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遗梦
文/李存葆
豪雨倾泼过的盛夏,我故地重游,为的是重温大河的神秘。但大河的“河府”里仍空空如也,一览无余。神秘与威严同在,神秘与大美共存。神秘是诱发人类不断追求的因子,大自然的神秘与壮美,也是我们这些困在水泥方块中的现代人那浮躁灵魂能得以小憩的最后一隅。黄河,断流的黄河,你失却了神秘便失却了威严,失却了大美,从而也使我们失去了一块偌大的慰藉心灵的栖息地…… 黄河,面对断流的你,我深信,在你干涸的河床下面,仍有我们民族不竭的心泉。你那滞重的赭黄色的波涛,曾拉弯了多少纤夫的脊背,曾洗白了多少舵工的须发,曾嘶哑了多少舟子的喉头……黄河,你分娩一切又湮没一切,你哺育一切又撕碎一切,你包容一切又排斥一切。因了你的存在,中华民族忧患意识的潜流与你不息的波涛一起翻卷,流过商周秦汉,流过唐宋明清,直灌注入今人的心田。你使圣者垂思,你使圣者彻悟。 黄河,老子从你怀抱里走出,这位睿智无比的老翁,仅用一部五千言的《道德经》,便诠释了宇宙万物的演变,道出了多少“道法自然”的真谛……黄河,庄子从你臂弯里脱出,这位枕石梦蝶的先哲,用外星人一样的耳朵,去闻听我们这颗星球上的天籁地音,用心灵去感悟神秘的自然,那灿若云锦的辞章,那汪洋恣肆的著述,令今人读来任扑朔迷离……黄河,孔子从你的波涛中荡来,这位生前四处碰壁的老头儿,当今已被世界推为十大哲人之首,一部《论语》,曾被多少代统治者奉为“治国安邦平天下”的圭臬……黄河,孟子从你黄土上站起,这位首先提出“民贵君轻”思想的大儒,把儒家学说推上极致,使孔孟之道,历两千年誉毁而不衰…… 黄河,我知道,只有你那气贯长虹的肺活量,才能让李白吟出那飞霆走雷的诗句,才能让冼星海谱出那“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的滂然沛然的乐章…… 黄河,当今我们这个民族正处在历史大转型的紧要关口,我们需要黄河大米,需要黄河绒螯蟹,需要你三角洲上那素衣缟服的天鹅……但我们更需要思想,需要智慧,需要精神王国的两大骄子——哲学与诗。黄河,当我们的物质大厦遍地耸立时,民族精神的大厦也应巍峨齐高。黄河,面对这个七色迷目、五声乱耳、连空气中也飘散着物化的浮嚣之气的世界,我不希望因了你的断流,而使我们这个民族的忧患意识消弥,让哲人停止思索;也不希望因了你的干涸,而使诗人关闭了那能催人奋袂而起的激情的闸门…… 黄河,我还知道,是你的黄涛黄浪黄泥黄土塑造了我们这个民族的风骨。你横向流淌北方的大野,你纵向雕刻了中国的性格。那带剑的燕客,那抱琵琶的汉姬,是你真正的儿女。你既能使“挑灯看剑”的赳赳武夫,高歌“梦回吹角连营”;也能使低吟“绿肥红瘦”的纤纤弱女,赋一由“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绝唱……黄河,你用黄水养育出青海高原那会唱花儿的娇娃,你用黄风抽打出内蒙草原那剽悍的骑手,你用黄浪冲刷出陕北那满脸都是鱼纹皱的坚韧农夫,你用惊涛铸成山东大汉那青铜色的胸膛,你狮子般的气概,赋予我军营士兵那钢铁般的神经;你一泻千里的奔放,注入我油田铁人那地火般喷突的豪情…… 哦,黄河,我历史的河,我文化的河,我心灵的河!当我们这个黄皮肤的民族正把握命运的缰绳,紧攥时代的流速,去际会新世纪的大波时,断流,你怎么能断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