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集』
中国军队正在掀起一场触及筋骨的改革,那场很不公平的夏季演习便是试图改变军官和士兵们作战意识的一个部分。
传统的侦察兵是从部队的精兵中提拔出来的,是一支战斗力最强也最能负担战场压力的部队,可面对肯定比夏季演习更为莫测的战场,一支装备了自行化光电设备的侦察部队应该归入指挥控制通信作战系统(C4I)而不是战斗部队,侦察兵是眼睛而不是尖刀,如果需要尖刀的话,就培养象特种兵那样专业的尖刀。
这样的论题在团部和师部的会议上进行,但总会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那么钢七连的传统呢?钢七连的荣誉感简直是咄咄逼人的,他们如何延续他们的荣誉?有人反驳传统是可以培养的,钢七连的荣誉会在新的装甲侦察连得以延续,装备换了精神不会换——但是装备换了人得换,操作那些复杂的激光红外装置和桅杆式瞄准具可不是传统侦察兵擅长的事情,那要求相当不错的物理和数学底子。
钢七连将分散编入各机械化突击步兵连,整支军队都在这样改变,相比之下,钢七连真的只是沧海一粟而已。
许三多的夜间射击没有让人失望,而且他那份实在很适合教那些到了夜晚就抓瞎的新兵。正在师部开会的团长接到了对许三多的表扬,将许三多一车载了回来。在车上团长问许三多对七连的感情,越听就心情越沉重,跟许三多说起心事:刚当团长的时候,他天天就盼着换装新型坦克,但后来他有点怕换那种坦克,因为老坦克是四人组而新坦克是三人组,那意味着四个人中间就要走一个人,他难以想象那些遣走的兵是何心情。
许三多听得莫名其妙,团长先回了团部。团长司机和史今是同乡,便有口无心地问:尖子,你们班长走了没有?
许三多傻了。
许三多以冲刺速度赶回营房,然后松了口气,连长和伍六一都在,史今也没走。许三多笑了,许三多说吓死我了,班长,有人造谣,说你要走。然后他不说话了,因为看见伍六一手上拎着包,而班长的铺已经收拾得就剩光板。史今笑,说就没告诉你,不知道你一去这么久。
许三多说不是说三班搞好了就给你提干么?连长你说三班是不是最好的。干什么让班长退伍。连长高城今天很火大,看起来脾气不好,说七班当然象样。可是…,这话谁告诉你的。史今跟许三多使个眼色,笑,说许三多你个聪明人怎么还这么傻呢。三班好,我当然高兴,可这跟我退伍不退伍有什么关系。退伍报告是班长自己打的。钢七连可不想班长走。
史今说许三多你哪都好,就是太恋人。连长,我是要走的人,说话也不避讳你啦。许三多你这两年是长大出息了,我知道你为啥这么长出息。可你都二十一的人了,不能光靠别人哄你活着,你得对自己负点责,别见天把些个想头全放在别人身上。许三多说我不管,班长指哪我打哪。史今瞧一眼背过身去的连长,说瞧瞧瞧,还真把自己当孩子了。你也是个老兵了。许三多不管不顾了,回身就抢伍六一的包,抢在手上抱着不再放开。没得理讲啦,什么老兵新兵的,滚他个蛋的,言而总之班长别想走。
史今就笑,捋捋许三多的头发,伸手过来拿包:许三多别傻,我就是个班长嘛,班长几年就要一换的,又不是你爹。……啊唷,糟了,你可别哭,你要班长走的时候以为你跟那个新兵蛋子没区别啊,那你就哭。许三多攥得很死,不说话。班长只好一个一个扳开他手指头,扳到第三个时班长看他手指头攥得发乌,就愣住了,愣了一会眼泪倒先流了出来。于是许三多的手松开了。史今从许三多松开的手上拿过自己的包,对连长说:我想再去看一眼咱们的车。连长说我陪你去。
伍六一和许三多跟着要去,连长忽然就火大,连长说你们俩都别去!我怕了你们!在军营里流眼泪。我一百十好几号人都打仗的!要哭回头送站时哭,要走的人多了!我他妈陪你们一起哭!——连长抢了班长的包,拥着班长一起出去。低着头的史今忽然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抽吸的声音。
许三多和伍六一木立着,伍六一忽然就嚷嚷起来,他认为是许三多把史今挤走的,这有部分是实情,许三多闷头闷脑,为对得起和班长的那个诺言凡事力争第一,第一是只有一个的,他拿了别人就没这个机会。改革裁军的部队淘汰率惊人,稍走下坡路的兵就得走人,何况史今这人又不吵不争,一听改编的消息倒自己先打了退伍报告。
伍六一嚷不下去了,他也知道这事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钢七连的改编,但他无法原谅许三多,明知道不对,但他心知肚明,知道自己是个犟性子外加死心眼的人。
除成才去了红三连,侥幸逃过了这次筛选,七连的每个人都面临着这次改编的生存危机。
每一个人都清楚,连里团里有意无意进行的每一次测试、日常的一言一行都关系到自己能否在这里呆下去,而七连的人都被荣誉浸透,"淘汰"两字虽不是世界末日可也相差不远。
许三多暂时被提为班长,和他那位冤家对头伍六一共事,在步战车里,他坐上了昔日班长史今所坐的那个座位。
不论许三多如何表示友好,伍六一对他再没有过好脸,伍六一开始玩命地和他比,比一切,细巧的粗重的,比文的也比武的,比土木作业比野战行军,比潜伏比侦测地形。许三多则是玩命地输,有时候似乎是故意地输,这让伍六一越发恼火,比较成了一种对自己也对许三多的折磨:比谁能一口气做三百个俯卧撑,比全副武装再拎着两箱机枪弹跑五公里越野。
许三多在身板上本来就不如伍六一,直被他比得筋疲力尽。一想到自己是挤走班长的原因,许三多就有些心灰意冷,他不想再抢走任何人的机会了。
『第十七集』
成才忽然来找许三多,邀许三多去团里那家军地餐厅吃饭,说吃饭其实是喝酒,喝了酒的成才伏桌大哭——他转了志愿兵,也做了班长,却是去草原上那个许三多呆过舅舅不痛姥姥不爱的五班去做班长——原来的班长李铁屡屡显示着写作才能,而且那篇被班长老马骂了个臭死的小说终于发表了,这很被团里器重,李铁被调进团直做公务员。许三多惊喜地去看李铁,这昔日的孬兵脸上有小小的惭愧,更多是终于出头的得意。两人关系不象从前那样近了,李铁表示出淡淡的优越感——他远离这场淘汰的轩然大波。
代理班长许三多也面临着一个是否转志愿兵的问题,成才劝他三思而行,三年兵役已经只剩下半年,转成志愿兵意味着要再呆至少两年,曾经是最有前途的钢七连现在成了全团最没落的连队,那么许三多这样做还有意义吗?——许三多第一次反驳了他:连长高城的口头禅说得很明白,每个人都想过好日子,可我想要的是用得上的兵——七连的荣誉感啊!
成才同志不是那么容易服气的,他说连长是为战争而生存的,我们这些小兵为生存而战争。再说连长自己不也因为这次改编惶惶不可终日吗?
连长高城并不象成才说的那样惶惶不可终日,他仍然在训练,仍然试图在这支就要散了的连队维持住七连的荣誉感,而且换了新的口头禅:不管去了哪里,我要你们记住,你们的任务就是训练,训练,继续训练。
班长成才被指导员用摩托车送去五班的时候,七连仍在操场上走着昔日的风采,许三多试图把七连的荣誉传达给新来的七连第5000个士兵。成才在身后大喊大叫着:许三多,我走了,许三多,你好好混。许三多头也没回,如果是第一年当兵,他会不管不顾地回应,如果是第二年当兵,他会因成才的破坏纪律生气,可现在是第三年,当到第三年兵的许三多在大声的口令声中想喊出自己的酸楚。
许三多在保养车,伍六一来了,神情很古怪,他要打锤,让许三多掌钎。打完了锤,伍六一一屁股坐下来说:想不到这是真的。
第一批分配名单下来了,伍六一在此前一直使劲把那当作一种谣言。维持幻象是很费劲的,终于接触现实的伍六一在心理上几乎进入虚脱状态,他争,他抢,做种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不是为自己,这个死都想做七连鬼的七连第4900号兵不愿意看见七连解散。从来不打听的伍六一开始做包打听,他打听到那份名单上有自己,有很多人,但是没有连长和许三多。
没有名字是什么结局。那可能就是等着打包回家了。
往日的恩怨忽然淡了,伍六一坦白:他对许三多一开始就没好脸,那是因为嫉妒,许三多太象家乡人了,只有家乡人才有许三多那股傻劲,而自己在几年士兵生涯中已经把傻气扔得干干净净。他不可能把许三多当朋友。
许三多目瞪口呆,傻也会让人嫉妒吗。伍六一点头不迭,预言许三多几年后会怀念自己当年的傻气。伍六一继续说:后来对许三多没好脸,是因为班长太疼他了,而自己大个子装了个小心眼,总觉得班长只能是自己的,因为象许三多被班长带出来一样,伍六一也是这么长大的。
伍六一说你知道班长为什么从来不和你一起洗澡吗?因为被你砸出来的伤从来没有好过,这话不该说,可我就要去别的连队了。记得一个人的好处,总强似记得一个人的坏处吧。
该来的终是要来。连长木然地宣读完第一批名单,看着他的兵。连长想这个连就算不存在了,全散了。让他意外,士兵们全靠自觉维持着往后几天的纪律,钢七连的军纪达到前所未有之好。连长就想这几天实在应该载入连史,如果七连的连史还有人继续写下去的话。
然后各连就来领人,一个连的兵站在操场上,被各连的连长指导员一个个领走。七连的兵到了哪里都是被抢着要的,那是骨干。伍六一就被红三连和机步一连抢破了头,最后他去了机步一连,全团在军事素质上仅次于钢七连的连队。
第一批名单要走掉三分之二,来领人的连长和指导员谁心里都明白,带走一个连长的兵对他意味着什么,只好很内疚地给他派烟。连长把烟嘴都咬烂了,他想开两句玩笑,张嘴却怕哭出来,连长只好说你们这帮王八蛋在分我的肉啊。
第二批名单再下来时连长已经麻木了,好在没有第三批,第二批已经把人派光了,只剩下一个连长高城和许三多。连长仍是连长,许三多仍是班长,只是没了他们的兵。连长就说好样的,给我留下一个兵,以后我是你连长,也是你哥们。
『第十八集』
他们的任务是留守,七连的宿舍是空下来了,可物资还在,装备还没接受,得有人看守。接下来的人就是来分物资了,拿着单子,高低床、桌椅、卡拉OK机、球桌、音箱、电视,甚至是马扎。连长和许三多梦游似地一个个领着人去,人走完的时候他们发现骄傲的七连只剩下墙上挂满的那些锦旗和奖牌。
连长仍住独居,许三多一人睡在空空荡荡的三班宿舍,起夜时听见连长屋里发出很古怪的一种声音。许三多推门就进(为方便士兵找,连长多年来养成不关门的习惯),连长正咬着被角哭得忘形,一骨碌爬起来说没事没出息事,我胃痛。许三多吓一跳,就要背人去医务室。连长死活不去,最后说我没有胃不舒服。
许三多只好回屋躺下,惴惴不安好象撞破了连长的隐私一样。连长过一会就抱着被子过来,找个铺自己躺下,说好久没在士兵宿舍睡过了,怪想的。许三多看着连长不自觉地睡在上铺,心想连长肯定也是当过班长的人,只有班长才会睡没人要睡的上铺。
烟头在连长床上一闪一灭,他说不撑了,我刚才哭过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连长这家伙年青有为,传承了他那军长老父亲的志愿,二十五岁便把全团最好的连队带得生龙活虎,言必称战争,现在却象个失恋的少年。连长说以前我那上过战场的老爸老嘲笑我,说我别牛皮,没尝过生离死别的军人算不上军人,现在我算尝过了。许三多觉得那差好多。连长一想,也是,是差好多,七连的兵又不是去死。
紧张太多年了,连长一觉睡到早上才醒,发现许三多已经一如往昔穿上了沙绑腿和沙背心出去跑步,高城愧得不行,也出去跑。钢七连只剩下两个人,不好意思再象以前那样三人成队,两人成列。可分到别连的老兵看见两人,眼里会心,把号子喊得更响——钢七连还在。
两个人的连队没法开伙的,两人只好按团里的分配到机步一连吃饭,连长的意思是他请许三多算了,许三多说不行,你做连长的人不能这么任性。两人就排成列去食堂,钢七连番号还没撤,他们单独站一队,和一连一样都喊口令,唱歌。一连看了忍不住笑,一连连长说兄弟,您别自虐了,一首歌唱完一连再也笑不出来,鸦雀无声。一连连长说兄弟,服了你了,两个人把我们一个连比下去了。
一连连长拼命安慰着连长,他觉得团里必然是另有深意的,别说连长,就连许三多也是一连打破头想要过来的兵。出了食堂,团部公务兵正一个连一个连地找过来,他说七连长,团长叫你去,又很神秘地说:师部的人也在,你谢我一包烟吧。
没有哪个部队会舍得放高城这号军人的,他升任了,以二十五岁的年龄担任师里新组建的装甲侦察营副营长。连长半点高兴的意思也没有,团长问他有情绪?连长说这几天明白个真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连长就一个要求,他想带几个骨干去装甲侦察营,连长第一个说许三多,团长断然说不行。连长不好再问,说伍六一,团长说走了一个好兵还要顺走我一个好兵?想都别想。
连长只好形单影只回去了,为许三多愤愤不平。师参谋长特意来接这位年青少壮的副营长,许三多连送的资格也没有,就这么送走了七连最后一个人。