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刚刚进大学时所住的寝室,寝室一共住四个人,傻鸟,大飞,胖子和我。当我们来到这所学校的时候,这栋学生公寓是刚刚修建起来的,我们是第一批入住者。新生入学,师兄们总会很快乐地为新生效劳,但这大多仅限于师妹。所以,我只有提着大包小包办完一系列手续之后,自己气喘吁吁地来到寝室。寝室里一个戴着眼镜的哥们,从最外边靠着窗的床上,伸出一个脑袋来,皮肤很黑,模样很瘦,有点老谋深算。他就是傻鸟,来自云南。
随后,钥匙孔咔咔地响了两下,先探进来一张戴着眼镜,胖乎乎,圆噜噜的脸,很喜庆地笑着说:“没有谁裸着吧。”我和傻鸟莫名其妙,愣地点了点头,他便把门打开了。
身后,站着两个拖着皮箱的女孩,这两个女孩,是他姐姐。这个人就是胖子。
胖子的家乡,是一个鸟不生蛋,富得流油的地方。这个介绍,有点匪夷所思,其实也很好理解。他的家乡,在贵州某个偏远地区,但是,那个地方产生了很多坐享亿万的煤老板。尽管鸟不生蛋,但很多人腰缠万贯。大学三年级的时候,胖子的父亲在一次煤矿事故中遇难。我们寝室四人一起到了胖子的家,他家盖了一座小洋楼。在办理胖子父亲丧事的过程中,我们看了一下依然热火朝天的煤窑,几乎没有任何安全措施,煤矿工人都是当地的老百姓,男男女女,当他们从煤窑里出来的时候,只有牙是白的,只有一双眼睛告诉我们这是活物。他们几乎拿着生命在拼。我觉得,这简直就是草菅人命,决定写一篇新闻寄给当地省报。
当天晚上,在胖子家那栋与这个乡村格格不入的小洋楼里,我的稿子写到一半的时候,一个干干瘦瘦,衣着整洁,精神健朗的老头子走了进来,向我递来一支中华烟。
“听说,你们在写什么新闻,要发表到省报上去。你们大学生,有文化真好啊。”
当时,傻鸟坐在我旁边,我们都不知道村长要说什么。很快,村长表明了来意,我的稿子,千万别写了,他代表全村三百多口人,拜托我们了。如果我们硬是写下去,那全村三百多口人,只有向我们下跪求情了。那是一篇我第一次撕掉的稿子,村长说,他们这个村,出门上坎回家爬坡,到处是石头旮旯种根草都难活成的地方,全村人就指望着这些煤矿了。
煤矿都是小老板悄悄承包,悄悄开采,安全措施是差了一些,这也是没办法。穷人打穷人的主意,要是办好手续,做好安全措施,这笔钱谁来出?煤老板虽然赚钱,但更重要的是山村里的老百姓,也有地方赚钱,比千里迢迢出去打工强多了。村里人有点钱,就是靠这些煤窑。如果新闻发出去,上面有人下来处理,这煤窑可能就要关了,这等于断了村里人财路。
村长语重心肠:“我们这村,不比其他地方,你看小胖,能跟你们在大城市里体面地读书,就因为有这个煤窑。我们吃点苦不要紧,但我们能把孩子送去读书,以后就不受苦了。”
傻鸟当时拍了拍我,我把写了一半的稿子揉成一团,村长站了起来,说:“谢谢了,同学,我代表全村老少爷们,感谢你们了。小胖虽然没有爸了,但我们全村都是他的亲人。”
临开学的前一天,一个留着小胡子,穿着球衣挎着一个松松垮垮的大包,拖着行礼箱的人,来到了寝室,他看上去,比我们年纪都大。他就是大飞。后来,我们才知道,大飞其实早就结婚了,休学了两年,复读才考上大学的。据大飞说,高二那年,他和一个高三的女学生谈恋爱,结果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女学生怀孕了,又不敢去做人流,后来就做不了了。女学生的家长逼着他娶了女学生。婚后,他们有了一个女儿。但大飞不甘心就这样过一辈子,他复读一年,参加了高考。因为大飞是按当地习俗办酒席就表示结婚,所以,当他隐瞒结婚真相的时候,我们没有怀疑。一直到大学毕业的时候,他老婆和孩子来接他一起回家。
我们一起喝了最后一次酒,傻鸟哈哈笑到:“大飞,你他妈的都潜伏了,太能装。”
大飞嘿嘿地笑,说:“没办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那天,我回忆起,其实在大飞读书的四年里,他的女人和孩子来过几次,但是他宣称,那是他远房的表姐。在这四年里,大飞只有绯闻,没有爱情,大飞这么一个成熟老练,长得有几分姿色的男人,在大学里不勾三搭四,有些天理不容。曾经,有一位外语系的姑娘,在上大课的时候,喜欢上了大飞,姑娘无比痴情,但大飞铁石心肠拒绝了。
她不是我的菜。这是大飞的解释。大飞在我们方圆十里内人品有口皆碑,嫖客的面孔君子的心肠。有时候,让我们哥几个都不得不怀疑他的性取向是否正常。私下里,女孩们在卧谈会在说到大飞的时候,都用唐僧来比喻大飞,不管妖精们如何万种风情,他一心向佛。
大学毕业,当大飞开诚布公地说出真相的时候,我们才明白,我们在大学里才做的事情,他丫的早就在几年前做了。在大学的四年里,大飞从来不为爱情的事情痛苦过,他的爱好就是打篮球,在外面兼职挣钱。大学一毕业,便和孩子他妈领了结婚证,回家乡当了小学老师。
我们四人中,傻鸟有一颗坚定的心,表面上看,他是那种扎入人海也不会冒一个泡的人,话不多,偶尔扔出一句冷幽默。傻鸟心地善良,老谋深算,一意孤行,执着到底。傻鸟喜欢下象棋和长跑,一生的愿望,就是考上中国政法大学,当一名威风八面的法官。但是命运弄人,傻鸟参加了两次高考,都没能如愿以尝,调剂到我们这所三流师范学院。现在想起来,我想,傻鸟一定是咬牙切齿地走进我们这所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师范学院的。傻鸟在一次酒后曾经对我说一定上中国政法大学,本科读不了,读研;研读不了,就去读博。
“如果博读不了呢?”我说了这样一句,“人生可以追求,但凡事不能太执着了。”
傻鸟并没有被哲理说服,他斩钉截铁,咬牙切齿地回答我:“那就去当教授!”
这话无比狂妄,大三的时候,当为实习的事情发愁时,他已经考上了研究生。不过,不是政法大学,而是湖南一所普通大学的法律专业。傻鸟没有再考,而是去读了。
我想,傻鸟总算在命运面前低头,再坚硬的石头,也会有被磨得无棱无角的一天。但是,去年从网上知道,他终于如愿以尝。去中国政法大学攻读博士了。当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沉默了很久。他是一个跟理想死磕到底的人,生命不息,奋斗不止,最终得尝所愿。
或者有人,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批评傻鸟的执着,但是我却被我的兄弟震动了。
傻鸟这个人,不管做什么事,流了泪也要坚持到底。傻鸟曾经打破过我们学校,非体育专业一万米长跑纪录。曾经有无数个清早,他直接把我的被子扯下来,让我陪他去跑步。所不同的是,我跑的一万米,是轻装上阵,傻鸟在跑一万米的时候,脚上还绑了五公斤沙袋。
我们四个人,在C-1-4住了三年多,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才搬出去。我们四个人,都各有特点,爱好上似乎也没有特别的共同之处,对我来说,我一生的梦想,就是能成为一名专业的作家,写出最好的故事,这些故事,会搬上银幕,在世界的每一个影院播放。在C-1-4的岁月里,往往,当胖子和大飞已经打起呼噜的时候,我还在台灯下写作。这个时候,傻鸟便在另一盏台灯下,看他的司法书。到半夜的时候,傻鸟把头耷拉过来:“搞不搞粮食?”
很快,我和傻鸟便泡起方便面,方便面的香气很快充满整个宿舍。
大飞和胖子,这个时候就会醒来,在床上翻身几下,继续装睡。
装到不能再装,忍到忍无可忍,便揭被而起:“还有没有?”
在大学时代,我们四个人一起做,经常做的事,大概就是泡泡面和打篮球。每逢周末,便凑了钱,邀请其他队,或本班其他寝室,打半场,输了一百,或者两百块钱。赢的时候,我们往往到学校附近的小餐馆里搓一顿,来几瓶啤酒。输的时候,哥几个便只能到食堂吃三块五毛钱一份的快餐。那时候,全寝室四个人都打篮球,并且打得不坏。
傻鸟中锋,大飞分卫,我控卫。胖子打替补,别看他胖乎乎的,但是投了一手三分球,偶尔还能强大篮下。在打球的生涯里,我们总是输少赢多,在圈里圈外也算享有盛名。
打球赌钱的事情,后来被系里面知道了,我们被拉去批评了一顿。这件事大概是在大学时代,少有的几次被严肃批评的事情之一。当然,除了打球赌钱这件事情之外,我们还做了一件狗血的事情,四人在外面合租了一间房,布置得花枝招展的,这是大飞的主意。
“有女朋友,去外面开房,一晚上差的几十,好的几百,还担心卫生,再说,学校的饭太难吃了,不如我们去外面租房子,自己做饭吃。”结果,就顺顺当当租了房子。
这个出租房在离校步行十分钟的地方。虽然我们把锅碗瓢盆都买全了,但在里面做饭吃,一共不到十次。后来,这个房间就成为了周围一班兄弟们周末带女朋友光顾的私密空间。钥匙挂在胖子的屁股上,有哥们想要房间,提前预约,使用付费。这个房间,除了大飞的“远房表姐”来的时候,住过几次之外,我们几个都没有使用过。但是给我们带来了一小笔的收入,这些收入全部用来付房租,买矿泉水和方便面了。在大学有近两年时间,我们寝室的矿泉水和方便面,一直是这个房间提供的,最高的一个月,这个房间的收入是六百多块钱。而我们租这个房子,一个月也就一百块钱而已。胖子同学是我们房间的和蔼的管理员。
在我们C-1-4对面,是C-1-3,两个寝室常常较量牌技。我跟C-1-3的阿柯,一位来自昆明的男生,两人联手,一个暑假,横扫三层楼。那个暑期,我们都没有回家。大飞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本没有封面的低俗小说,C-1-3的小山东捧回去,在被子里津津有味地欣赏了两个星期,书皮都看掉了,还回来的时候,此地无银三百两,说:“不好看,我没有看。”
这本书是大飞的精神食粮,上厕所必带,上完厕所就放下。至于这书跟上厕所有什么关系,我至今没弄明白。这本书,毕业的时候,大飞要送给胖子当礼物,被胖子果断拒绝了。
大飞狠狠地亲了一口书,说:“兄弟,我已经用不着你了,留给有缘的学弟吧。”
大飞把这本书放进抽屉里,然后我们的青春,我们的大学,我们的C-1-4就基本结束了。
进入大四,准备毕业,为了响应号召给新学生腾寝室,我们搬出C-1-4,忙于在外面实习,找工作,兄弟几人便聚少离多。傻鸟去读研究生,也只是到了毕业典礼才回来。毕业会餐后,我们最后一次相聚在喝了半醉的咖啡厅里。傻鸟提议说,每个人发表点感言吧。
我说:“感言就算了,酸里叭叽的,每个人,谈一谈自己未来的目标吧。”
傻鸟说:“我还用说吗,将来的大法官。如果你们以后打离婚官司什么的,就别找我了,杀鸡用牛刀,暴殄天物!但是如果你们成立了大公司,资产几亿,要打官司,找我!”
胖子说:“我妈的希望,就想让我考个公务员,我就考公务员吧,其他的,没什么想法。”
大飞说:“回老家去当个小学校长,把我媳妇聘到学校当代课老师,这是她的愿望。”
后来,大飞解释说,他媳妇一直有一个教师梦,但是因为早恋,又有了孩子,为这个愿望奋斗的脚步就停止了。大飞如果当了校长,就请她当代课老师,有机会再让她继续深造。
至于我,我一直有一个叫文学的,可能在这个时代,已经格格不入的,不合时宜的梦。大学毕业后,我要找一个稳定的工作,然后写书。三十岁之前,全力以赴搞创作;如果三十岁后,还没有成功,我就去做生意,我要让全国每一个大中城市,都有我的餐厅和宾馆。这样的话,不管到哪一个城市,都有自己的地方,放心地睡觉,放心地吃饭。
如今,三十岁近在咫尺,大飞已经当上了他的家乡,一所乡村小学的校长;胖子也如愿地考上了公务员;傻鸟,此刻,应该在政法大学的图书馆里,为博士论文翻经阅卷。而我,在一家十分轻松的国企里,白天工作,晚上写小说,按部就班地,为了梦想,一步一步在走。
我们的青春,没有热血澎湃的冲动,也没有死去活来的爱情,甚至没有痛痛快快地打一次群架,追一次女生,也没有任何的豪言壮语,连从学校离开,各奔他乡都是轻描淡写的。在C-1-4的日子里,我和傻鸟、胖子、大飞,甚至包括小山东,阿柯等一起朝夕相处,一起打扑克,打篮球,泡泡面。C-1-4,是我对于整个大学时代,最亲切,最温暖的回忆。
在那里,一张床,一盏台灯,一班兄弟。而这些兄弟,对我的影响超过了任何一名大学老师。大飞让我知道责任,傻鸟让我知道执着,而胖子,虽然常常成为我们嘲笑的对象,但他总是乐呵呵的,像一尊弥勒笑口常开。他在我们这些兄弟中,活得最平易近人,没心没肺。在咖啡厅里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聚,到如今已有五年,这五年来,偶尔在电话和网上,有过简单的联系,很多时候,他们静静地躺在通讯录中,躺在记忆里。不曾联系,未曾离开;不曾提起,未曾忘记。我们的相约,2020年相见,愿彼时各有所得,花开又好,跟我们的老婆孩子们,说说在C-1-4的日子里,那些难为情的,龌龊的,骄傲的,每一件添油加醋的往事。
(作者:三月楚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