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晨两点，雪妍关掉电脑，最后看一眼那些刚写出来的让她兴奋不已的文字。她对它们微笑。然后，屏幕黑掉，整间屋子也随即被黑暗包裹。
　　暗夜的深沉，给她以安宁的质感。她借着微弱的月光摸索到两粒白色的药丸，然后不加思索地吞下去，感觉两个极爽滑的颗粒在口腔中形成一个完美的抛物曲线，直坠入她的胃中。这让她很安心。很多时候，她都是一个需要依靠药物来寻求安定感的人。然后，她缓缓滑入蚕丝被中，沉沉睡去。
　　凌晨四点的时候，她再度从恶梦中惊醒，药物的作用对她来说已经渐渐失去功效。
　　天边已经渐渐泛起鱼肚白。她拉开窗帘，才发现外面已经下了一天的雨，而她在房间里却浑然不知。她笑。她一直认为这个世界其实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只要给她一个角落，她就可以生存。像一株芳香诡异的植物，站在世俗的边缘，安静地生长，枯萎，自己自足，冷暖自知。
　　然后，她拉紧窗帘。也许今天会是个好天气，她想。可是这也不会是她出门的理由。冰箱里储藏着足够她消耗一个星期的食物。可是现在她对它们一点食欲也没有，也许是药丸的作用。她想，它们真是两个难以消化的东西。
　　她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冰水，走到电脑前。食指轻碰主机箱的按钮，一种海蓝色的光芒立刻充盈她的眼球，她在光亮中疼痛地闭上眼睛。许久，她才缓缓睁开双眼，打开文件夹，看到自己两个小时前写的文字，骄傲地立在那里，等待她的检验。她迅速输入一个邮箱的地址，然后按下，发送。并在心里仔细地盘算，过几天她应该会有一笔不少的收入。
　　想了很久，她轻轻地笑。那么现在我该做些什么呢？她突然苍凉地发现，其实，除了写字之外，她并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可以做，写字是她的生活手段，亦是她的生活全部。
　　这时候，她突然想找一个人说说话。于是，她第一次来到聊天室，对着一个陌生人说话。
　　她：一个人？
　　他：是。
　　她：我觉得现在的药品也要打假。
　　他：？
　　她：因为我吞了两颗安眠药，却只睡了两个小时。
　　他：呵呵，药物有时候可以控制一个人的身体，却无法抑制她的灵魂。
　　她：？
　　他：因为你有一颗不安定的灵魂。
　　她瞪着他的字愣了许久，然后迅速站起身，关掉电脑。她不想让一个陌生人如此轻易地看穿她，那样会让她有不安全感。
　　

    2

　　下午四点的时候，她接到编辑部的电话。一个熟悉的温暖的男人的声音。
　　男人说，雪妍，你是不是最近情绪很不稳定？
　　她轻笑。何以见得呢？
　　我收到了你的文章，它让我心疼，你的文字越来越阴郁了。我可以感觉到你的不快乐。
　　呵呵，她笑出声来。我很好，谢谢您的关心。
　　是吗？雪妍，我想有机会的话，我们应该见一面。
　　关于出书的事情？
　　是。或许还有其他。
　　好，我可以考虑。她只想快点结束这通无聊的电话。
　　男人听出了她的厌烦。好的，我再约你，再见。
　　她挂掉电话，重新跌坐在椅子上。一个不算熟悉的男子，一直送来温情的问候，只是，心已冻结，无法被温暖。
　　她再度拉开窗帘，雨已经停止。她透过玻璃窗看见了外面的天空和太阳，天空中出现了那种蓝色，那种大海的颜色。蓝色的天空凝固不动，蓝天下只有一快云，它以缓慢的速度越过她的窗口，越过蓝色。黑色的树木经过雨水的洗涤变得洁净而明亮，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是的，生命天真美好，一种让人流泪的天真。
　　她想，也许她应该出去走走了。
　　她从衣柜里找出一件白色蕾丝裙，细跟的七厘米高跟鞋。她已经不记得这些美丽的衣服是什么时候买回来的，因为她太久没有穿它们了。她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的脸，甜美纯净，宛若天使，只有嘴唇是苍白的，她对着镜子涂上玫瑰色的唇膏。然后，轻轻地关上门。
　　都市的夜晚，依旧喧嚣。霓虹闪烁。她一直在走，走过繁华的大街，走过脏乱的小吃摊，走过高耸的立交桥。
　　她穿着很细的高跟鞋，踩在地上吱吱作响，身姿摇曳，长长的头发在冷风中飘散，赤裸的胳膊紧紧地抱在一起。
　　她是一个需要温暖的女人。
　　也许，她该有一个体面的工作，白天有开不完的会和没完没了要见面的人，晚上坐着自己的车回到住处舒服地睡上一觉，然后醒来，又是忙碌的一天。
　　又也许，她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爱她的丈夫和听话的孩子，每天早晨起来可以看到他们健康的笑容，晚上做美味的饭菜等待他们的归来。
　　可是，这些都不是她的生活。她没有工作，没有爱情。在这个繁华的城市里，没有她的位置，她一路走来，觉得自己永远无法融入到这个城市。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留在这个城市里，也许只是一个梦想。
　　她记得，那时的他说过，我以后一定要去那个城市生活。她看着他，那是她爱的男人。于是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以后一定要去那个城市生活。
　　同样的理想，同样的城市，但人却已形同陌路。
　　她看着依旧繁华的城市，想起他，突然觉得很寂寞。
　　

    3

　　回到家的时候，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凌晨两点。她想起了昨天和她说话的那个人，他有着鹰一样的锐利，轻松地洞察她的一切。可是，她突然又想和他说话。
　　她再度打开电脑，走进聊天室。他依旧安静地等在那里。她双击他的头像。
　　她：还不睡觉？
　　他：在等你。
　　她：？
　　他：因为你的药力撑不到两个小时。
　　她：呵呵，你错了，我今天没有吃药。
　　他：？
　　她：因为它们麻醉不了我，我在梦中依然会很痛。
　　他：我想，你应该有一次爱情。
　　她：？
　　他：这样你就不用如此警觉，安心地把自己放到一个男人的手里，试试看。
　　早上七点的时候，她被电话铃声叫醒。这是她长时期以来睡的最安稳的一次，也是她第一次没有依靠任何药物就进入睡眠。
　　电话铃声再次响起，她终于疼痛地睁开双眼，按下接听键，电话里那个温情的声音再度出现。
　　男人说，雪妍，我们见面吧。
　　她从公寓里出来的时候，外面又下起了大雨。她拦了一辆出租车，因为出门仓促的关系，她只穿了一件很宽大的棉质汗衫，有点脏的牛仔裤，一双退色的麻编凉鞋。她对着反光镜看看自己的脸，因为长期失眠，脸色和嘴唇有一点苍白，她突然用力地抿紧嘴唇，再看它的时候，已经微微泛红。
　　下车的时候，她一脚踩进了泥水里，裤脚湿了半截。然后，她就一身狼狈的姿态出现在那个温情男人的面前。
　　男人的眼睛里并没有惊讶。他说，雪妍，你跟我想像中一个样子。
　　是吗？她反问。那么你想像中的我是什么样子？
　　一个需要被照顾的女生。男人接着说，雪妍，其实你并没有自己想像中的坚强。让我来照顾你，好吗？
　　这样的男人，因为优秀，所以总是直指人心。
　　她愣在那里，尽管他们还算熟悉，她的文字基本上都是经过他的手。但是第一次见面，他就对她做出如此大胆的表白，对她来说，还是始料未及的。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
　　男人看出了她的犹豫。低头饮了一口咖啡，然后缓缓地说，雪妍，原谅我的冒然举动，其实从我看到你文字的第一眼起，我就爱上了你。你是一个如此特殊的女孩，我想，你的疼痛只有我能了解，我会给你一个安定的生活，答应我，你需要一次爱情。
　　你需要一次爱情。她突然记起他的话。凌晨的时候，他对她说，也许你该拥有一次爱情，安心地把自己交到一个男人的手里。
　　可是，这是她的爱情吗？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男人。他大概有三十多岁的样子，事业有成，成熟稳重，笑容温和，眼光淡定。最重要的是，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疼惜。
　　她想，也许她是真的需要一次爱情了。
　　清晨四点的时候，她走进聊天室。他在那里。
　　他：你今天迟到了。
　　她：因为要搬家，所以收拾了很晚。
　　他：找到了爱情？
　　她：是的。还有一种全新的生活。
　　他随即发过来“恭喜”的手势。
　　她对着电脑微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他如此的信任。他们不过聊过三次而已。他说吃药不好，她就不吃。他说她该有一次爱情，她就相信了。
　　

    4

　　她很快就搬出自己狭小的公寓，带着简单的行李，搬进了男人的别墅。
　　男人还是一副温情的样子。但是他的占有欲却日渐明显。以前对她的装扮从无异议，现在却开始有要求。要求她走路挺直腰背，要求她把头发梳齐放下来，要求她穿价格不菲的真丝裙，要求她化精致的彩妆。
　　男人开始带她出席一些公开场合，她在宴会上看到那些聪慧能干的职业女性，穿着精致优雅，笑容无懈可击。
　　她终于明白，原来男人一直喜欢的是优雅从容的女子，观念传统。他不会去容忍一个习惯在白天不出门，夜晚写字，且依靠药物才能维持睡眠的女人。
　　他首先爱的是自己，其次才是他人。他不了解她的疼痛，亦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
　　三个月后，她义无返顾地搬出了男人的别墅。
　　临走之前，一直沉默的男人突然紧紧地抱住她。他说，雪妍，到底是什么想法让你一直如此苍白？我一直在问自己可以给你什么样的生活。我以为我可以让你停留下来，没想到，你终于还是要离开我。
　　她轻轻地推开他的手。对不起，我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女人，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5

　　她最终还是回到了以前的公寓。
　　生活跟她开了一个大玩笑。三个月以前，她以为自己可以为一个男人停留下来，没想到转了一圈之后，还是回到了原点。原来，不止地球是圆的，人的生命也是圆的，从一个点出发，无论走的多远，最终还是会回到原点。
　　她又开始大量地服食安眠药，且睡眠的时间越来越短。她经常会突兀地在深夜里醒来，然后鬼使神差地打开电脑，想和他说话。
　　可是，他早已消失不见。在她离开的三个月后，他就消失了。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她不知道他的姓名，不知道他的职业，不知道他的年龄。她突然发现，关于他的信息，她一无所知。
　　她只知道，他是唯一一个在深夜里不睡觉，听她说话的人。她突然觉得，其实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最了解她。因为他们是同一类人，寂寞的疼痛的苟活在这个世界上。无处躲藏。
　　她开始幻想他的模样，他的眼睛，他的手指，他的气息。他经常在她的梦中出现，每一次她都想奋力地看清他的脸。然后，她突然醒来，他就消失了。
　　她在黑暗中怔怔地坐着，她已经很久没有写字了。她的疼痛已经没有人能看懂。没有人会明白，那种突兀地在深夜醒来，看不见五指，抓不住依靠的感觉，像是被整个世界遗弃。
　　生命已经有了太多不可承受之重，她再也无法经受一次又一次的别离。
　　她在黑暗中再次摸索到那个白色的药瓶。然后，她昂起头，猛烈地把它们吞下去，她一直吞，感受着一颗颗甘甜的石子在她的咽喉处做着美丽的抛物运动，她甚至可以听到它们坠入胃中的空洞声响。
　　然后，她重新躺下去。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他的脸，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他们。
　　她看见他在一片洁白的云朵上向她招手。
　　泪，终于温暖地掉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