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大建 世外农家小记
去年仲秋,我和25团的一位荒友,到河北省某县一座深山水库垂钓。车行至坝下,再无任何路径。大坝拦河而建,库区纵深30多公里,水质甚佳,两岸全是荒草丛生的高山大岭。这里既无环库公路,也无村落,除岸边几位钓鱼人和烟波浩渺中的几条小船外,人迹罕至。
租船前行,劈波斩浪越一个时辰,来到水库深处。由于高山阻挡,这里手机信号全无。安营扎寨之后,环顾四周,空荡荒蛮,渺无人烟,犹如“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忽闻天际传来犬吠之声。循声望去,只见云雾缭绕的山巅之上,隐约有一风车在缓缓转动。惊异之间,一位面孔黑红,50岁上下,身板硬朗的农夫从草坡中闪出,略带惊异朝我们走来。少许寒暄,双方颇有“闲云”偶遇“野鹤”之感。这位黑脸汉子便是风车的主人,姓徐,夫妇二人居家在此荒山野岭已有数年,风车用于自家的发电照明。他热情邀请我们到家中做客,并承诺送饭送水。能免去三天的野炊劳作,饥渴之苦,专心垂钓,何乐不为,我们自然感激不尽。
第二天,徐家夫妇如约送饭,鸡蛋、黄瓜、圆白菜、南瓜、小米粥,均是自产自食之物。每人一顿10元钱,物美价廉,味道天然纯正,恍如回到童年的餐桌。
看到徐家夫妇手提锅碗、水壶,往返山巅,十分不忍,便约定我俩轮流到老徐家就餐,顺便客访,并解开这荒野人家之谜。
我是常年坚持锻炼之人,沿着荒草之中的曲径,行之半山腰,也不尽气喘吁吁。快到山顶,坡度渐缓,一大片叶色墨绿,茎秆粗壮的玉米和垂着黄灿灿、沉甸甸谷穗的梯田,让我眼前一亮。看得出这是沃土勤耕的产物,而且施的全是有机肥。
不远处就是老徐家。风车之下,有一间草顶石墙的整洁农舍,一缕炊烟袅袅升起,院子四周用齐高的木棍篱笆围着,上面爬满了绿藤和蓝白相间的喇叭花。屋后,有几棵垂柳徐徐舞动,空中弥漫着农家特有的柴草饭香味。一只小黄狗摇着尾巴,站在篱笆墙的门口,冲我叫了两声。老徐夫妇赶忙出门,热情地将我迎进院内。
老徐家独处水库中部一座半岛之上,三面环水。举目远眺,只有重峦叠嶂的群山和湛蓝开阔的水面。
房子西侧,是一片绿油油的菜地,东侧是仓房与一排鸡舍、猪圈,百余只家鸡,散落在在院子内外,显得悠然自在,满山的蚂蚱和草籽足以让它们饱食终日。正屋是灶间,水缸、锅碗瓢盆排列有序,两侧各有一间居室。白墙落地,报纸糊顶。土炕上放有老式衣柜。方桌上有台旧式小彩电,砖铺的地面干干净净。屋内陈设简朴,但窗明几净。
老徐沏茶,媳妇做饭,好不热情。言语之中透着欢快,脸上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憨笑,让人感到十分温馨。
看得出,老徐家虽然独处深山,但殷实有余,自得其乐,没有我在其他贫困山区看到的神情木讷,墙破屋斜、脏乱不堪的窘况。
落座之后,一杯在城里难得品尝的香茶,让我惊异。据老徐将,茶是普通的花茶,水取自山下水库。我想,水好茶自香,城里人难得这个福分。
席间,杯酒落肚,老徐的话匣子打开,在我的请求之下,讲述了他的经历与状况,让我感慨颇深。
他们是水库移民。80年代后期,该水库扩容,他们祖辈生活的村庄、良田将被淹在水下。迁至何处?村民通过抓阄定夺。结果老徐手气不佳,抓到本县一个偏远农村,手气好的抓到了秦皇岛郊区。从此,相同起点开始了不同命运。前者搬迁后,虽有政府相助,但一直不受当地人欢迎,境况艰难。后者赶上秦皇岛、北戴河的发展机遇,日子过得“芝麻开花,节节高”,光房产就收益不少,打工机会也多。
生存艰难,还要受气,于是老徐决定,迁回老家,自谋出路。
当他们回到故乡,看到的是荒山野岭,浩淼水面,只有似曾相识的峰峦,带着故乡的气息,静候在那里。
由于该水库负有向秦皇岛、北戴河供水的重要功能,所以对水质保护十分严格。人走房拆,新路不建,旧路被淹,除大坝外,水库周围成了无人、无路、无电的三无地区。
为了躲开世间纷扰,老徐把家选在库区深处的高山之上,这里既无官家造访,又无恶邻相扰,不用交税,不惧偷窃,没有内斗,只用一条小船与外界联接。平日仅与少量打鱼、钓鱼之人交往。冬天结冰后,基本孤悬世外。
虽然条件艰苦,但满山荒芜的梯田可以尽情耕耘,施行轮作。粮食自给、养畜还有余。所产的猪肉、鸡蛋、粮食均是真正天然绿色食品,非一般农家可比。为挣些现钱,老徐要划船到大坝,再乘车30余里,才能到集镇上卖掉自家产品,换回日常所需。几年下来,已经有些固定人家,预订了老徐家的肉、蛋、鸡。甚至北京一位常来此钓鱼的人,已经提前一年,盘下老徐家一只小猪,说好冬天宰杀,封冰后派专人来取。
这里满山的荒草、柴棵,为取暖、做饭提供了无尽的能源。平时,风车发电可供照明,风大时,还可以看上几天电视。
老徐经水库管理处同意,在库中还养了几箱鱼。出于保护水质,该库的网箱中只准养自然生长的鲢鱼与胖头,老徐严格照办。
老徐夫妇不但勤劳,而且聪明。虽然生活殷实,但绝不显富。问起收入多少,老徐笑而不答。看得出,他家陈设简朴实用,田地置于高坡之上,是故意低调。我理解,这是他们最好的自我保护,毕竟回迁合情不合法。如若露富,盲目扩大生产,就会招来他人效仿,或引起官家干预。目前这种来之不易的生活就可能成为“昨日黄花”。
了解老徐家的状况后,我有些替他担忧。问道:“这几年可遇到干扰?”“没有。”老徐断然答道。他说,此地山高水远,与水库管理人员的关系处的不错。我们注意保护环境,不招惹是非,彼此相安无事,还能照应。我故意问道:“你可知本地的镇长和县长是谁?”老徐全然不知。但对胡锦涛、温家宝评价不错,说他们对农民挺照顾。他家有一个半导体,能听到广播。
饭后,我发现烟盒已空,就向老徐讨买。他让媳妇拿来两盒“红塔山”。我想高于市价付钱,但老徐不干,面有不悦之色,我只好照办。坦率讲,我有些担心此烟的真假。但点燃后,我断定这是正宗“红塔山”。忙问道,烟从何来?老徐自豪地说:“是我在沈阳上大学的儿子捎来的”。
连吃再聊,太阳西斜。我突然想起,还有一个哥们在山下苦等,急忙致谢告辞。此时,群山已经披上了一层淡淡金色。微风掠过,库中波光荡漾,闪烁着片片“碎银”,有些耀眼。我忽然有一种“时光错乱”之感。传统与现代、自然与人、老实与聪慧、土著与移民、城市与乡村等巨大差异,在老徐一家人身上随缘组合,相得益彰。
各色农家,我所见众多。北大荒农场职工式、京郊农家乐、河北专业养殖户、太行山与河南平原的贫困村、广东五华县的圈楼式、江浙别墅式、草原牧民式等等,唯独没有见过这种。
他们独处山野,用封闭避开世俗纷扰,求得安稳。他们勤劳聪慧,在自给自足基础上,适度借用市场经济与现代科技,谋得发展,犹如“韬光养晦,勤于守拙”。但仔细一想,并不准确,因为老徐一家只是出于农民的本能,求得富裕的小日子,并无大目标需要“养晦”。“守拙”是真,但属无奈之举。
三天已过,老徐夫妇下山为我们送行。按照习惯,我们将垂钓地点的垃圾清扫干净,小鱼放生,把从京城带来,未曾动用的食品一并留下,老徐甚是感动,连声道谢,只是对放生小鱼有些不解。
与老徐夫妇告别,我心中既有感激,也有担忧,还有羡慕,更多是敬佩。他们的生活方式虽属另类,难以仿照,但他们身上的善良与质朴,勤劳与聪慧,反映了农民的本性与顽强的生命力。他们不祈求、不依赖“救世主”,只求一块真正自主耕耘的天地。
归船已远,老徐夫妇站在岸边,还在向我们招手。他们的身影渐小,最后融为山水一色。此景,让我忽然悟到“质朴”一词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