    他跟颜嫣红携手并肩走进早已布置好了的大客厅,的确没有外人,除了颜大婶和颜大叔,只有颜大爷和颜大娘和奔走侍候的人们。颜大叔皮笑肉不笑地表示欢迎他。他清楚,若不是颜嫣红几经告诫,他不被逐出大门才怪呢。

    他见颜大婶盘腿坐在蒲团上,面前的矮桌上摆满了素食和水果,赶紧上前,双手当胸合十,躬身请安。颜大婶微笑着,双手合十,念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还了礼。

    颜大爷抓住他的双手,端详了半天,笑呵呵地说:“好小子,不知不觉的,一米七十多了,比我都高了,眉宇间蕴含着英武灵秀之气、真是堂堂一表,凛凛一躯呀!到目前为止,你姐姐是咱乡唯一一位北大学生,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听嫣红说,你作文如果不扣分,能得满分,老天爷呀,山沟里要出状元了!可喜可贺。你要是考上了清华,跟你姐姐一样,奖励三万块人民币。国家需要人才,你是棵好苗苗,大爷这个父母官儿当然竭力培植。论私呢,你跟嫣红青梅竹马,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嫣红喜欢的人,大爷当然喜欢,当然要另眼相看,特殊照顾。我有三个儿子,宁愿跟我兄弟换嫣红一个闺女。”

    她被颜大爷说得既感动又脸红。的确,颜大爷爱颜嫣红胜过爱自己的儿子们,对他很和蔼,对他家很关照,只要乡里发放救济款和物,从未落下他家。这时,颜大爷把十九根小蜡烛全点着了,笑着说:“宝贝女儿,许个愿吧。”

    颜嫣红两手当胸合十,念了声“南无阿弥陀佛”,闭上了眼睛,两片红红的薄唇一张一合,默默地许愿,然后,一口气吹熄了的蜡烛,冲他笑着说:“小哥,怎么不问问我许了什么愿,难道不想知道?”

    从颜嫣红会说话起,一直叫他小哥。上了高三,颜嫣红不叫他小哥了,平时直呼他你,不高兴时叫他“嗳”,极高兴和极生气时叫他臭小子。在颜嫣红生日聚会上,他终于又听见了颜嫣红亲昵的叫声,笑着说:“当然想知道,只怕你不说。”

    颜嫣红笑着说:“我不说,你也知道。你许了什么愿,我也许了这个愿,一字不差。”

    当着长辈们的面,他禁不住脸红耳热。其实,不必心虚,别人根本不知道他许了什么愿。

    颜嫣红切开蛋糕,请大家分享,随便吃喝,开宴了。他没先吃,放在盘子里一块,双手端着,和颜嫣红并肩走到矮桌前,弯着腰,把蛋糕捧到颜大婶的眼前。颜嫣红笑着说:“妈,奶油是素食。当年,乔达摩·悉达多……”他赶紧扯颜嫣红的衣角,提醒颜嫣红,直呼其名是不敬,入颜大婶的耳朵里简直是亵渎,是不可容忍的。其实,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不了解颜大婶清净的心,就算有人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她也不会动容。颜嫣红赶紧改口道:“当年,释迦牟尼奄奄一息,喝了牧羊女布施的羊乳,在菩提树下大彻大悟,终于成佛。”

    颜大婶听女儿讲出了佛祖的典故,心中高兴,笑着接过盘子,吃了一口,示意他俩过去,尽情地吃,尽情地玩,尽情地乐。

    颜大叔一直不拿正眼瞅他。他知道颜大叔看不上他,嫌他是寒门子弟,哪里知道是他挡了颜大叔的来钱道。一个多月前,颜总经理就放出风去,要趁女儿生日捞一票,不捞白不捞。父母早就过世了,女儿又小,家中无事,瞪眼掏包给人家,亏大发了。那些与他有过码的,尤其是手下的大小经理和众多工头都上心了,都备下了一份厚礼。既排场又来票子的生日庆典,让小王八羔子给搅黄了,断了那些人巴结的路。他在心里发狠,只好在女儿上学上压一把了。

    颜嫣红紧着让他吃这吃那。他实在吃不下去了。颜嫣红拉着他的手来到车库,指着一辆崭新的黑亮的奔驰轿车,笑着说:“这纯粹是我的车,你总该开了吧?”

    他一下明白了,是他的那话促成了颜嫣红要车的。他呆呆地瞅着颜嫣红,无言以对,真不知道该不该开。他忽然发现颜嫣红身上的校服跟今天的场合极不相配,连徐娘半老的颜大娘都穿着昂贵漂亮的连衣裙。颜嫣红年轻漂亮,又有雄厚的物质条件,应该打扮得更漂亮,哪位花季少女不爱美?他张口就说:“又不是在学校里,你不应该总穿着校服。尤其是今天,你应该打扮得花枝招展。”

    颜嫣红心花怒放,杏核眼里闪烁着兴奋愉悦的光,故意紧绷着脸,撅着小嘴,气呼呼地说:“还有脸说我呢,都是你害的!那么多漂亮衣服,我不敢穿进学校,偏偏又必须住校,都放小了。六年小学,六年中学,我是穿着校服度过的。你可坑苦我了!”

    他很惊讶,怎么这么粗心?竟然一直没注意颜嫣红穿什么。他觉得颜嫣红委屈了他,争辩道:“我又没不许你穿,喜欢你尽情打扮,美压群芳。你可别什么事都赖我啊!”

    颜嫣红两眼噙着泪,颤声道:“你那么敏感,我敢穿吗?怕拉开咱俩的距离,不怪你,怪谁?”她的热泪夺眶而出,像断了线的珍珠,落地有声。

    他心头震颤,鼻子发酸,喉头哽咽,禁不住张开双臂,紧紧地把颜嫣红搂在怀里。颜嫣红依偎在他坚实的胸前,破涕为笑。

     

     

    纪小儿站在最后一道山梁上,放眼望去,纪家屯上空的袅袅炊烟尽收眼底。他只要下了山坡,趟过小河,很快就会进屯,就会走进家门,就会看见多日不见的妈妈爸爸了。想到小河,少年的趣事浮现在眼前。他爱这条小河,将永远在他心中流淌。他深情地向小河望去,影影绰绰地看见一辆轿车停在他必经的河边,心不由地一颤,叹道:难为她了。这里没有大路,她是怎么开过来的?千万可别碰坏了车,她会伤心的。他跑下山坡,直奔轿车。颜嫣红面向着他,一脸得意的笑。他的心不由地“嘣嘣”乱蹦,颜嫣红怪笑里隐藏着“阴谋”,不知会怎样摆布他?他唯有不急不躁,察颜观色,洞悉颜嫣红的“祸心”,设法应付,逃过这一劫。他轻轻地放下提包,重重地扔下行李卷,一屁股坐在上面,擦脸上的热汗,冲颜嫣红一笑,说:“你等了多时了吧?我来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颜嫣红笑容可掬,温柔悦耳地说:“本大小姐知书达礼,温良恭俭让,岂是你想象的牛头马面?”她收敛了笑容,横眉冷对,却轻轻地照纪小儿的屁股踢了一脚,叫道:“起来!”

    纪小儿让颜嫣红的脚尖刚沾衣服,便蹦起来,笑嘻嘻地站在一边。他清楚,“阴谋”不明,唯有乖乖地听话,颜嫣红心软,“阴谋”大多数会冰释的。

    颜嫣红比纪小儿稍稍高了一点儿,浑身的腱子肉,一员驰骋在绿茵场上矫健骁勇的大将。她伸出两只大手,毫不费力地拎起行李卷和提包,扔进早已打开盖的后备箱,“啪”的一声,关上,锁住了,冲纪小儿喊:“傻笑啥,走哇!”

    纪小儿无暇思考,赶紧快步奔到轿车边,手刚摸到车门拉手,耳边响起一声断喝:“臭小子,别碰我的车!”他犹如五雷轰顶,浑身震颤。他的生活中,不能没有颜嫣红。可是,如果这是颜嫣红的心里话,他决心忍痛割爱,必定会惆怅,失落,一年,两年,会是更长的时间,反正是心中永远不会磨灭的遗憾。他含泪转过身来,见颜嫣红斜倚着后备箱,冲他吐舌头,作鬼脸。他气急了,指着颜嫣红喊:“你你你什么?”他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词了。

    颜嫣红知道伤了纪小儿的心,仍然不依不饶,步步紧逼,笑着说:“想不到,你表面那么坚强,心灵原来那么脆弱,开个玩笑而已。车是我的,就是你的,咱俩怎么能分彼此?”

    纪小儿弹掉眼角的泪珠,脸色庄重肃穆,郑重地说:“事关重大,是开不得玩笑的!”

    颜嫣红搂着纪小儿的腰,耳朵贴在纪小儿的左胸上,听纪小儿超速的心跳,暗暗得意,心中道:“这只是序幕,你就失魂落魄了,好戏还没开演呢。好哥哥,怪不得我,都是你逼的,加上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她依偎在纪小儿的胸前,像只温驯的小猫,柔声道:“我沿着树稀的山脚,把车开过来的,可累死了。河水涨了,就不敢再看了,一直对着山,盼望你快来。奔驰是轿车,不是水陆两栖坦克,是过不去的。还是老办法,你背我过去吧。”

    纪小儿放心地笑了,觉得颜嫣红不过发泄一下怨气罢了,也不神经质了,虚惊了一场。他拉着颜嫣红的手,来到小河边。小河原本宽不过十米,深不过三分米,清澈见底,河底是清一色的长满青苔的鹅卵石,两岸是金黄的沙滩。眼下,河水淹没了沙滩,足有二十多米宽,深可没腰,虽然没有大浪,流速却相当快,比当年有过之而不及。那天,他和屯里的小伙伴第一天上学,心里有说不出的兴奋。天公不作美,下了一天的大雨。他们回家时,河水涨了。高年级和同年级的男生女生笑着叫着过去,蹲在岸上,嘲笑彼岸剩下的孩子们。他们只是寻开心,真出了危险,会奋不顾身地援救的。他是没过河的唯一男孩,因为身边有四个不敢过河的女孩。一个是颜嫣红,见水流动就晕,就要一头扎进河里,仿佛河里伸出一只无形的巨手要把她拉进去,早上他背颜嫣红趟过了河。还有三个跟他年纪仿佛的女孩,虽然不晕水,却不敢趟河,怕被湍急的河水冲走淹死。他把死死抓着他手的颜嫣红扳转身子,面向着山,哄她:“小妹别怕,千万别回头,等小哥把三个孙女送过河,马上来背你。”纪家屯,顾名思义,纪姓人家占绝大多数,没谁比他爸辈份高,他自然就是大辈,当然要尽爱护小辈的责任。他领着三个女孩在岸上演习了几遍,对她们说:“咱们一个抓住一个的手,千万别撒开。我在前面拉着你们,水可能没脖,也许没顶,只是一两步,憋住一口气,千万别撒手,就过去了。你们愿不愿意做勇敢的女生?”三个女孩异口同声地喊:“我是勇敢的女生!”他笑了。如果她们谁也不吱声,他只好放弃,只好一个一个地背她们趟过河。他拉着她们进了河,觉得他的队伍应该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给彼岸的坏家伙们看看,想起了今天刚学会的歌,回头冲颜嫣红喊:“小妹,你嗓子好,给我们起个头。”颜嫣红知道他渴望戴上红领巾,带着哭腔唱道:“我们是新中国的少年,预备,唱!”“我们是新中国的少年,我们是新少年的先锋……”那三个女孩子也带着哭腔唱了起来,引来彼岸一片哄笑。事与愿违,他哭笑不得,不管咋说,他们也算是高歌奋进,趟过了湍急的小河。岸上的孩子们怕辈尊的他责罚,一哄跑向屯子。他又趟过河,背起颜嫣红,小心翼翼地踩着溜滑的鹅卵石,生怕有个闪失,吓着背上的颜嫣红。三个蹲在岸上等他俩一块回屯的女孩越看越眼气,一个拍着手叫道:“爷爷偏心眼儿,不背孙女,背媳妇儿,羞!”第二个拍着手叫道:“太爷偏心眼儿,不背重孙女,背媳妇儿,羞羞!”第三个拍着手叫道:“祖太爷偏心眼,不背玄孙女,背媳妇儿,羞羞羞!”颜嫣红两手离开他的肩头,拍手叫道:“你们赶紧磕头,见奶奶、太奶、祖太奶!”那三个女孩本想取笑颜嫣红,反而被颜嫣红占尽了便宜,哄笑着跑向屯子。从此,他早上背颜嫣红趟河上学,晚上背颜嫣红趟河回家,一直背到颜嫣红家搬出了纪家屯。

    颜嫣红不敢看流动的河水,转过身来,搂着纪小儿的脖子,脸贴着纪小儿的脸,在纪小儿的耳边呢喃地说:“咱们永远是那个时候多好啊,我不愿意长大。”

    纪小儿也贴在颜嫣红的耳朵,小声说:“人从第一声啼哭开始,一步一步地走向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坟墓,自然规律,不可抗拒。况且,我不想过那种日子。那时,咱们带的中午饭,不是苞米面大饼子,就是苞米面窝窝头,清一色的咸菜疙瘩,渴了喝井水。我希望过富足的生活,拥有雄厚的资产。”

    颜嫣红听在耳里,美在心中,只是觉得太难了。无论怎么说,纪小儿有雄心壮志,足以令她欢欣鼓舞了。她不失时机地将了纪小儿一军:“就凭你空着两只爪子,真的能白手起家?”

    纪小儿一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信心十足地说:“知识就是力量,知识就是财富。我刻苦努力,一定要获得博士学位,获得广博的知识,为将来拼搏奋斗打下坚实的基础,避免比尔·盖茨的遗憾。”

    颜嫣红继续将军:“你天下第一,摒弃援助,孤身奋斗?”

    “不!我渴望援助,更需要同路人。但是,必须互相尊重人格,在平等互利的基础上。”

    颜嫣红乐在心里,紧绷着脸,佯装气极了用力推开纪小儿,把纪小儿推了一个屁墩,指着纪小儿的鼻子,叫道:“臭小子,你在说我没平等待你,污辱了你的人格?”

    纪小儿赶紧站起来,向颜嫣红深鞠一躬,诚恳地说:“实在对不起!怪我太粗心,让你爱了委屈。花季少女,谁不爱美?也应该美。你天生丽质,又有充足的物质条件,本应该打扮得花枝招展,美压群芳。可是,你为了与我划一,舍弃了许多。这份情,我铭记在心,永不磨灭。不过,你也误会了,平等在心里,在日常的相片中,不在谁穿什么,用什么,吃什么。有老人讲时位移人,有道理,也是一般人的通病。然而,你没变,还是我背着趟河的小丫头。否则,咱俩早已是陌路人了。”

    颜嫣红乐坏了,真想扑进纪小儿怀里,亲吻纪小儿。她没动,抑制了冲动,女孩要矜持,要让男孩主动。她冲纪小儿叫道:“臭小子,你说了一大套,无非是说我是个傻丫头,自讨苦吃。算了,算了,你太会诡辩,我没工夫搭理你,快背我过河吧。蹲下呀!聋了?”

    纪小儿赶紧说:“稍等。你打开后备箱,我得拿药。”

    颜嫣红早已想到了,笑着说:“河水湍急,河底溜滑,万一你摔倒了,把药弄湿了,怎么办?只好辛苦你了,把我背过去,再回来拿药。”

    纪小儿笑了,觉得颜嫣红心细,想得周到。他背起颜嫣红,可真不轻,比一袋水泥重多了,不是那个他背过来背回去的小黄毛丫头片子了。水到了腰,他小心翼翼,生怕有个闪失,吓着颜嫣红。

    颜嫣红闭着眼睛,觉得到了河中心,吟道:“妾发初覆额,摘花门前剧。”

    引发了纪小儿的兴致,接上:“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哎哟!”他肩上疼痛,原来被颜嫣红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的注意力被分散,脚下一滑,身子一晃,赶紧稳住。

    “臭小子,恨你,恨你,恨死你!”颜嫣红笑着,叫着,两手不扳纪小儿的肩头,拍打纪小儿的头顶,身子不停地左扭右扭。

    纪小儿背着颜嫣红本来就很吃力,颜嫣红再一胡闹,吃不消了,脚步大乱,踩翻了一块鹅卵石,向前扑去。他的双手紧紧地抱着颜嫣红的大腿,怕颜嫣红落水,不敢抽回来支撑,一头扎进河里,呛了一口水,心慌意乱、不由自主地抽回手来,身上没了重量,颜嫣红肯定落水了。他赶紧站起来,顾不得擦呛出来的鼻涕,极目搜寻颜嫣红。不得了了!颜嫣红被河水冲出了三四步远,在河水里翻滚挣扎。他两大步奔过去,拦腰抱起颜嫣红。颜嫣红早有准备,憋住一口气,料定纪小儿会不顾一切地在短时间内把她捞起来,万一时间长了,可就惨了。她的两条胳膊紧紧地搂着纪小儿的脖子,贴着纪小儿的耳朵说:“我的妈呀,可真是玩命啊!”

    纪小儿的心不由地一沉,颜嫣红是故意的,有预谋的,岸上的只是铺垫,“阴谋”刚开始实施。他真想不通,这只落汤鸡还能插翅,还能飞多高?他把两手移到颜嫣红的大腿弯,抱紧颜嫣红,脚下试试探探,确信踩稳了鹅卵石,才迈出一步。他终于上岸了,向屯子走了十几步,实在抱不动了,撒开了两只手。

    颜嫣红脚踏实地了,两条白皙的胳膊仍然紧紧地搂着纪小儿的脖子,眼睛盯着纪小儿的眼睛,尖叫:“打流氓啊,救命啊!”

    纪小儿万万没有想到颜嫣红竟然如此胡闹,万一让屯里的小辈们听见,跑过来,人可就丢尽了,何以齐家?他必须立刻捂住颜嫣红的嘴,无奈手在颜嫣红的背后拿不回来,惶急之中,双唇往前一凑,堵住了颜嫣红的小嘴。颜嫣红闭上了眼睛,双唇嚅动,吮吸。一股热流传遍了他的全身,令他热血沸腾,血管贲张,双唇也跟着嚅动,吮吸。他看不见山林,听不见河水奔流,沉浸在从未有过的美妙的境界之中。

    过了好半天,颜嫣红依依不舍地推开纪小儿,笑骂道:“臭小子,你占尽了便宜!”她收敛了笑容,一脸的神圣不可侵犯,“少女的初吻你必须有所承诺!”

    纪小儿受够了,当然要报复。他两手一摊嬉皮笑脸地说:“谁吻你了?谁叫你怪叫了?我只不过是堵你的嘴罢了。”

    颜嫣红浑身不由自主地一颤,眼泪在眼圈里直转,问:“那你为什么不用手?”

    纪小儿见颜嫣红认真了,心一狠,说:“我的手在你背后,你紧紧地搂着我,拿得过来吗?”

    “好!算我瞎了眼,自作多情。”颜嫣红泪流满面,却没有哭声,转身,快步奔向小河。

    纪小儿吓坏了,两大步追上颜嫣红,拦腰抱住,低声下气地说:“饶了我吧,那不是真心话,逗你玩呢。”

    颜嫣红转身,紧紧地搂着纪小儿的脖子,贴着纪小儿的耳朵说:“你说过,‘事关重大,是开不得玩笑的。’你必须有所承诺!”

    纪小儿紧紧地抱着颜嫣红的双肩,贴着颜嫣红的耳朵说:“还用得着承诺吗?离开你,我都不敢想象怎样生活。咱俩手拉着手长大,永远不分开。生,形影不离,死,安息同穴。可是,咱俩都有各自的亲人,都要和睦相处。我需要时间去努力,你能等吗?”

    颜嫣红笑着说:“我最多只能等到你获得博士学位,可不能等到你事业有成。那时,我也许白了头。我没那么傻,我可不干!咱俩携手并肩,共同拼搏奋斗,总比一个有力量。你我终身已定,考虑问题,采取行动,必须协商,达成共识,才能决定。否则,个人无权采取任何行动。这就是互相尊重,平等相待,合二而一,共进共退,你说该不该这样?”

    纪小儿马上说:“那是当然的。你说的,正是我心中想的。”

    颜嫣红终于掌握了主动权,开怀大笑,银铃般的笑声在山谷里回荡。她要步步紧逼,牢地牵住纪小儿的牛鼻子,跟她去美国读哈佛大学。大爷早就给她俩办手续了。大爷说,这几天就能办成,让她不管用啥办法尽快将纪小儿搞定,千万别错过机会。大爷有位美籍华人富豪朋友,说是朋友吧,又不太恰当,反正利益一致,互相利用,谁也离不开谁。由这位华人作她俩的担保人。她准备和纪小儿在美国先补习一年美式英语,再报考哈佛大学。凭她俩的功底,再加上一年的努力,考上哈佛大学有十足的把握。她高考得了七百三十二分,远远地超出了清华大学的录取分数线,却没有一所大专院校录取她,因为她根本就没报志愿,只想看看自己的实际水平。有多少考生仅一分之差跌倒在清华大学的大门口?眼睁睁地进不去,哭也没有用,清华大学不要眼泪,只要合格的学员。她既然决定出国留学,就别参与激烈的角逐,别浪费珍贵的名额,给他人让路吧。她很想劝纪小儿不报志愿,却不敢说,明知道纪小儿不会跟她去留学,她还没想好对策,说了,反而更难办了。眼下,纪小儿如果一如既往,仍然不接受她的援助,别说读哈佛大学,恐怕连读清华大学都难于上青天了。她想到这儿,心情沉重,笑声戛然而止。她见纪小儿愣眉愣眼地瞅着她,想引开纪小儿的注意力,忙找话说:“那天,我喝醉了,你一定守在我身边。我妈最疼你,绝对不会把你晾在一边,跟你说什么了?我想知道,快告诉我嘛。”

    纪小儿把颜大婶赠护身符给函封的事讲给颜嫣红听。

    颜嫣红一跺脚,笑着说:“我妈可真偏心!你过生日,她念了四十九天经,求众佛保佑你,却不管我。”她想到函封,眼睛一亮,妈妈给纪小儿预设的新娘必定是她。她拉着纪小儿的手,往河岸走,“快背我过河,拆开函封,看我妈写了什么。”

    纪小儿死死地拉住颜嫣红,摇着头说:“绝对不行!大婶还讲了咱俩小时候偷吃香瓜的事儿,告诫咱俩不要再偷摘不熟的大香瓜。”

    颜嫣红又一次在心里默念“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是个宝”。那天,她坦诚地告诉妈妈,她非纪小儿不嫁,相信纪小儿非她不娶。妈妈开心地笑了,不但不责怪,而且关怀备至,给她俩一条渡到幸福彼岸的船。她见纪小儿要趟河,忙说:“背上我!”

    “背你干啥?我回去取药,把钥匙给我。”

    “臭小子,我都成了落汤鸡,你不管了,这个样子进屯吗?快背我过河。咱俩换换衣服,开车绕回去,从那边的大路进屯。”

    纪小儿背嫣红趟过了河,来到轿车边。他想换衣服,打不开后备箱,拿不出提包,向颜嫣红要钥匙。

    颜嫣红从车里拿出一件短袖衫和一条穿好皮带的短裤,团成一个蛋,塞进纪小儿手里,笑着说:“天太热,你穿这个吧。愣着干啥?没几个钱,是我卖花挣的。你去树林里换,我在车里换。”她见纪小儿迟迟不动,变了脸,“臭小子,快滚!湿衣服箍得我难受死了,莫非你想偷看?”

    纪小儿一惊,只得拿着衣服走向跟前的树林。他边走边看衣服,一折腾,掉出了一双皮凉鞋和一双白得耀眼的丝袜。他捡起来,没看出衣服有什么特殊,款式普通,只是手感很好,只得信了颜嫣红的话。他没接触过高档物品,自然不识物。只说那件短袖衫,是上好的,价值一千多元,任你大汗淋漓,不会贴在身上。他穿上衣裤,浑身凉爽舒畅。他摸到皮带卡子上的标志,一愣,竟然和一位同学的一模一样,这位同学曾经当众称他的皮带价值上千元,是鳄鱼牌高级皮带,众人信服,没人提出疑义。他下意识地瞅瞅脚穿的白色丝袜和黑亮柔软的皮凉鞋,还不知道值多少钱呢!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又上了丫头片子钩了,穿上身的衣服鞋岂有送还之礼?况且,颜嫣红既然有办法送出去,就有办法拒收,还会说出他想不到的话。

    颜嫣红望着纪小儿的背影,得意地笑了。她顾不上换衣服,打开后备箱,拉开纪小儿提包的拉锁,放进两个精致的服装盒,那是两套带衬衫马甲领带的皮尔卡丹西服。她不敢让纪小儿看见上面的英文。她换好了衣服,见纪小儿走出了树林,更加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她听见纪小儿喊:“换好了吗?”她故意说:“你管换没换好呢?没事的,你乐意过来就过来,正好帮我换,我反正是你的人。”她见纪小儿驻足不前,觉得好笑,太迂腐,四书五经读得太多了,不现代化。她要和纪小儿仍然保持服装划一,不是校服,要提高档次,要有质的飞跃,但愿今后能如这个良好的开端,一切都好办了。她开心地笑了。

     

     

    柞树条子夹的小院,三间低矮的砖瓦房,中间是厨房,东西两间是卧室。这儿就是纪小儿的家。

    纪小儿根本无法把车开进小院,院门太小了,只得把车停在门外。他打开后备箱,扛起行李卷,颜嫣红拎起提包,推开柞树条子编的院门,一前一后,走进小院。颜嫣红脚步歪斜,走不直路,怀里像揣个小兔子似的,乱蹦乱跳。

    纪大娘坐在炕沿上,听见屋门响,瞪眼看不清楚人,问道:“谁呀?”

    纪小儿一个踉跄,差点儿跌倒,可吓坏了,暗道:“难道妈妈的眼睛……”他不敢猜想,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跪在妈妈的眼皮底下。

    妈妈两手摩挲儿子的双肩,瞪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看清了儿子英气勃勃的脸。儿子满头乌黑浓密的头发,宽大的前额,两道剑眉,一双黑宝石般闪闪发光的大眼睛,挺直的鼻子,红润的双唇,线条分明,显现出刚毅顽强的气质。是儿子回来了。她鼻子酸酸的,欲哭无泪,泪已哭干,哽哽咽咽地说:“小儿,你爸,你爸……”她说不出话来,伸手指向儿子背对的方向。

    纪小儿猛回头,看见桌上摆着灵牌,上书爸爸的名字,后面安放着爸爸的遗像,心如刀箭穿过。他扑过去,伸出双手去捧爸爸的灵牌,一阵天旋地转,“咕咚”一声,仰面朝天,摔倒在地上。

    妈妈一着急,连那半边身子也不好使了,跌下炕,挣扎着要爬向儿子,怎奈手脚不听使唤,瞪眼动不了窝。

    颜嫣红顾不得纪大娘,惊叫着,奔向纪小儿。她当天就知道纪大爷遇难了。那天,井下作业面大冒顶,二十多个矿工被砸在里面,只有林祥忠带着几个人逃了出来。爸爸觉得没救了,全死了,怕耽误出煤,不许矿工挖掘寻找死难者的尸体,说以后再挖。矿工们不听,跟爸爸论理,爸爸不讲理,被愤怒的矿工推推搡搡。五秃子岂能袖手旁观?连摔带打,放倒了几个矿工。矿工们没被吓住,发一声喊,一拥而上,把五秃子压倒,按住,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矿工们撇下五秃子,又去围攻爸爸。五秃子鼻青眼肿,浑身散了架子,爬不起来了,拿手机想召集保安们。这个井口和别的井口在家休班的矿工听到消息,纷纷涌来。五秃子见潮水般涌来的人群,长叹一声,打消了念头,只好杀猪不吹——蔫退了。矿工们揪着爸爸,到乡政府讨个公道。大爷当着众多矿工的面,狠狠地扇了爸爸两个嘴巴,吼道:“咱们是共产党人,咋能跟当年的小日本鬼子一样?”大爷亲临现场指挥,挖了三天三夜,终于把死难者的尸体找全。大爷派人准备了上好的棺材,挖出一具尸体,马上清洗,换上新衣服,入殓。大爷亲手逐一发放赔款,开过追悼会,身披重孝,打着灵头幡,引导抬棺队伍,集体安葬,感动了所有的矿工和死难者家属,平息了一触即发的工潮。她找到爸爸,要求爸爸对纪大爷另眼相待,再给纪大娘一些钱。爸爸的头摇得像只货郎鼓,没好气地说:“再给她钱,别人冲我要,我咋办?死一个七万,我拿出了一百多万,还不算别的花销。再给钱,我吃得消吗?我的钱可不是大风刮来的。乖乖,好好念书,别瞎操心给老爸添乱了。”她觉得爸爸也有苦衷,说得也有道理。她把手里的钱凑巴凑巴,共有五万块送到纪大娘手里,直说,纪大娘肯定不会要,只好撒谎:“大娘,我爸和大爷是好兄弟,大爷不幸遇难,觉得没脸见你,打发我给你送追加赔款,不多,只是一点儿心意,请你无论如何也得收下,要不,我爸心里就更不好受了,非冲我发脾气不可。”话说到这份上,纪大娘很感激她爸爸,钱没理由不收下。也许人万难做到不撒谎,骗不对付的人是为了整他,骗亲友是为了帮他。她骗纪小儿,就是拖延时间,日子久了,也许会冲淡悲哀。可是,纪小儿还是悲痛欲绝。昏了过去。她虽然心惊肉跳,却没慌了手脚,用大拇指死死地压纪小儿的人中,哭喊着:“小哥,小哥,快醒醒啊!”

    “哇”地一声,纪小儿大哭起来。他跳起来,两手死死地抓住颜嫣红的双肩,吼道:“你一直瞒着我,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颜嫣红疼得直咧嘴,不挣脱,任凭纪小儿推出去,拽回来。

    纪大娘坐在地上,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大喊:“浑小儿,快撒手!多好的闺女呀,不许你这样对她!”她喘了一口气,“不关她的事,是我求大伙别告诉你。你正要考大学,怕耽误了你。再说,颜书记打幡,一块出殡,你回不回来,一个样。妮儿至今还不知道呢。”

    纪小儿跪在桌前,哭得昏头胀脑,见颜嫣红跪在身边陪他哭,眼睛都哭肿了。他硬憋住奔涌的泪水,硬憋住哭声。他清楚,就是哭死,爸爸也不会活过来,得打算今后怎么办了。他背起妈妈,和颜嫣红来到墓地,在一片新坟中,找到了爸爸的坟包,他放下妈妈,跪在高大光滑的大理石墓碑下,哭喊着:“爸,儿子不孝,没给你送终!”他热泪横流,哭声在山谷里回响。

    颜嫣红流着泪,把事先准备好的供品摆好,点燃香和烧纸,跪在纪小儿身边,说:“大爷,你儿子领我拜祭你来了,给你送钱来了。大爷,我是你未过门的儿媳妇,大娘和小儿就交给我了,你放心吧,安息吧。”她哭了一阵子,硬把纪小儿拽起来,悲悲切切地说:“回家吧,得想想以后怎么办。”

    妈妈也哭劝儿子回家。

    他们回到家中。

    妈妈拿出十二捆人民币,放在炕上,流着泪说:“小儿,这是你爸爸的命换来的。债主们当天就来要债。我说得等你回来,还告诉他们,谁去找你,我就一把火烧了,谁也别想得到一个子儿。是还他们,还是留着你姐俩念书?你拿个主意吧。”

    颜嫣红很气愤,纪家给他们的利钱何止十二万?可是,她很无奈,放债不违法,债迟早要还,赖不掉,也不该赖。她眼盯着纪小儿,没吱声,只看纪小儿怎么决定了。

    纪小儿眼盯着十二捆人民币,每一张都浸满了爸爸的鲜血。还了债,脱离了债主的盘剥,一身轻松,两手空空,拿什么上大学?人家放高利贷,他家借高利贷,周喻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自古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权衡一番,一字一顿地说:“还债!虽然他们很可恶,却救了咱家的急难,趁着有钱,一次还清,再背这种债,将永无出头之日!”

    妈妈点点头,叹了一口气,向儿子:“那你姐俩还咋念书?”

    没容纪小儿开口,颜嫣红忙说:“大娘,你别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妈已经跟他商量好了。我妈太忙,让我替她再跟你商量商量,请你给她作伴,没有工钱,只给点儿零花钱,你用着方便。我这次来,一是拜祭大爷,二是专程来接你。”

    纪小儿明白了,颜大婶不但早就知道爸爸遇难了,而且做了精心的安排。什么“只给点儿零花钱”?那是没数的,无尽无休的。颜大婶是要把他妈养起来,供他姐俩读书。他禁不住热泪盈眶,颜大婶的情义比天高,比海深。他铭记在心,却绝不能接受,婉言谢绝:“我妈自理困难,还得拖累大婶。”

    妈妈顺着儿子的话说:“可使不得!”

    颜嫣红气得直跺脚,恨不得给纪小儿两撇子,说:“没你的事儿,少插嘴!大娘,不算做饭的和绿化的,我爸,我,我妈,各有一个保姆。还用得着我妈伺候你吗?我妈和你情同姐妹,现在一个人闷得慌,就是请你陪她唠唠以前的事儿。”

    纪大娘从他俩的脸色和眼神上看出了八九不离十,差点儿落泪,忙说:“闺女,跟你妈说,我心领了,感激不尽。”她心里清楚,颜大妹子菩萨心肠,大慈大悲,这份情义比天高,比海深,没法报答,就算来世当牛做马也还不清,得还几辈子?她也是佛门俗家弟子,相信因果报应,六道轮回。

    颜嫣红看出了纪大娘的心思,恐怕难以劝动,只好等妈妈亲自出马,跟纪大娘讲佛法,论亲情,说服纪大娘了。她拉着纪小儿的手,急切地说:“我有办法了,找大爷去!让大爷号召乡里的干部和矿上的大小经理众多工头捐款。大爷欣赏你姐俩,绝不会作壁上观。大爷一向出手大方,绝不会是三千五千的,谁敢不买他的账?必定踊跃捐款。”

    纪小儿摇着头说:“让我双手高举着捐款数字的牌子示众,拿出一副感激不尽可怜兮兮的表情,对着记者的闪光灯和录像机镜头,还不如一刀杀了我。我不幸,就得别人怜悯?我是健康的青年人,不需要施舍,凭什么白拿人家的钱?

    颜嫣红的心忐忑不安,预感到不妙,不敢往那条路上想,又不得不那么想,怎么的,也得证实一下,壮着胆说:“这不行,那不干,你到底想怎么办?”

    纪小儿平静地说:“自食其力,下井挖煤,养母供姐。再过三年,姐姐获得了硕士学位,就算打工,也是白领雇员,再供我上大学。”

    颜嫣红和妈妈担心的事终于由纪小儿的口说了出来,不由地惊叫:“你疯了?我不允许!”

    “唯一的出路,别无选择。”

    “臭小子,转眼忘了河边的诺言。”

    “我谨记在心。”

    “既然你恪守诺言,我不允许,你必须放弃!”

    “我也不愿意去冒险,实出无奈,不得已而为之。”

    纪大娘见他俩吵翻了天。儿子语气平和,却不退让。颜嫣红直蹦高儿,一声比一声响。她的心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怕儿子再有个三长两短,可真的没法活了。可是,她不让儿子下井,又有啥办法?她想起了林祥忠老头儿,下井几十年,连块皮都没碰破过,不管遇到多大的灾难都能逃出来,有绝招。她要让儿子跟林祥忠一个班,跟在林祥忠身边,学几手,佛祖保佑,千万可别出事了。

    颜嫣红见纪小儿决心已定,雷打不动,哭着跑出门去。纪小儿向前冲了两步,想追上去,却刹住了脚。(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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