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

  我没到过南方，所以我不了解南方的人们在腊月里究竟过什么节。北方人的腊月是极富有内容的。小年便是其中的一个重要节日。

  腊月二十三这天是小年，是农历大年之前唯一的节日了。小年是大年的前奏，也可以说是拉开了过春节的序幕。过完小年的人们于是就放下手头忙活了一年的营生，正儿八经地准备过大年了。

  如今生活好了，人们便拿着节不当节过了。在过去的那些艰难岁月里，人们就盼望着过个节能够犒劳那饥肠辘辘的肚子，也就格外地看重过节这档子事儿，即使现在看起来实在不必那么认真的小节小日出被珍惜生活的人们弄得节哄哄的。

  对于一个认真细致的家庭来说，过小年不单是吃顿饺子，最最重要的事情是送灶王爷回天宫过年。据传，上天担心人间的凡夫俗子们不会过日子。虽然老天爷派的是一个，可人们能指望尽快过上好日子，都将灶王爷往家里接，于是每家都有一个灶王爷。到哪家串门你都会看见，在锅灶的一侧，也就是风箱屁股的正上方，贴着一张花花绿绿的似杨家埠年画儿样的小抹画儿，画的内容就是灶王爷如何给人间的家庭带来财富和好运。画的题目好像是福、禄、寿、禧，两边有一副对子，上联是：上天言好事，下联是：回宫降吉祥。画面上的灶王爷一脸的佛像，略带一些不可蔑视的家长尊严，手中平端着一个硕大的元宝，两边侍立的小丫和童子的手里也都捧着与家居生活密切、象征着吉祥富裕的寿桃、铅钱之类的东西。整幅画面洋溢着幸福祥和的瑞气。灶王爷既然是上天派来给人间降福的神仙。撇家舍业的也不容易，为了他的臣民能够早日过上小康生活，一年也捞不着回家看看。上天规定神仙放假的腊月二十三这天，在人们的心目中就显得与其他节日大不一样。

  小年这 天的掌灯时分，家家都将当代供品的饺子包好后，在天井中央放好吃饭桌子，桌子上摆上三只盛满凉水的酒盅、三双筷子，外带一些粮瓜、柿饼之类的甜食供品。作为一家生活主持的女当家人将用纸草扎好的灶王爷扶上用谷秸扎成的草马。待火点燃后，双手合一，口中念念词，大概就是这些祝灶王爷一路顺利地回天宫，过完回来的时候，捎回来的丰收和富足。

  和千千万万的家庭一样，我的母亲也是每年认真地准备和祈祷着。祈祷来年有个好收成，祈祷来年一家人的衣食住行，祈祷全家人的平安幸福。还有一个重要的内容：祈祷她的宝贝儿子——我，能够早日圆了大学梦，不枉父母和母亲的辛苦操劳，不枉一家人那遥遥的期盼。

  秋天是硕果累累的季节，秋天里有枫叶的火红，有天簌动听的鸣叫，有披红戴绿的娇艳的新娘。1982年夏季之后那个季节好看的一切，在我眼里都显现出灰色的调子，因为我以10分之差无缘问津大家。这对一个忍得一夕寒窗苦，坐住十年冷板凳的农家子弟来说，无疑如晴天一声霹雳。当我带着这一不幸的消息走在回家的路上的时候，只觉天空是灰色的，大地是灰色的，花草树木也都失去了生命的本色。我问天，我叩地：难道我就这样回报生我养我的父母大人？难道我就这样将一颗意欲报效祖国的沸腾的红心作为祭品捧回那贫瘠的黄土地？我的前途在哪里？我的未来在哪里？作答的是从槐树上传来的单调乏味的几声小鸟的啾啾鸣叫，是与我多事的青春相依相伴的瑟瑟的秋风。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望子成龙的父亲再一次拿出400元的血汗钱之后，我又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进了复读班。因为当时上级三令五申不准办复读班，可县里的业务部门及学校为了提高升学率，也为了一批可怜兮兮的莘莘学子能有个好前程，还是办起了被应届生称之为“还乡团”的复读班。我所在的俄语、日语等小语种复读班就借读在我们县里纺织厂小学。

  那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啊，那种至今想起来就今我汗颜的情景实在羞于言说。被顽皮嬉闹的小学童称之为叔叔和阿姨的我们这些二十多岁的大学生，整天混在小孩子们中间，被孩子们那一次次的“你们怎么和我们一块儿上学”追问着，神情之狼狈可想而知。于是乎只得上班赶在他们之前是教室，下课后也懒得出门，坐在自己的课桌旁，一任脑子里冒出些百无聊赖的念头。

  寒来暑往，转眼又是年关了。1983年农历小年之夜，按习俗该全家团圆的时候，我却生来第一次没有回家与家人相聚。一同没有回家的有后灰成为我妻子的倪君，还有一位叫周莉的女同学，一位叫张金锋的男同学。后两位，一位考上了省团校，后来干了一个市里的团委副书记：一位考上了省工商行政管理学校，毕业后因不满足于赶集收摊费而辞职去山东大学进修俄语，现在任一家外贸部的出口代理。这又是怎样的一个小年之夜啊。我们多么想撂下一只手中拿着的煎饼和另一只手中握着的钢笔，去离校并不远的家中享受一下哪怕片刻的家庭温馨啊，去品尝一下一年吃不了几回的饼子的滋味，去和母亲一道烧几刀纸、燃几柱香、磕几个头、念几名默默的祝福。当送灶王的鞭炮声在教室周围的楼房之间此起彼伏地响起，一股股酸涩的情愫在心头涌起。

  在家中，在旅途，我熬过了数不清的不眠之夜，可没有哪一个夜晚能和这个小年之夜相比。尽管它艰涩并流满着生活和梦想和苦楚，它却在我的人生中显得那样魅力无穷和意味深长。从擦也擦不干的泪水里，从一同度过小年之夜的同学那有着同样体验的眼神里，从寂寞无声的教室里，我开始真正读起生活这本大书。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才第一次尝到人生不易的滋味，我才懂得如何才能在人生的旅途上正确把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