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晚上的昏昏沉沉。
早晨醒来,站在五楼的阳台,窗外白茫茫一片。
雾,冬天里少有的雾。
例行公事地往肚子里塞几个包子。走在路上,茫茫雾水。人在雾里,车在雾里,树在雾里,路边小摊上豆脑和油条也是白缭缭雾的颜色。看不清面目的菜贩子用弓形的腰发力,三轮车在那双破布棉鞋下吃力地前行。车上脏乎乎的棉毡的缝隙中,露着结了霜冻的黄蔫蔫的芹菜叶子。人和车,车和菜,都在雾中,仿佛一尊千年雕像,令人想起四川的“泥塑收租院”。
“哐当”!身边经过的美容院卷帘门透开一道缝子,缝子里冒出一团黄毛,蓬松着,黄里透红,透紫。一只纤手撩了一下黄毛,毛团里显出一张脸。雾中的脸,惺忪的脸,有红,有紫,有蓝,有银灰。银灰的唇上挂着一圈白色的泡沫,一些泡沫滴到地上,和地上的雾霜凝合成另一种物质。一把粉色的牙刷在拇指、食指和中指的作用下不停地在嘴里捣着。卷帘门上方有一仍闪着微弱灯光的广告牌,牌上写着:去痣,植眉,丰胸,割双眼皮,修补处女膜……。
环卫工人正往车上装垃圾。这是昨天晚上市民生活的负产品,掉在地上的一些说明过去了的一些生活场景:一箱鸡蛋刚开封,里面的鸡蛋呲牙咧嘴,灰白和灰黄里散发着一些不是原来鸡蛋应该有的味道;凋谢的玫瑰上横躺一个已经用过的避孕套,瘪瘪的,里面有一些无法查到户主的内容,温度肯定在零度以下,但可以想象得出曾经有过的气吞山河。避孕套和生殖紧密相连,和男人有关,和女人有关,和金钱有关,和权位有关,和轿车有关,和别墅有关,和爱情婚姻有关系也没有关系。一张仍旧光鲜的挂历上,女明星朱唇微启,脖子上的珠宝闪着光晕,只是额头上被人用彩笔描了一个大大的嘴唇,眼睛上画了一副怪怪的宽边眼镜,嘴唇和胸脯布满油灰,痕迹昭示着这些地方曾经被人长期抚摸过。还有,还有用过的塑料袋,穿下的长筒袜,吸完的过滤嘴烟蒂,啃剩下的苹果核,带污迹的卫生巾,不再洗过的三角裤……
路对面的推土机轰鸣着,推倒的是昨天下午刚被法律执行了的房子。房子的主人是城区老住户,执行的原因是外商要在此开发房地产。陈旧的家园不堪一击,脚底一阵颤抖,一面墙颓然倒下。房间里的一切毫无遮拦地暴露在雾中,倒在地上的有贴在天棚上的发黄的报纸,依稀可见“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字样;有保佑一家人平安的神龛和几枝燃过的残香;有老老少少生活过的家居味道。这是一些朴实无华的生活堆积物,这些物质使一个个弱小的新生命成长为强健有力的汉子或者清纯可人的姑娘。这是些陈旧和朴素的气息,这些气息里飘溢出生活的原生态。坍塌的旧墙,曾经遮蔽过百年风雨,也曾透出过夫妻拌嘴、婴儿哭声和豆油煮白菜的气味。油灯的黑烟曾在日落后腾然而起,日子里的街坊邻居,年复一年赋予生活种种难以言说的神性。拆迁改变了的是物理状态,推倒了生活本来的骨架,搞乱了叠摞在一起的砖瓦石块,移走了门前的石狮子。改变了的还有人们的精神世界。家与家、户与户、对门与对门,拌嘴、嬉笑、小酌、阔谈、迎送、取借,都在自由中发生和成立。当哭则哭,当笑则笑,顺乎人性。搬进钢筋水泥的单元房,一切都在改变和扭曲。不再大哭,不再大笑,少有相闻相见,表达上失去了淋漓尽致、歇斯底里的世俗化,人性,仍有,无力而苍白。网络上的陌生沟通,电视前的有声独坐,单位和家庭间的独来独往,城里人由热情而冷面,由冷落到视而不见。肉体和精神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巢穴。
远处的路边,一帮人影影绰绰在雾中蠕动,忙着给马路开膛破肚,水,气,热,电,线……,一年到头在制造着重复的连接和破坏,让平坦不平坦,崎岖再崎岖。刚刚交付的住宅楼,精巧而别致,窗口传出刺耳的电锯声,在雾中孤独又单调。满身油漆的装修工正从农用车上卸下大捆的装修材料,不久,装修材料将合理的固定在房间的角角落落,并会长时间地散发出叫人窒息的苯的气味。这些气味通过空气传播,将进入这户人家的呼吸、睡眠、被褥、书籍、饭菜,以及阳台上晾着的香肠。勿需发票,没有责任,无声无息。
偶尔穿过身边的,是一辆辆急冲冲的轿车。车在雾里,人在车中。钢铁和塑料包裹着人,冬有暖,夏有凉,无论冬夏,如同春天。呼啸着一路上掠过绿灯与黄灯,只有红灯才戛然停下。尽管电视里几乎每天都播出车祸消息,但对钢铁怪物,十字路口和斑马线是不用顾忌的。警察有,探头有,可以忽略不计,保险公司已上了足够的钱款。购车正成飙升之势,和笨重的挂斗大货车相比,小巧玲珑的私家车更显靓丽和秀美。妩媚漂亮的小姐少妇甩一下秀发,摁一声喇叭,一脚踩下别人无法体会的心情和愉悦。缺乏前瞻规划的城市,更加狭窄和拥挤,私家车无家可归。晚上停下车,第二天醒来,就会被画上漫画,踩上脚印,泼上脏水,砸碎玻璃,扎破轮胎,掏走车里的物品,甚至车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些穿着制服的人正在用铁刷子擦着墙上的野广告,迎接某项达标和创建。
和富丽堂皇的大型广告拉开距离的是无数简易的小广告。名片大小,墙上,线杆,话亭,楼道,自行车筐,公园护栏,盲人道上,目力所及之处,小广告铺天盖地,应有尽有。最小成本的是用一支墨水笔边走边在路边的物体上写下:“办证,手机:13×××××××××。”张贴广告的人和广告内容大多没有关系,这是一群生活在城市底层和边缘的人,是现代城市生活里的吉普赛人。这些人将中午一碗面条的希望寄托在这些小纸片和信手涂鸦上。“卖上下床”、“月薪两万元”、“家有种猪,上门服务”,当这些隐晦的、挑逗的项目稍有一点点收获,华灯初上时,社会便开始在这些性感的字眼中有些躁动,有些纷乱。
当雾中那家酒店的金字招牌模糊地映入眼帘,昔日饭局的情形也逐渐清晰起来。杂陈的菜蔬,各色的野味,鲜活的水产,牛羊猪狗肉,醉眼中杯盘狼藉。打着饱嗝,剔着牙秽,骂一句:“他妈的,没有一个过硬的酒店,还不如去茶楼!”茶寮里,一袭晦暗的灯光,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子,一律令人耳聩的音响。粉的香肉的色掩住了茶艺,舌头味蕾麻痹了铁观音和乌龙,鸡嗓鸭嗓作践着“走进新时代”的音律。人声鼎沸,觥筹交错,形而下的东西填充着一个城市的匮缺。
雾有些散了,眼光也有些放晴,心头却一阵骤紧,身边的警车拉着警笛奔驰而过。一会儿还会有很多带警笛的车过来,车门上写有检××、公××、法×、城×。有牌有笛的,有笛无牌的,执法的,闲散人员的,亲属的,愤青们的。上班前有笛声,上班时有笛声,下班时有笛声,睡觉时有笛声,执行公务有笛声,审判犯罪分子有笛声,枪毙犯人有笛声,外宾来了有笛声,检查工作有笛声,闺女出嫁有笛声,爹娘丧事有笛声,外出旅游有笛声,喝酒归来有笛声,说了算的有笛声,说了不算的有笛声……公共秩序和公共安全在一阵阵笛声中被出卖、被轻薄、被熟视无睹。
座落在雾中的寺庙、道观和教堂,香火正缭绕着。革命教育中的某些遗憾和缺失,在这些精神栖息地得到添补和拾遗。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具有更真切的唯美和感召力,耄耋与垂髫一同跪拜,思想旅程不再有代沟和遥迢。庙堂依然高大神圣,人影依旧渺小微弱。喧哗和指点,使得神像不再那般尊严。方丈的别克轿子和香主的钱财,让佛寺和道观不再贫困,更加好看和牛气。香烛和木鱼、晨钟和暮鼓,在一次次道场中显得更加热闹和表面,已很难听出本真的空寂和落寞。“在每一个人的心灵里,都有一个信奉我的天堂,”——《圣经》时刻在告诫人们。圣徒越来越多,教义的理解越来越令人失望。主义和教谕,都是人的精神的系统化和文字的表面化。信奉是由这向那的一次逃跑,又是从那边到这边的一次皈依。逃跑和皈依成就着人生一次又一次的生命指向。
不知哪一天,尘埃落定的城市能让我们平静地呼吸,安详地睡眠,愉快地生存。
这种心境,这种理想,这种急迫,这种叩问,让我在又一阵涌来的大雾中变得更加懵懂和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