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伟成 一个没风没雨没有季节的夜晚(下)
从那以后,李队长大胆接近犯人,和不少犯人成了好朋友,去年他考上函大,除了学习之外,没事还翻翻心理学。今天邮来的就是新翻译出版的日本著名心理学家依田新主编的《青年心理学》。老张头把水壶坐在炉子上,问他:“什么书这么高兴?看完借我看看。”他羞口一笑。
李队长出了传达室,骑车上了去分场监狱的大道。此时,西边还泛着微微的银灰色,这色彩没有边际地向上深去再深去,天壤接合的地方,系着一圈厚厚的黑色林带,如果顺着这雪白的大道一直走下去,到了林带的后头,或许是一个太阳洒辉的黄昏吧!他加快了车速,道上的雪被车轮咬着吱吱作响,微风挟着充足的负氧离子窜进他鼻子里,像股清泉似地流到胸腔,浸入五脏六腑,呵,多么亲切的暮色哟。道两旁的小树已长成这么高了,他怎不记得上初二时,他种下的第一棵树苗,浇的最后一桶水呢,他的眼神和它们年轻地聊着,树上的鸟儿在拼凑着各种音符。一个少妇领着一个小女孩从他身边走过,小女孩问母亲:“妈妈,你听它是在叫它的宝宝回家吗?”她的小手指着树上的鸟,母亲面带笑容地答应着。李队长拐下大道,他用手捋了捋散落在额前的几束头发,这时,警卫营里的大黄狗“汪汪”地叫着,一条瘦瘦的黑狗嘴里刁着一块骨头从警卫营里窜出来,擦着李队长的车前而过,跑过道沟又突然地立住,扬着那神气的头颅望着营地,像是在证实着什么,当它重新走去时,动作又变得那么懒散。李队长在监狱门口出示了证件,每当他看见这黑绿色的大门,总有一种庄严而沉重的感觉。是呵,在这块浸满汗水的土壤里,犯人洒下的又有多少是真诚的愧悔呢?他骑上车,琢摸着一个月来和小宝发生的几次口角,说实话,他总想打动他,可又不知从何下手,他的经历太坎坷了,他想,美好的憧憬是每一个青年人独特的情感,可他最初的憧憬只达到了模糊预感的程度。过早地跨入社会和朋友的背叛,使他对自然的体验伤感而主观,精神生活萎缩得难以期待,难到他的憧憬已经过去了?还能开启吗?他问自己,眼前又闪现出小宝那执着而自卑的眼神……。
对于他们生存竞争的落伍,社会现象轻视的不利,处境又让他们没有能力,没有权力对社会这种意识状态进行批判,从而使他们相对转化成自卑感的受害者,转化成对社会的怨恨与反抗。这种自卑感受是有道理的,这种反抗是正常的,并不是想逃避应负的责任,更不是心理学家阿德勒所说的防卫的虚构自卑感。
李队长放慢了车速,嘴里不时地喃喃,难道是将王小宝赌博的事告诉他母亲的做法有什么问题?如果,不,因为,所以,于是,那么,他脑子里很乱,没有头绪地进了队部小院。他还没支稳车子,从犯人的院子里就传出来热闹的打骂声。中队长拿着电棍从队部里走了出来,他喊着杂务,杂务答应着跑进中队小院。
“没事,几个人光屁股打雪仗呢。”
“吃饱了撑的。”中队长松心地骂了一句。
“您回去吃饭吧,我去看看。”他向上推了推眼镜,把书拿在手里走进了中队,刚一进铁栅栏门,一个雪团打在他身边的墙上,他严厉地制止着,打雪的犯人看队长来了,将手中的雪团打向对方,然后蹿进筒道。李队长分开看热闹的人群进了一组,他用手指着一个在炕上手舞足蹈的犯人,说:“今天吃错药了吧!这是冬天。”他说完瞪着安子,安子没有接住这严厉的目光,他低下头系着棉衣扣,打趣道:
“有您的关怀,再冷也不怕。”
“别说废话,告诉你们明天开始出工,一组二组谁要是请病假我跟谁算账!”他低头看了一下手表,又说,“接见时间已经到了,让你们家属见了光彩?”
小宝穿着鞋,不时地瞟着李队长,他哼起了流行歌曲。李队长扭过头,莫名所以地问:“今天有什么喜事呀?”
小宝抬起眼皮,故作感伤地说:“还喜事呢,看了一个悲剧小说,一个考大学的只差一分没考上,穿着他妈小时候给做的棉猴儿,在雪地里遛了一夜。”
“不是棉猴儿,是雨衣吧?”一个小白脸纠正着。
“对对对,还戴个眼镜。”
“王小宝,你……队部去。”李队长涨红着脸。
几个犯人赶紧上前抹着稀泥,安子不疼不痒地骂着小宝。这时门开了,杂务叫着李队长。
“李队长,接见的家属已经到队部了,您快去吧!中队长吃饭还没回来。”李队长瞧了小宝一眼,愤愤地走出屋子。杂务对小宝说:
“有你。”
“我?”
“对,你姑妈来了。”说完他出了门,在筒道里大声念起接见人的名单。
小宝呆呆地站在原处,他周身沉实,他相信姑妈笃定会来的,不管他走到哪里,他相信,这就是他的姑妈。
“嘛呢?”安子问犯呆的小宝。“还不快去,水沏好了我给你送过去。”
他没喊报告就推开了接见室的门,李队长站在桌边,和别的犯人家属解答着什么,看他进来没有理他。小宝看到姑妈,低下头,小声招呼一句:“姑妈来了。”
王大妈看小宝坐在对面儿,脸上露出无限的满足,她的眼睛在小宝身上抚摸着,就这样抚摸着,一会儿,小宝那羞愧的脸在她眼屏上模糊了,刹那间,一种无意识的茫然攫住了她,这种幻像告诉她,她很可能失掉的是一切,虽然在脑子里还没有形成,她不顾一切地走到小宝身边,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连声说:“姑妈看你来了……”
小宝不自然地靠在姑母赢弱的肩上。
李队长看着王大妈“犯规”的姿势,有点激动,他身上隐隐然产生一种男子汉少有的温柔,他觉得王大妈是那么自然,朴实,他想起了一幅著名的油画。屋里人言啧啧,有的家属也感触地抽涕起来。李队长慢慢地走到王大妈身边说:“王小宝,你对我们工作有什么意见,跟你姑妈好好说说。”
王大妈听了李队长的话,噙起眼泪,惊恐地抬起头,问李队长深沉的脸:
“他又惹事了?”
“没有没有。”李队长像在孩提时为自己的小伙伴,在母亲面前撒谎时那样慌乱。
“这就好,这就好。”王大妈不好意思地坐回原处,拭掉泪痕,挤出一个笑容。
“李队长,您抽烟,”她翻着提包。
“您忘了我不会,时间不多,您俩先聊。”他拿起煤铲出了接见室。
王大妈定了定神,压低了声音对小宝说:“宝儿,姑妈想开了,只要不惹事,怎么都行,姑妈这次来带了十条烟,专门供你玩牌使的,别再让队长……”
小宝听了姑妈这番尽释前嫌的话,喉结里像是有一块东西梗着,脑子嗡嗡直响,姑妈往下说的什么被他心房里涌出的热流弥合了。他胳膊架在桌上,头深深地埋在胸前,他觉得他是伏在姑妈温暖宽谅的怀里,他感到自己渺小得不能再渺小下去,浑身的肌肉松软得已没有一点力量,他胸闷地真想大喊一声,将自己的血肉抖落,在姑妈被吮干的心田上化做一种滋润……
睡觉的哨子已吹过去时许久,一个黑影还在小院里,踽踽……
十二点十分,火车站传来了一声远似一声的汽笛,黑影面向北方,跪在雪地上。
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